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纳尔逊应该还活着。”
皮提亚笑眯眯地盯着汤姆的侧脸,似乎在等待他欣喜若狂的事态,倘若她真像自己所说,是弥留之际留下的等待汤姆的幻影,那么当她做出这个预言的时候,一定比想象中的汤姆还要喜悦吧。
“这难道还用你说吗?”
汤姆平静地瞥了她一眼,抬起头,敞开衣领,任由一千年前凝固在德尔斐神庙金顶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我从来都不觉得他死了。”
“看样子你并不怎么吃惊。”
皮提亚挑了挑眉毛,似乎对汤姆的反应有些诧异。
“像他那样的人,如果真的死了,想来也不会是那样草率的样子与缘由,他的死亡应当是绚烂的、轰轰烈烈的、影响深远的、伟大的,”汤姆平静的黑眸下泛起霍格沃兹城堡旁黑湖的涟漪,“我记得你不是说看不透他的命运吗?怎么?你的预言术又进化了?”
“当然,这不是预言,这是我的发现,我的留言。”
皮提亚眯起眼睛,从泛黄的回忆中翻找着那些曾经令她惊喜万分的瞬间。
“在你离开后的那段时间,我经常通过神庙下方的漏洞深入迷离幻境,纳尔逊和海尔波的最终一战对迷离幻境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破坏,真的很难想象,你在之后去过迷离幻境吗?”
“我没有,即便是我,也没有踏入那里的能力,它似乎只对被它认可的人开放。”
“真的是那样吗?”皮提亚盯着汤姆的侧脸,想要在笔直的线条上找到波澜,“你应该知道,如果他还存在,那么必定在迷离幻境的某处,而不应当是在你这样漫无目的的旅途中就能找到的。”
“……”
“不是吗?里德尔。”
“说你该说的。”
“好吧,”皮提亚把目光挪开,继续说道,“众所周知,世界各地的神话中都描写了人的一生结束后要前往的地方,有些部族把它称为冥界,有些人唤它地狱,有些人以自己的国家为原型构建出了地府,有些宗教的信徒将它称为彼岸,它们统统代表了人们对来生的向往,以此来掩盖对死亡的恐惧,但对于巫师这种真的能够证实它存在的人来说,它叫做迷离幻境。”
“的确众所周知。”汤姆嗤笑一声,这几乎是一段没营养的废话。
“不要着急,里德尔。”皮提亚笑了笑,“别着急。”
“你以为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着急吗?”
“我想是有的,”汤姆没有看到皮提亚的表情,但想来,那也应当不怎么礼貌,她别过脸,背对着汤姆,继续说道,“几乎所有人都听过死后世界的传说,同样的,与之息息相关、因它而生的另一个传说也值得我们去探索。”
汤姆有些了兴趣,安静地聆听着她的下文。
“黑白分明的审判,是每个民族的人们在聊起死亡之后的世界时绕不开的话题,冥王哈迪斯和他的神后普西芬妮掌管着死之国度,被赫尔墨斯接引至此的亡魂会经过考验,渡过冥河,根据它们生前的善行或是恶果决定它们死后究竟是受罚偿罪还是在乐园中享乐,东西方对此都有不同的描述,而埃及的神话则更加直观,死亡之神阿努比斯会把前往死亡的死者心脏摆在天平上,与代表真理之神的鸵鸟羽毛丈量重量,以此来判断死者是否有前往死后世界的资格。”
“你知道的还挺多。”
“我并不十分闭塞,里德尔,这些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恰恰向我们揭示了迷离幻境本来的样子——黑白分明,不过相比善恶这种朴素的价值判断,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理性与本能,或是秩序与混乱。”
皮提亚深吸一口气,说道:“在纳尔逊帮助我找回自我后,我想起了在海尔波的魔法拘束下,在迷离幻境中重塑自我的那段长达十三年时光,无数亡者在我身边路过,走向下一站,他们有些是成就伟业的高尚者,有些是身为枭雄的卑劣者,但更多的却是芸芸众生,我们无法以极恶或是真善来形容他们,但他们和走过的其他人经历着一样的过程——在迷离幻境中丢下自己的过往,秩序中的一面被消解成白雾,而被本能驱使的欲望则向下沉,作为黑影隐没在迷离幻境的底部。”
“我不知道是谁建立了这种秩序,也许它根本就是按照人们心中的想象诞生的总集,但总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任何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在迷离幻境中收获平等,洗净铅华,黑色归入黑色,白色飘进白色,赤裸裸的他们会走到连我也不知道终点的下一站,但里德尔,作为离最后一战最近的人,你应当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
