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异录

番外:年修雅——兄与弟(二)

    “哥,娘躺在里面做什么?”
    “这是哪里?”
    孩童稚嫩的声音和脑海里的念头同时响起。
    从一片白茫茫中醒来,年修雅思绪有些恍惚。
    他明明记得自己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年修和,那不是错觉,他非常肯定。
    而现在映入自己眼中的是一座浅浅隆起的土坑,土坑上插着一根宽约两寸的木牌,木牌上的黑色字体格外醒目——娘亲之墓。
    这是……
    年修雅心中一窒,“娘。”
    身为年家微不足道的仆人,她生前没有名字,死后更没有墓碑,一座土坑,埋葬了她的一生。
    年修雅抚摸着木牌上的字,忽然愣住。
    他的手穿过了木牌——手和身体是透明的。
    心中猜测闪过,年修雅抬头再望。
    木牌前,跪着两位小小的人儿。
    大点的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一身衣服虽说陈旧破烂,倒也算得上干净,只是他神色苍白,嘴唇紧抿,倔强的眼神似藏有无限心事。
    男孩的身边,跪着一位小小的男孩,看样子不过两岁,衣服比大男孩干净,脸色红润,一双眼睛亮如葡萄,长得可爱讨喜。
    年修雅瞬间明了——
    这是小时候的年修和与自己。
    两岁的自己……
    年修雅默言。
    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几乎没有这段记忆。
    那时候的他太小了。
    “娘累了,在睡觉,我们不要打扰她。”
    年修雅看见小小的自己点了点头,“那我等娘醒来。”
    年修和瞬间红了眼眶,他别过脸,低低嗯了一声。
    “哥,膝盖,疼。”
    几乎跪了两个时辰了。
    年修和抱起年修雅,道:“修雅,我们回去,哥给你做吃的,但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小小的年修雅不知道年修和话里的含义,他只是乖巧地点头。
    年修雅默默跟在小小的年修和身后。
    一路上,有村民悲悯的目光。
    年修和只是抱着小修雅,一言不发。
    眼前的路渐渐曲折,好一会,一座破旧的屋子入了眼帘。
    放下年修雅,年修和忙碌起来,挑柴,生火,收拾,做饭……
    夜色在年修和的忙碌下降临,小小的破屋,弥漫着白粥的清香。
    “哥。”
    小修雅喝完了粥,困意爬上了眼睛,“哥,我困了,娘什么时候起来,她今天还没给我讲故事。”
    “修雅。”年修和放下手里碗,摸了摸小修雅的头,“娘很累,她要睡很久很久。”
    年修和忍住哽咽,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以后,哥给你讲故事。”
    小修雅歪了歪头,不解道:“哥,娘不给我讲故事了吗?娘什么时候起来?明天会起来吗?”
    小修雅的印象里,娘亲最多睡一天就会起来了。
    年修和没有回答。
    好一会,年修和道:“娘要睡好久了,我们不要吵她。”
    小修雅看着哥哥瞬间红着的眼眶,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
    “哥……”
    小修雅说不出话来了,他被年修和紧紧抱住。
    “修雅,哥会给你做饭,讲故事,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年修和声音柔和,却带着无限悲恸。
    “哥,不哭,修雅,乖。”
    小修雅似乎能感受到年修和的心情,他伸出小手,抱住年修和。
    年修雅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见瘦弱的年修和抱着小小的自己,肩膀不断抖动。
    年修雅走到年修和旁边,半蹲下来,他看着自己透明的手臂穿过了年修和的肩膀。
    年修雅默不作声。
    心中酸苦泛起。
    年修和,你独自承受丧母之痛的时候,我做着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连答应你要乖巧,要听话都做到不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乖的?
    变得不想回到这个破屋,不想过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
    是渐渐懂事,觉得在街市捡菜叶子丢人的时候。
    是蹲在垃圾堆旁,忍受腥臭的时候。
    是看同龄人有书读,有饭吃的时候。
    还是被人嘲笑自己是没爹没娘孩子的时候?
    年修雅看着哭累了,蜷缩一团却仍紧握小修雅手的小修和,眼眸缩了缩。
    想起来了。
    是五岁的时候。
    那年的冬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破屋子到处漏风,床上破旧的棉絮抵挡不住屋外的寒风。
    今天是年修雅的生辰,早上年修和给年修雅煮了一碗素面。
    年修雅默默喝完年修和早上煮好的清汤寡水的素面,收拾了碗筷,回床上躺着。
    是生辰又如何呢?
    他能指望什么呢?
