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芥舟和他的女人们

    春霞的爸爸姜晓祥第二天到方家时是在晚上点灯时分。那时候，方述平躺在中间屋子里靠西墙的一张床上。他钻在蚊帐里，外面点着灯。
    从田里回来，吃了晚饭，洗了澡，就钻进了蚊帐里。今天，他不打算与春霞见面。他们也没有约。
    但没有想到春霞的爸爸竟然来了。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是不是昨天的事春霞的爸爸知道了来找他说话？或者是来警告父亲，让你们家臭小子方述平不要动我们大丫头的心思？
    他吓得在蚊帐里一点儿也不敢出声。
    倒是晓祥把蚊帐揭开看了看，一看是方述平，非常自然地对方德麟说，哟，是你们老四啊！
    是啊！
    这孩子与我们春霞都高中毕业了，下面的路该怎么走呢？
    是啊，我也在愁这件事哩。现在的高中毕业生，回到家，似乎又没有什么了不得了。再说，大队也没有位置安排他们。
    还想考大学吗？听说你们家老四成绩不错。只不过是因为谈恋爱荒了成绩。
    什么？我们家老四谈恋爱？
    蚊帐里的方述平听得心惊肉跳，不得了了，看来，晓祥是来他们家告状了，他肯定知道他与他们家春霞昨晚的事了。
    方德麟揭开方述平的蚊帐，把他拉了起来，你个老四，才豆儿大的一个人，你在学校里谈恋爱了？说，是与谁家的女孩子谈的。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就晓得谈恋爱了，这还得了。
    我倒是听说了，那女孩子是草集大队的。爸爸是大队的一把手。
    呵，有这么回事。是老成家的女儿？
    天，爸爸原来知道。
    晓祥又说。以你们家老四的那两手，其实考个大学轻而易举。可惜了。
    德麟生气了，松开方述平，有点气恼了。你这孩子，一点儿不懂大人的甘苦，你看看吧。家里都这样了，你却不好好地在学校里读书，偏偏要谈什么恋爱。你要是能考上大学，爸爸和妈妈也就不会这么吃苦了。
    妈妈挡开了父亲的手，把方述平拢在怀里，回过去对父亲说，去，你有你的事去。我这里跟儿子说。
    母亲把父亲与晓祥赶到了南边的屋子里，然后。回转身，要方述平从蚊帐里出来，到天井里去，妈妈跟你说两句话。
    母子俩坐到天井中纳凉。妈妈一边替儿子打蒲扇，一边问儿子那女孩子漂亮不漂亮，美不美。
    方述平怎么说呢？他实在不好讲。我也不敢多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荒废了多少时间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可是，却连和人家一句话也没有说上。
    想到这里。方述平竟然哭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才哭了下来。从毕业到现在。两个月下来了，他都强撑着，他实在太知道自己的挫败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成秋芸会这么狠，连与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不过，再想想，人家也确实没有必要与你说什么啊！人家答应你要与你谈恋爱吗？人家说你写了情书给人家就一定要与你谈嫁给你不成？
    告诉妈妈。不要紧，把一切都告诉妈妈。说不定，妈妈会帮上你。
    方述平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我给她写信了。写了很多。差不多两天就写一次。
    天！你这么能写？
    方述平点点头。
    他实在是太爱成秋芸了。他真的有很多话要说给成秋芸。
    你啊，看来是你爸爸的儿子，真是一个情种。
    黑地里，方述平的脸上有些烧，他知道自己脸红了。不过，他也知道，妈妈看不到他的脸红。
    男孩子这样做不丢人。妈妈隔了很久才终于说话了。
    方述平的心放了下来。他其实最怕妈妈骂他了。只不过，他不知道妈妈会如何帮他。难道妈妈会有什么法子到草集村说媒？
    方述平真的不知道妈妈是有这样的能量的。这四圩八岸的村村队队，其实妈妈都是有人缘的。当初，那么风光的卢素素，谁还能不给个面子呢？
    不过，我听人说，你与晓祥家的春霞好上了。有这事儿吗？
    妈妈的消息来得真快，这是方述平没有想到的。
    方述平低下头，不讲话了。
    很久，妈妈才说，如果与春霞能成，也是好事。不过，小四子啊，你要晓得，你还小啊，你看看，你的三个哥哥，没一个让妈妈省心的。现在，妈妈就指望你了。
    说着，妈妈哭了。