汤姆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段回忆在他漫长的人生时光中已经于眼前反复播放了无数遍,他想要找到能够帮助纳尔逊破局的漏洞,但那枚被埋在亚历山大港旧址中、被隐藏进埃及野史的时间转换器却依旧躺在那里——海尔波最终的反扑完美无缺,而汤姆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借助时间转换器回到那一刻的希望愈发渺茫。
他捏紧拳头,骨节发出“劈里啪啦”的爆响。
“海尔波利用仪式的力量,将迷离幻境召唤到了现世,与我们的世界重叠,想要以此来同化世界,反击纳尔,他把迷离幻境里的黑色聚拢在自身,但却无法撼动掌握了另一半力量的纳尔,当他意识到大势已去时,为了阻止纳尔回到两千年后继续对付他,他索性把自己掌握的那一半黑色强行转赠给了纳尔,让他无法带着半个迷离幻境的力量借助时间转换器离开。”
“你的总结很到位,里德尔,我能问一下,两千年后的世界里……迷离幻境是什么模样吗?”
“白色,一片白色,只有白色。”汤姆回忆道,“亡魂途径那里,会被剥离所有生前的记忆,失去他们的色彩,进入死亡的大门。”
“大门?死亡的大门?”皮提亚挑了挑眉毛,“你指的是一种比喻还是一扇确实存在的大门?”
“当然是一扇大门,一扇用黑色的方形石柱搭起来的拱门,透明的、幽灵一般的帷幔挂在门头上,背后便是死后的世界。”
“有趣……但似乎很合理。”
“你想要表达什么?皮提亚。”
“果然,在纳尔逊初来德尔斐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一直在尝试沟通迷离幻境,我那时觉得奇怪,如果他真的具备这种能力,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生涩呢?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的时代,迷离幻境和我那时候比,已经大变了模样,只剩下白色,是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的,只剩下白色。”
“安德罗斯分析了海尔波创造的魂器魔法,当有魂器存在时,作为他本我的那一片主要的灵魂几乎是永生的,除非他的魂器被找到并且摧毁,但他和纳尔逊一样,在那场战争结束后便消失了,”皮提亚皱着眉头说道,“纳尔逊也消失了,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应当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继续着他们的战争。”
“这就是你的分析吗?”汤姆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就是你认为纳尔还活着的原因?这和无端的猜测有什么分别?”
“当然不止,刚刚被打岔,我都差点儿忘记我本来要说什么了,”皮提亚笑着摇了摇头,“在战争结束后,我一直在想办法通过德尔斐神庙脚下的裂隙进入迷离幻境,探查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她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往前缓缓一拽,一律银色的蒸汽便被从额头扯了出来,凝聚在汤姆面前,描绘出她最后看到的迷离幻境的模样。
“在我的记忆中,黑色是迷离幻境的基底,而白色则是缭绕在空中的云雾,当黑色被抽离后,它就会变成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迷离幻境的状况正是如此,比任何战争带来的废墟都要惨烈,”皮提亚缓缓说道,“亡魂在期间迷失,它们拥堵在最后一步,无法前行。”
“这让我想起了一种东西……”
汤姆指着皮提亚的记忆凝聚出的画面,轻声说道,“地基,建筑的地基。”
“没错,当初神庙建造时的模样与它如出一辙,当我闯入幻境时,庞大的吸引力几乎将我撕碎,”皮提亚说道,“以往的亡灵会在旅途中自行舍弃过往,但已经改变的迷离幻境却在强行剥夺每一条生命曾经的记忆,躁动的迷失雾带给我唯一的感觉便是饥渴,它们会伸出从那些曾经的记忆中复现的苍白的手和牙齿,将亡灵身上剥落的色彩分食殆尽,然后产生出新的迷失雾,这像是受损的迷离幻境自我修复的本能,也像是有位建筑师在争分夺秒地寻找建材,修复一座即将垮塌的大楼。”
“你是说,这个建筑师,就是纳尔吗!”
