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
听了阿霞的这番话,宁卫民不免心中泛起了这句话。
原本他是很看不起日本商界的。
他认为日本社会重学位而不重学历,日本精英阶层普遍缺乏创业精神和创新意识,大学生一心只想毕业进入大企业工作。
导致日本社会严重内卷,阶层固化,日本企业内部也充满了官僚主义和派系山头。
再加上身为美国经济殖民地的属性,所以从长远的角度看,日本制造业注定空心化,企业的进取心也正在逐步退化,根本无足为惧。
没错,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这样的企业家确实厉害。
可问题是他们的成功和日本人的战后危机感,以及朝鲜局势的战争红利密不可分,现在的时代早变了。
他们又都已经是垂垂老者,大概用不了多久就得去另一个世界了。
日本新一代的企业家都是养尊处优的人,又有谁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呢?
难道靠那个生活奢靡堕落,后来被抓起来的日本首富吗?
还是靠那个赌徒一样热衷投机,被软银扫地出门的“十倍先生”?
优衣库的柳井正倒还算个正派人,可谁让他又是从事卖衣服的呢?
其经营策略也不过是在经济泡沫崩溃后主打性价比,这对华夏人来说不要太容易。
说白了,这老小子正撞在自己的手里,自己会不会给他发育空间,还是一回事呢。
所以说纵观日本商界,宁卫民认为无非也就是三井、住友、三菱、富士、三和、劝银这六个历史悠久的顶级财团,仗着根基深厚,占有了太多优质的商业资源,让他还不能不有所忌惮。
至于其他日本的商业集团或是企业,在他穿越者光辉的照耀下,注定会黯然失色,根本不值一提。
估摸着几年之后,怕是大部分的日本企业都难逃经济泡沫崩盘的厄运,从此一蹶不振。
多半还会被他挑挑拣拣,当成韭菜一样收割呢。
然而这样的想法恰恰因为阿霞目前遇到的麻烦终止了。
宁卫民这才发现,日本商界仍旧藏龙卧虎,而自己犯了一叶障目的毛病,托大了。
就说这个川本源四郎吧,那就很了不得。
这家伙的商业布局实在精明,越琢磨越让人惊叹,堪称攻守兼备的完美。
要知道,源氏集团的主业可是餐饮业。
这不但是所有行业中需求量最大、最稳定,且回收资金最快的一个行业。
而且老话讲,民以食为天,吃饭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刚需。
这一行也就成了足以跨越经济周期的行业。
另外,这家伙如今已经基本不去自己搞具体经营了。
他只是把名下的房产转租出去,让那些经营餐饮商户为他赚钱。
这样一来,不但最大程度的规避了经营风险,省心省力。
而且还能让持续收益获得更稳定的保证,能够通过水涨船高的租金,充分发掘出其个人名下房产的商业价值。
所以源四郎的源氏集团安全边界就相当高,永远会有一笔不用支付任何利息的现金流。
他的企业不但不会因为经济形势恶化遭遇资金流断裂,发生突然倒闭的困境。
还大可以用这些钱去购买更多的商业用地和房产,不断地复制这种模式,扩大资产规模。
想必源四郎如今能有这么多房产,就是他前半生靠着这种良性循环赚到的。
对这一点宁卫民非常确信。
因为美国知名的快餐连锁麦当劳就是这么一边开店一边买地这么发展壮大的。
这种模式在日后还将会倍受欧美那些知名商学院的推崇,并且作为经典案例被这些人在教学中反复举例研讨。
何况就宁卫民自己而言,他也是因为拥有这样的现金流,才能支持他不断购买文玩古物和各种有价值的资产,甚至跑到日本来投机。
否则他又何谈暴富与发迹?
至于他自己的现金流又是打哪儿来的?
归根结底,还得说是从服装、箱包和工艺品上来的。
不过别看宁卫民在皮尔卡顿公司担任要职,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从公司充分借力发展自己的小副业。
别看他是在从事多元化经营,搞得还挺花哨。
但要是从行业本身去考虑,他手里的几种特别赚钱的营生都明显要比源四郎经营的餐饮业逊色一筹。
因为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无论经济形势如何变化,人总归需要吃饭的吧?