    方述平吓得不知所措。连忙摇着妈妈的手问，妈妈，怎么了，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看不到吗？你看看你二哥，一副二流子的样子，只晓得在生产队放个牛，连你都能在田里做事情，拿的工分都比他高。你三哥，你知道吗？更是没出息的主子，大学没有考上，眼镜却有瓶底厚。现在，听说与弥陀寺的吴红枫姑娘在谈着恋爱。好事啊！人家那姑娘，听说爱你三哥的文学才华哩。
    方述平乍听妈妈说出文学才华这样的词，心里很是惊讶不已。妈妈为三哥骄傲，方述平也是知道的，妈妈替三哥到广播站拿过好几次稿费。妈妈心里很是开心。但现在妈妈又说三哥是没有出息的主子，方述平听不懂了。
    于是，方述平问道：妈妈，你怎么又说三哥没有出息呢？
    就是没有出息。光有那么点文学才华有什么用？现在，你看看他，重文轻理，偏科得严重。数学每次都考个十几分，能上得了大学？别看现在在学校里当了个代课老师，没有用的，不作数的。代课老师是没有身份的。
    再一次，方述平震惊了，妈妈竟然知道三哥重文轻理。
    妈妈把方述平拢在怀里，说。妈妈不瞒你，小四子，妈妈当年其实也是才女，妈妈读过高中。妈妈读的高中，比现在的高中那是高级得多了。妈妈在惠城读过女中。妈妈什么不懂啊！我是看好你了，你看看。你数学那么好，语文又那么出色，你一定能考个大学的。你听妈妈的，就算为妈妈考个大学怎么样？
    方述平呆住了，他直到高中毕业才知道妈妈有这样的过去。他过去只知道妈妈是城上人，他原以为妈妈是一个普通的城里的女人，没想到，妈妈的身上竟然有很多很多故事。
    方述平于是向妈妈保证，一定好好学习。哪怕在家里复习。第二年还会去考大学。
    不要你在家。你们的校长与班主任今天白天来过了，请你回校复习。学校指望你考大学哩。他们都说你非常好。
    真的吗？
    真的。二狗子也会去复习。二狗子去复习，人家是看在他哥哥的面子上。二狗子复习是要费用的。你的费用，学校全都帮你支了。人家今天还给你带来了十五元钱。是几个老师凑的。他们都等着你去。
    这样啊！
    那，那家里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
    唉，告诉你也无妨，你大哥。他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好事啊妈妈，大哥回来不好吗？
    是啊。不好，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说大哥当了大官儿了吗？
    是啊，是当了大官儿了。可是，你晓得吗，他能爬那么快，就是因为首长的女儿要嫁给他。可是。现在，你不知道的事是，那个大官出问题了，听说是贼船上的人，下来了。差点儿被枪毙。你大哥也差点被关进去，好在认错态度好。
    啊！
    方述平明白了，一个高中生，还是多少知道点外面的事情的。bj把那四个人抓起来了，公审了。大哥的岳父竟然是那个道儿上的人。这一来，大哥被赶回来，大哥的军官没得做了，也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现在，你大嫂出事了，她接受不了家里的变化，自杀了。你大哥又赤条条地回来了。真的像疯子一般。现在躲在水廓镇上，不肯回来。我们明天就去接他。晓祥今天来，是准备把南屋翻盖个新瓦房。也跟你商量一下，你那十五元钱，就给妈妈做个好事，你大哥现在急用。盖上新瓦房，准备把你三表姐娶来。秋天就结婚。你大哥这一折腾，已经老大不小的了。
    说着，妈妈哭了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第二天，方述平随爸爸妈妈一起去到水廓镇上公社人武部的招待所里。方述平见到了好几年没有见着的大哥。
    大哥穿着便装，也看不出脸上有什么伤心的，还是那样笑着。
    爸爸妈妈，大哥与方述平，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水廓镇，然后，走回到蒲塘里。
    有人眼尖，看到了他们，招呼道，五四家来了？
    家来了。
    话里还是那么温暖。
    但是，方述平听出了苍凉与感伤。
    回到家，就忙房子的事。
    草兰子那里没有来找麻烦。
    全家人都捏着一把汗。五四回来的事，瞒是瞒不住了，现在就怕草兰子。疯了的草兰子没轻没重，一点数都没有，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草兰子这时候，已经又有了新的状况了，草兰子现在已经是姜晓桐的老婆了。
    五四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