    他和哥哥都只是孩子。
    年修和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了下来,给年修雅盖上。
    “修雅,天色还早,你再睡会,等哥回来。”
    脱下棉衣的年修和只剩一件单薄的衣服,年修雅赌气似地将棉衣塞回年修和手里,“我不要。”
    “修雅,冷。”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年修雅的声音突然拔高,“我要一件破烂的衣服有什么用?”
    年修和也不生气,他只是穿上衣服,道:“不要乱跑,等哥回来。”
    “你又能做什么?”年修雅怒道:“又去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吗?”
    “修雅,我们没偷没抢,靠自己生活。”年修和依旧平静,“这没什么不对。”
    年修雅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将自己缩在床角。
    “等哥回来。”
    年修雅再回头时,只有一屋子的寂静。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发脾气。
    可是,他真的只是想吃肉。
    一块不大,但足够香软的肉。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吃到好吃的肉了。
    偶尔,年修和也会抓到一两只野兔,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年修和的烤的兔子总是非常好吃。
    可年修和太小了,他没有大人的力气,抢不过来打猎的大人。
    更多时候,他们只有烂菜叶和清水般的白粥。
    家里不是没养过鸡鸭,耗尽年修和一点点攒来的钱买的小鸡小鸭,没几天就得病死了。
    他们没有能力再买别的小鸡小鸭了。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还能过多久?
    天色在年修雅的胡思乱想中暗了下来。
    已是亥时三刻了,年修和还没回来。
    风更大了,呼呼作响。
    年修雅拢了拢身子的衣服,下了床。
    终究放心不下。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年修雅缩着身子,凭着记忆,一步一步在与年修和平时走过的街道里穿梭寻找。
    夜更深了,风越发寒冷,行人神色匆匆急着归家,谁也不会对穿着破烂的年修雅多看一眼。
    “年修和,你在哪里?”
    焦急攀爬上心房。
    忽然,年修雅隐约听到了年修和的声音。
    顺着声音,年修雅走进了一道曲折弯绕的巷子里。
    声音越来越近。
    有灯光从巷子的尽头撒了过来。
    “我家主子今天高兴,明天你再来,给你银子,你好好表现。”
    “明天不来了。”声音虚弱,年修雅一个激灵。
    是年修和。
    年修雅迈出的脚步陡然停住。
    “你说什么?”高大气派的宅子前,年修雅看见身穿黑色仆衣的男子表情愠怒。
    “明天不来了。”灯光照着年修和苍白的脸。
    黑衣仆人盯着年修和,许久,嗤笑一声。
    “乞丐就是乞丐,永远都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黑衣仆人不屑,“这是你今天的乞丐钱,滚吧。”
    年修和已经找了一天的工作了,可他太小了,哪怕他不要报酬,也没人要他。
    何况,他穿得不体面,哪怕这件衣服是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也是打满了补丁。
    没人会要一个“乞丐”。
    年修和快要绝望的时候,见一大宅子人头攒动,听着人群的议论,才知道这家少主子要找人陪练。
    许多人都跃跃欲试。
    年修和根本就选不上的,是他不要所有的酬劳,不要所有的医药费,只要五个红鸡蛋,仅此而已。
    他如愿进了宅子。
    只是被打得浑身是伤。
    所谓陪练,不过是单方面地承受伤害。
    仆人的冷嘲热讽年修和没有理会,他接过男子手里的油纸,一瘸一拐地拖着满身伤痕往回走。
    这一刻,他只想回家。
    回到只有他与年修雅的家。
    红鸡蛋热乎乎的,想必修雅会高兴。
    年修和满心欢喜地想着。
    他想不到会看见年修雅。
    更想不到年修雅会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鸡蛋,扔在地上。
    甚至,他对着自己大吼——
    “你在干什么?!”
    身后的年修雅哑然。
    他都做了什么混账的事。
    明明年修和那么努力。
    可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看着五岁的自己生气,羞恼,愤懑,委屈……
    还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
    那位仆人轻蔑地,居高临下的神情将小修雅的心深深刺痛了。
    什么时候,可以不再为了一颗小小的鸡蛋,几乎没了尊严?
    被人肆意打上烙印,被人轻易认定的窘迫人生。
    可以结束吗?
    “捡起来!”年修和难得生气,“修雅!”
    “我不!我受够了!”小修雅大叫着跑开了。
    年修和也不追年修雅,他只是蹲在地上,默默捡起碎了一地的鸡蛋。
    陪着年修和的,只有黑夜与冷风,还有蹲在地上,默默看着的年修雅。
    黑夜将年修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这么混蛋,你怎么还要救我,年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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