但手里缺钱,人却未必再买衣服、旅行箱和工艺品了,这些都是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
至于宁卫民现在的兴旺繁荣,连他自己都非常清楚,纯粹是因为国内特殊经济形势才造成的,属于时代红利,绝不会长久如此。
更何况在此基础之上,源四郎还专门爱购买银座的精品地产,大概率是要奔着要当银座地产王去的啊,这完全就是霸占了风口在等狂风吹过啊。
天知道当这场泡沫狂欢到达顶峰的时候,这家伙名下的地产能值多少钱?
反正在宁卫民看来,这家伙的眼光比麦当劳的决策人可是强多了。
人家不但懂得餐饮来做地产的模式,更懂得把钱用来购买最有经济价值的精品地段。
别人不清楚银座的地价未来能有多高,他还不清楚吗?又怎么能不羡慕呢?
甚至完全可以这么说,源四郎的经营模式,就是宁卫民心目中最理想的商业模式。
这家伙的今天,恰恰就是宁卫民一直努力奋斗渴望能在未来达成的目标。
他因为源四郎看清了自己原本模糊的未来展望。
就更别说源四郎还懂得用这么巧妙的方法来搞利益输送,为资产安全拉拢了这么多司法界的人士为其当保护神。
在日本这样暴力团合法,充斥着各种金钱犯罪的国度里,这无疑是高瞻远瞩,极其有远见的绝对一招。
实际上,宁卫民对照自己和阿霞如今面对的窘境,除了感到惭愧汗颜和相形见绌,同时也有醍醐灌顶,是大受启发。
那么对这样一个手腕高明的人,他又怎么能不心生钦佩呢?
总之,宁卫民听了阿霞的描述,对这个源四郎的感觉非常复杂。
既有警惕、戒备和敬畏,也有好奇和触动。
别看这个源四郎是为难阿霞的人,但宁卫民是越琢磨这个源四郎越觉得有意思,甚至颇想见他一面,和他好好聊一聊。
他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是天纵奇才,还是像他一样穿越来的作弊者?
否则的话,这个源四郎为什么能够步步都踏准节奏,走在他前面去了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由衷发出感慨,“听你这一细说,这个川本源四郎,好像头脑很了不起啊。他是走白道的,和那些赤裸裸想要靠暴力强买我赤坂公寓的抢劫犯比大大的不同,巧取豪夺的办法可要高明多了。更像个实力超然,智商和手段更加高明的大盗。说来真是有趣,很想和这个人见上一面呢。”
然而这几句话,对于阿霞来说,却产生了不小的刺痛。
毕竟利益攸关,心情不同。
“宁先生,你就别笑话我了。我现在是一筹莫展都快急死了。我去别家银行寻求贷款并不顺利,不是拒绝放贷给我,就是要我等候至少三个月。原本呢,夜总会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走上了正轨,头一段时间,赤霞每天晚上营业额达到五百万円不成问题。上个月结余的利润也有差不多两千万円了。如果算上我投在股市里的钱,即使东洋崇光银行突然毁约,让我还钱,问题也不算天大。可天不遂人愿啊。你也应该知道了吧?日本股市突然遭遇调整,我买的股票可是损失惨重,现在即使亏本卖掉,还有差不多一亿五千万円的缺口呢。而且最关要命的是,我隔壁那几家早早卖掉的夜总会,有两家装修一新,已经开业了。而客人都是图新鲜的,在他们拼命的招揽下,我店里的客人一下流失不少,小姐也有跑掉的。这让我最近生意又开始糟糕起来。我很担心这只是个开始,要是其他的店也这么干,那我就真的前景不妙了……”
果不其然,这个源四郎是阳谋阴谋兼备,比纯粹的暴力团更麻烦。
听到阿霞的这番话,宁卫民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很显然,这些事要是说想要收购大楼的源四郎毫无关系,简直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他们对于在日本捞金的事,想的太简单了。
金钱越是泛滥,洪水猛兽也就越多,所有人都眼红了,为利益驱使的风险也就接踵而来。
没可能让伱仗着一点先发优势,就轻轻松松把钱捞到手的。
于是做出了一个表示同情的手势,照顾了一下阿霞的情绪,宁卫民就开始直抒己见,和阿霞商量其解决问题的办法。
“阿霞,你遇到的麻烦我基本算是清楚了。咱们都这么熟了。那有些事我也就直来直去的问了好不好?如果有什么话我说错,或者是冒犯了你,还请别介意……”
“没关系的,你请问吧。之所以请您来,就是因为我现在需要您的建议。”
宁卫民当然听出阿霞话里在暗示什么,无非是希望他能主动提出借钱给她,解决问题。
几亿円对宁卫民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问题是这件事没可能还上钱,对方就收手的。
所以他根本就没提可以借钱给阿霞的事儿。
“如果不出我的所料,知道了对手是谁,答应保护你的稻川会是不是也拒绝为你出头?这件事他们也束手无策吧?”