汤姆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皮提亚从一开始期待到现在的表情,他猛地直起腰,翻到皮提亚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可正如皮提亚所说,她只是幻影,所以汤姆的手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石阶。
“我不能确定,”皮提亚看着汤姆穿透自己身体的手,摇了摇头,说道,“但很显然,我进入迷离幻境时,迷失雾正在重塑缺失的根基,它们不再像以往一样可以感受到过往记忆的温度,反而变得细密紧实,像石料一样坚固冰冷,我想在海尔波把他从迷离幻境中窃取的力量塞给纳尔逊后,纳尔逊就不得不承担了这份力量的职责,他既是来自死亡的人,也在当下充当了死亡本身。”
汤姆的眼中的涟漪汹涌了一些,如同海浪,尽管皮提亚一直在强调这只是自己的感受与猜测,但这已经足够令他振奋了,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皮提亚却紧接着说道:
“你刚刚提到了一扇死亡的大门,我认为这道可以彻底坐实我的猜测,亡者之地,为什么会出现一扇门?谁建了这扇门?我为什么没见过它?它总不至于是凭空出现的,某一天,死亡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符号化的代名词,然后变成了一扇门?这合理吗,里德尔?”
“不合理,简直太不合理了!”
汤姆的语气从平静变得激昂,千年岁月带给他的淡泊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没错,”皮提亚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和纳尔逊的理想有关。”
“嗯?怎么突然说这个?”
“战后,大多数的巫师都回到了自己曾经的生活,而安德罗斯和一部分认可纳尔逊的人聚在了一起,在被清理一新的西西里岛上重新建立了一个巫师的结社,他们给它取名为‘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直到我最后一次听到外界的消息时,他们仍在消化纳尔逊留下的东西,并屡屡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那个学派,原来是安德罗斯创立的吗?”
“他们没有太多的拘束,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课题便是研究魔法的起源,”皮提亚说道,“他们考据,在古老的年代,魔力似乎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因为它来自内心的欲望,在没有秩序拘束的年代,欲望的勃发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似乎和迷离幻境的改变有莫大的关系,按照他们的理论,迷离幻境在古老的年代应当是黑色为主基调,随着秩序的建立成了黑白平分秋色的状况,如果你们的年代迷离幻境是完全的白,那么巫师应当很稀少才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城邦里,总有几个人。”
汤姆眯起眼睛,品味着皮提亚的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他们彼此相悖,”皮提亚看着汤姆的眼睛,点了点头,“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黑色扩张,那么秩序便会缺失,我们的社会也会荡然无存,在秩序的笼罩下,魔法的存在会越来越稀少,但它们中的任一方都不可能完全消失,所以魔力存在与否的差异与矛盾将始终存在,我只想为你提供一个思路。”
汤姆睁大眼睛,皮提亚的身影更加淡了,这段记忆似乎也即将消散。
“我带来了最后的东西,”她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古希腊的阳光也和千年后的太阳在汤姆的头顶间奏着,“我们没有忘记他……真的,我们找到了他留下的所有造物,用各自的方法留下了自己的魔力,它们的生命,被凝固在纳尔逊留给我的那副画片中……”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他的。”
“我们没有忘记他,我们的时代不会忘记他……”
皮提亚的声音出现了反复与停顿,她留在这里等待汤姆到访的魔力终于彻底消散,阳光之下,德尔斐神庙遗迹周围的森林传来婀娜的舞步声。
在倾倒的石柱间,一套小巫师最喜欢的巧克力蛙画片折射着阳光,晃得汤姆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你们帮助了我们的时代,我们也想,帮助你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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