月色掩映,竹影斑驳。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悄悄地停在邙山郊野的竹林中。
言怿坐在车辕旁,极为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玉骨扇,仿佛只有这样,心头的不安才能稍稍得以缓解,月关昏暗,从夜空中坠落下来,在扇沿的锋刃上微微晃动。
仲夏之末,山中夜里起风,却仍带着逃不开的滚烫意味。
转头,就是六月了。
许久,远处听得脚步散乱,然后,这声音也消弭在滚着热气的夜风里。
言怿眸光一动,轻轻地将手中的玉骨扇收好,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摆,无意识地揉搓着,中原武林的盟主颇有些紧张。
元萧允遥遥走来,手中提着个食盒,不多时便立在言怿身前。
“元公子,一直未得到您的消息,不知,不知可是她出了事?”言怿看着元萧允,带着几分惶急的意味,却面上好歹维持了镇定,细细问道。
一连一个月,元萧允都未回应过自己递上去的消息,他心下忧虑,只恨不得立时出现在她面前才好,可言怿心里清楚,洛莲九如何也不愿意见自己,即便他有进入邙山的本领,可断不敢上前一步。
元萧允却并不愿理他,他极其轻柔地将手中那镂空的食盒捧起,像是奉上最珍贵的宝贝,递给言怿。
“这是?”言怿不解其意,可心思流转,却多半猜到了几分,他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盒子,手微微颤抖,不敢上前接过。
元萧允却也不看言怿的神情,不在乎眼前人百般的心思流转,伸手轻轻揭开那镂空雕花的盖子,里面是一层厚厚的绸缎,绸缎上那婴孩攥着小小的拳头,睡得正是香甜。
言怿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小人的一举一动,孤离紧紧闭着眼睛,仍在睡梦里,有些瘦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月光也柔和地洒落在他瓷白的脸庞上,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来,每一步都如此轻柔却生涩,索性小人并没有被惊动,仍是傻乎乎的样子,靠在言怿的怀中扭了扭,又将头偏过去,软软的一团枕在他的臂弯中。
这是他与她的孩子。
唯想到这一点,言怿如同在湍急的流水中抓到救命稻草的人,微微得到些饮鸩止渴般的喘息。
元萧允看着眼前的一对父子,神色冷冷,他缓缓说道:“她用了催产的药物,孩子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世上,身体有些弱。”
言怿立时心头一颤,却担心吵醒怀中的小人,轻声询问:“那她,如今如何?”
元萧允斜睨了言怿一眼,淡漠道:“本就中了盟主一剑,又遭此劫难,盟主以为当如何。不过,不劳盟主费心了。”
言怿心下苦涩无比,却无法再问出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字,他缓缓说道:“朝廷那边派了百余名龙武影卫,新来的将领已决意五日后攻上邙山。”
元萧允唇间轻轻勾起一抹笑意,似是嘲弄,似是不以为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次来找你,并不是为了打听你们中原武林的行踪消息。她将最后一样东西还给你,再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也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言怿神色黯然,却仍是说道:“不管如何,还请元公子提醒她早做准备。”
元萧允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他看向言怿怀中的婴孩,目光略带柔和,他照顾了一个月的小人,如今也要远远离开这里,离开纷争之地,如何不是一件好事呢。
“把孤离送到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知道他母亲的任何事。孤离万不可有事,否则,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将你挫骨扬灰。”元萧允缓缓开口,看着言怿。
言怿一愣,抱着怀中孩童的手微微收紧:“狐狸?”
元萧允看着他,眼前的少年不再复当日言三公子的张扬,他点了点头,说道:“孤傲写意,离怨离尤。这是她取的小名。”
言怿忽地笑了笑,这样外人听起来不祥的名字,偏偏被她解释成这副意境,可他心头仍笃定这乳名另一副含义,如同每一个梨花绽放在枝丫的烂漫春日,她偏着头,笑着唤他一声。
狐狸——
元萧允看着言怿忽悲忽喜的模样,怎会知道他心下如何千回百转,他看了那被言怿小心护在怀中的婴孩一眼,又移开目光,对言怿轻轻说道:“再见之日,便是你我兵戈相见之时。言盟主,再会了。”他挺拔的身体微微前倾,算作行了一礼,旋即转过身去,并不再理会言怿的回应,转身出了竹林。
言怿抱着怀中犹自酣睡的孤离,目送着元萧允的背影,停驻在月色下的竹林之中。
他曾斟字酌句地给她写了很多很长的信笺,有询问她近况的,有向她解释的,有希望带她离开江湖逃脱世事纷争的。
可他每一次写完,还未待笔墨干去,便毫不犹豫又心烦意乱地将那长长的纸撕个粉碎。
因为他知道,洛莲九那样决然的人,既已不愿意与他有半分瓜葛,又恨他入骨,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那信笺一眼的。
她目前唯一想做的,无非是带着璇教与他死战到底,亲手解决了自己。
他本以为洛莲九留下了孤离,或许意味着些许事情的转机。
可他还是低估了她对自己的狠绝,宁可以早就残破不堪的羸弱身体为代价,也要诞下孤离,交在他的手上,让旁人一字一句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曾受过的痛苦与命悬一线的危机。
他抱着孤离的时候,手微微颤抖,仿佛洛莲九滚在鬼门关的场景,那些她苍白的身躯落在血泊里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洛莲九曾经是那样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来一步步刺痛自己也刺痛他吗。
堂堂魔教教主报复他的手段,怎么跟中原武林一样卑劣呢。
言怿惝恍地笑起来,却又觉得巨大的悲意如同潮水一样将自己紧紧围住,让他沉沦其中,叫他呼吸不得,他笑着笑着,却是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他知道,这报复的手段即便是如此幼稚不堪,可却是如此有效,如兵刃一次次扎向他的心口。
“洛莲九,你最好活得久一点,我还等着你折磨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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