“是啊,源氏集团和司法届人士牵扯颇深的关系和背景让稻川会很为难。即使有能力应付这件事,他们也不愿意为我这么个外人,平白招惹这么大的麻烦。那肯定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的。不过稻川会的二代目石井隆匡倒是表示,可以私人名义借钱给我。只是……我……”
眼瞅着阿霞说不下去了,宁卫民索性替她说出了后面的话。
“只是你不敢欠下这么大一份人情对不对?你心里清楚,稻川会不是吃素的。所谓的江湖义气抵不过实惠的金钱,要是能够毫无风险又不损害名誉的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介意落井下石。弄不好他们吃肉你不吐骨头,要的更多……”
然而最残忍的也莫过于揭露世间的真相,阿霞终于沉不住气,情绪爆发了。
“好了,够了。请别再说了……”
或许是最近承受的压力太大,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拿着空酒杯,脸色惨白地对宁卫民说,“我承认,你说的都对。目前,你的帮助,就是我最好的选择和最后的希望了。那我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借给我三亿円。咱们在商言商,我不会让你白帮我的。利息我可以给你每月百分之十。如果你不愿意,赤霞的股份我给你两成。你应该清楚的,按眼下的行情,这间店现在绝对值二十五亿円。未来肯定还会更多。你不亏的。还有你赤坂的公寓被人捣乱的事,我也来帮你想办法解决。我们互相帮助,这总行了吧?”
而面对如同溺亡之人,因为情绪激动,身体止不住战栗的阿霞,宁卫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终究是个女人。
平日的强硬都是装出来的,柔弱才是天然本色。
随即便叹了一口气,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充满了同情,改为柔声细语的劝慰。
“抱歉,阿霞,我不该刺激你。可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以为我也要趁人之危吗?其实钱的事儿,你完全不用担心。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见死不救。不就几亿円吗?我不要利息,白给你用都可以……”
这下总算管用了,女人就吃这套。
阿霞的脸色又一下转为潮红,哪怕眼睛里噙着泪,也无比感激。
“哎?你真的肯借给我吗?太谢谢你了。可我怎么能白用你的钱?你放心,说好的事我一定做到……”
“你能不能先别急啊。耐心听我说完,好不好?来来,你再喝杯酒定定神,别太兴奋了。否则我们是没法继续谈的。”
宁卫民无奈极了,只有给阿霞倒了一杯,期望她借此能安安神。
直至又过了几分钟,按照他的话照做的阿霞,才借助酒精勉强从激动的情绪里恢复了一些沉稳和镇定。
然而这依然属于无用功。
因为宁卫民接下来的几句话,又捅了阿霞的心窝子,对她的刺激好像更大。
“阿霞,我不是开钱庄的,我说钱可以白给你,真不是开玩笑。因为我始终记得,是你们帮我把钱弄到海外,我才能来这里捞钱。或许对你们来说,帮我就是生意,但对我不一样。此外,你来银座开店也有听取我建议的缘故,我要是袖手旁观,就等于是我把你给坑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更别说大家还都是华夏子孙,背井离乡的在这里打拼,本就该守望相助。但是,不怕你不爱听,我也得说,眼下是非常关键的时候。我担心我的钱要是借给了你,我怕你弄不好会陷入更大的地狱,也许会失去所有……”
“哎?这……这又是为什么?宁先生,你可别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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