    但是，方述平倒是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田地的。
    那一天，是方述平回来喊爸爸妈妈去前庙门口看五四的小汽艇的。
    那天，五四的小汽艇一离开蒲塘里，草兰子人便整个地木了，喊，不应；推，不动。不哭，不笑。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五四啊，建华啊！建华啊，五四啊！再隔一会儿，会突然问一句，建华哪去了？五四是哪个枪毙小、猴小？建华啊，你要是手上有枪，你要一枪把他毙了才好，叭，打死他，五四个猴子，打枪毙，他不该。他把我扔了。我这以后怎么弄呢？我这以后靠谁呢？
    谁说丫头子心里头糊涂？爱谁恨谁，清楚得很。就是弄不清建华和五四这两个人是生是死。头脑子是不清爽了。没得办法清爽啊！想想看，这人，假得很，能经得起几桩事？建华死了，五四走了。本来，他们要是不跟草兰子有关系，草兰子就什么事也没得，可就这么巧，书上都不会这么巧，两桩事都发生在草兰子身上，你说，让一个丫头子怎么受得了。
    草兰子有时候也笑，可是。草兰子那实在不能算笑，一笑，就让人毛骨悚然，寒毛直竖。只要笑起来，草兰子就不会停，一开始，抿着嘴偷偷地笑，说五四家来要结婚了。接着就不像了，笑得很响。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没得停的时候。旁边的人又劝不住，看着草兰子笑，一点办法都没得，只好看着她闹。刚开始的时候，蒲塘里的女人和丫头子们。还会陪出眼泪来，日子长了，一日三两日四，再看到草兰子发疯，便都一个个摇摇头。走开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个不相干的草兰子，谁有这么多时间与心力陪她？就是金学民和马红英，也快陪不住草兰子了。
    再不就是哭，哭建华。哭的时候，草兰子特别清醒，晓得建华死了，晓得五四当了大官不要她了，晓得金学民不做支书做厂长了。哭着的时候，还会收拾自己，把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还穿上五四送得来的军装，照镜子，说马上五四来娶她了，她得做好准备。催着马红英做红枣茶，煮糯米饭，烫刀头敬菩萨，不然来不及了，五四是小汽艇来的，快当得很，妈妈你要快，别磨磨蹭蹭的，你说过的，女大不中留。我嫁人了，你还磨吱磨吱地做什呢？
    蒲塘里多了一个女疯子。蒲塘里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呆子，就是河西的二铁根儿，生下来发高烧把个好小伙烧糊了，烧退了，人呆了，头一直歪着，口水挂下来三尺长，说话的时候，嘴里像衔了个死老鼠，不晓得他要讲什呢话。现在好，河西又多了个疯子，是多了个女疯子。草兰子这个疯子时发时停，发起来的时候，就满庄乱跑，害得马红英跟在后面追。有时候，夜里做梦，草兰子会突然坐起身，说，不得了了，五四家来了，五四家来要跟我结婚了，我要到码头上去看。嘴里说着，手上就拿起电筒，要到码头上。开始马红英还抢她的电筒，不让她去，可草兰子疯劲上来，两个马红英都摁不住她，只好由着她，跟着她一起到码头上。直等到看见码头上空空荡荡，草兰子才会脸上生疑地问马红英，五四不曾家来？不是说家来的吗？究竟是什呢回事？马红英，你把五四藏起来了？你想跟五四结婚？你不能乱来噢！你是她的丈母娘，不是她的新娘子，你不能乱来。五四是我的人。他做了再大的官也是我的人。你不能乱来，你不要抢我的人。
    马红英一到这时候，就抱着丫头子哭。后来，摸清了草兰子的心思，就边哭边顺着她说，好好好，我的乖丫头子，五四是你的，我不乱来。我没得你漂亮，没得你好看，我抢不过你。这时候，草兰子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也不哭也不闹，一起跟马红英回家。
    马红英也差不多要被拖垮拖疯了。
    这一次跟建华死后的情况稍有点不同，草兰子这次发起疯来，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建华死的那辰光，草兰子没有疯，但不吃不睡，搞得跟疯子差不多，也是怪吓人的。但那时候头脑子清爽，现在情况不一样，发疯的次数一多，马红英摸清了情况，只要草兰子开始对着镜子，马红英就晓得了，该提防了，很快会疯。有时候也还好，草兰子一直对着镜子，找自己脸上哪处美，哪一块漂亮，还缠着马红英和她一起找。一边找，一边对马红英说，五四亲过这里，建华摸过这里。他们坏得很，不让他们亲他们非要亲，不让他们摸，他们偏要摸。他们坏。妈妈哎，你不晓得，他们马上又要来了，说是一个跟着一个来。他们都约好了，哪个先哪个后，都安排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