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

第五十八章 枣泥粉蒸肉

    后山腰人户极少,基本上都是单门独户。
    王子衡和张胜利跟着谢大席从黄家走出来,在偏僻的山路上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谢大席的家。
    谢大席给二人打来洗脚水,安排他们在自己的唯一一间客房里住下。
    临睡前,谢大席又给二人泡了一杯茶,说:“苦荞茶,解乏的,喝了睡得安逸些!”二人道了谢,喝过茶便沉沉睡去。
    翌日,王子衡睁开眼,一看时间,竟然到了大中午。他赶紧起床,穿好衣裤,才发现张胜利早起床出去了。
    谢大席也好像不在家。
    王子衡自己找来脸盆,从屋外的水缸中打来水,匆匆抹了几把脸。
    山下的寨子里今天似乎很热闹,人声鼎沸。王子衡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打算下去看看。
    走到院坝里,他被几棵大树吸引住了:这些长在谢大席屋旁的大树跟之前在那片大雾丛林中见到的一样,类似于梧桐,几瓣白色花瓣萎靡地挂在树枝上,煞是好看。
    “这叫珙桐,又称鸽子花树。专家说,这种树是植物界的‘活化石’,有千万年的历史了。”
    谢大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王子衡身后,身上挂着围裙。
    “早啊!谢师傅。”王子衡礼貌地笑道。
    谢大席也笑道:“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
    王子衡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对了,谢师傅,我那位朋友呢?就是张胜利老师!”
    “哦,一大早就出去了,应该是怕吵醒你,就没告诉你。”
    王子衡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问:“谢师傅,我问您个事儿。昨天以来,咱们这寨子里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人?”
    “陌生人?”谢大席笑道,“哈哈哈,你自己下去看看,今天寨子里来的全是陌生人!”
    谢大席说完,进屋里背出蒸笼,跟王子衡说道:“一起下去吧,今天可有得忙了!”他在前开路,王子衡紧跟着他走下山腰。
    果然,寨子里一下多出了很多人,操方言的,说普通话的,各式各样。
    这些人的衣着打扮都还时髦光鲜,不似乡下人。再一瞧他们随身携带的家伙,不是相机就是电脑,王子衡顿时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记者啊!
    寨口停了大大小小十几辆车,车身上不是印着某日报,就是某晚报。
    应该是留守儿童自杀的消息走漏了出去,才让这些无冕之王蜂拥而至。看起来,舆论失控,某些人想封锁已然来不及了。
    谢大席对王子衡说:“小伙子,你自己看热闹吧,我去忙事情了!”
    谢大席背着蒸笼钻进了一排瓦房,门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羊角彝族苗族自治乡陈家寨村委会。
    人群中,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大人物正被记者的长枪短炮包围着。王子衡看过去,只见蒋道坤黑着脸站在大人物们的身后。
    大人物似乎是县里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一把手背着手,正疲于应付记者们的各种刁难问题;二把手不停地在跟蒋道坤耳语,蒋道坤听一句,就赶紧点头,脸色沉重。
    记者群中忽然有人高喊:“市里的领导来了!”
    记者们迅速向市里的领导围堵过去,总算让一把手和二把手松了口气。一把手板着脸对二把手说:“我去接待一下马书记,这里交给你。”
    二把手点头称是。转过头来对蒋道坤低声骂道:“无能!为什么不先封锁消息?现在舆情汹涌,你和你们蒯所长以及县里网监那帮饭桶,都等着被撤职吧!”
    蒋道坤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二把手又向身边的一个秃头中年人说道:“刘乡长,刚刚提到的这个留守儿童信息造册的工作,你有什么思路?”
    刘乡长为难道:“按照您刚才跟记者朋友们打的包票,这工作量太大,我们乡里人手不够啊!”
    “什么叫人手不够?你要多少人手?思路活泛一点嘛!你们全乡有多少老师?这些吃闲饭的,全部拉来搞走访,每个老师分任务、配指标,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刘乡长如醍醐灌顶,直赞二把手英明。
    二把手又把陈禹门叫到跟前,叮嘱道:“禹门同志,尽最大努力搞好接待工作,只有把这些记者朋友们招待好了,我们的压力才会小一点啊!”
    陈禹门道:“您放心,我已经把村委会大会场腾出来了,里面摆个七八桌不成问题。我也跟谢大席交代过了,使出看家本领来,不得有丝毫马虎。”
    二把手点头道:“嗯,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钱不是问题。”
    陈禹门沉吟了一下,说:“您看,黄家四姊妹下葬的这个事情要不要先解决?棺材要不要买?”
    二把手道:“买,肯定买,风光大葬!下葬前,给孩子换上新衣服,一定要让社会看到我们关爱留守儿童的诚意。”
    几乎是一夜之间,汤山县羊角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落闻名全国。
    到底是谁将第一则消息捅到网上去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对于领导来说,既然第一时间没能堵住悠悠之口,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危机公关。
    省、市、县三级有关领导纷纷赶赴事发现场,在最短的时间内作承诺、表姿态,稳住了舆情。
    王子衡感慨:一个随处可见的弱势群体需要得到社会的关注,竟然得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闻讯而来的各路媒体似乎越来越多,各级政府官员在尽力扮演好父母官的角色,每个人臃肿肥腻的脸上都挂满了伤痛和惭愧,言辞恳切,画面感人。
    王子衡在人群中没有找到张胜利,不知道这小子到哪儿浪去了。
    此时已是午饭时刻,村里已经安排好了饭食,招待各路媒体。王子衡想,反正认识我的也没几个,大家的工作重心又都没在我身上,索性就去蹭顿饭吃吧。
    他跟随人群挤进村委会的大会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会场里面摆了差不多有十桌宴席,十分拥挤。县里的领导此时变成了东道主,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嘴里说着“招呼不周,大家海涵”的客套话。
    为了展现文明形象,乡里的农贸站高效率调配来猪羊等牲畜,现场宰杀,并一再强调没有征用群众的一米一盐。
    席间,村主任陈禹门给大家介绍,桌上有道菜是主厨谢大席的看家本领,叫枣泥粉蒸肉,欢迎各位品尝。
    王子衡试了试这道独具风味的粉蒸肉,味道确实不错。
    这粉蒸肉的肉质很不寻常,有些酥嫩,一种独特的酸感混杂着枣泥的香甜,吃在嘴里回味无穷。王子衡忍不住多吃了几块,听见身边的人对这道粉蒸肉也是赞不绝口。
    吃过饭,王子衡决定还是先回谢大席的家里,在那里去等张胜利。
    他不喜欢这种沉重的热闹,很压抑。
    上坡的路上,远远看见黄家经幡飘扬,县民政局殡葬科组织了专门人员为四个孩子主持葬礼,黄家门前的那条小路早已水泄不通。
    张胜利始终不见回来。
    王子衡有些纳罕了:寨子就这么大,怎么会一整个中午都不见人呢?这小子,自打从羊角到这儿,一直都是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穷极无聊地躺在床上,心想着张胜利田福生一个都不见,今天晚上看来还得在这里耽搁一宿了。
    不知怎么地,中午醒来,脑袋始终有些昏昏沉沉,可能是前晚熬通宵的缘故吧。
    他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深夜。
    房间里的灯亮着,张胜利还是不见人影。
    床头的木箱子上,放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枣泥粉蒸肉,一碗米饭,一双筷子。看来是谢大席知道王子衡错过了晚饭,特意给他留下的。
    王子衡感动地笑了笑,开始大快朵颐。
    饭菜瞬间见底,王子衡打了个饱嗝,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出去走走。
    迈出房门,耳畔传来一阵咀嚼声,还夹杂着哼哧哼哧的急促喘息声。王子衡知道,这是狗在啃东西。
    声音貌似从谢大席家的厨房里传出来。
    好奇心驱使,王子衡想进去一看究竟。
    推开门,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王子衡打开手机电光,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三条恶狗正在啃噬一具尸骨,尸骨的皮肉已被处理干净,只剩白骨;恶狗们找不到肉,疯狂地撕咬着尸骨的头颅。
    王子衡毛骨悚然,胃里边翻江倒海。
    尸骨的脑袋血肉模糊,已看不清长相。但王子衡眼角的余光却瞥到砧板旁,放着死者的衣裤和鞋袜:那就是张胜利的行头!
    王子衡的嘴里发出一声自己都没听清的怪叫,赶紧退出厨房。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倒躺在院坝里。
    王子衡仰着头,看见一张笑脸正望着自己。
    “谢……谢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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