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

长河细雨,明月楼头 全

    一
    那一年,苏台历两百二十年,皇帝苏台爱纹镜驾崩,谥曰“雅”,后代称为爱纹镜雅皇帝。皇帝临终的床边除了刚刚被封为太子的十二岁的苏台偌娜,将要被册封为正亲王的次子花子夜之外便是一个年轻女子,这个人叫做水影,后宫女官长,皇帝最后几年最为宠爱的人。
    这一年水影十九岁,担任女官长第三个年头。很多年后,她对好友昭彤影说:“皇帝驾崩的时候,我几次想要从于地下。”
    她太年轻,也太耀眼,光芒耀目到了让人想象的地步——十五岁京考一等及第;苏台历史上第二位没有服礼即出任文书官的人;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后代的史书评价她的女官长生涯——公正端方,不徇私情。
    后代看来美丽的地方,在那个时候恰恰是她的悲剧,失却了皇帝的保护,她孤独一人陷于无穷无尽的恶意包围中。
    那个曾经和她一样光芒耀目,一样触犯众怒的人挂印而走,挥挥手潇潇洒洒照样是富可敌国、风流当世。她在皎原对她说:“水影,和我一起走吧。”她微笑着拒绝,微笑下是苦涩的表情。她不能走,无法走,她这一生都被系在苏台皇家的幻想里,寸步难离。
    往后的半年,敌意如海,而她是海上孤舟。
    那一天她穿上素雅的衣裙,对着镜子细细描摹容颜,柳眉杏眼、樱桃小口,皇帝说:“水影清秀可人。”又说:“不过,不是绝色的美人,不如你的前一代。”而后宫里更多的人斜着眼睛看她:“那个魅惑皇帝的妖精。”
    几乎在踏进正亲王府寝殿的那一瞬间,水影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的摄政王的计划。那个男子啊……她在内心里微微的笑了一下,那个清雅俊秀,柳下抚琴的贵族公子啊。
    “魅惑君王……”她娇媚的笑了一下,若是人人都以为她能魅惑君王,那便是她所拥有的最有效的武器。
    正亲王在寝殿召见一个年轻女子,这个地方就透着难以形容的暧昧和轻视。她是少王傅,由教导着他的姊妹兄弟,适合她的地方应该是亲王府正殿,而不眼下的沉香缭绕,轻纱帘栊。
    那个被称为正亲王的青年男子半躺半坐在贵妃塌上,对着铜镜梳理头发,乌发披散,光亮流动的能和女儿家比美。
    那个人半抬着眼睛看她,或许是想要把轻视表现到极致,可眼波流动间却有一番妩媚,不象蔑视,更像挑逗。
    水影敛衽行礼,目光轻轻在他身上扫过,也不知怎的想到了某一次听到的评价:“若论京城美人,正亲王殿下当在上品。”
    那个人说:“你求见本王做什么?”
    她说:“求为殿下效力,愿为殿下驱使。”
    她的声音平静优美,委婉的指出花子夜面临的困境,以及她作为昔日的女官长能够提供的帮助。她相信他会心动的,因为他也是沧海孤舟,挣扎在“男子摄政不祥”的共识中。
    那个人轻轻吹落梳子上的一根长发,微微侧头:“本王对此没有兴趣。”
    水影微微一笑,他若是一口答应,她反而倒要害怕了。她望定眼前人:“那么,殿下想要什么呢?”
    花子夜恰恰在这个时候望向她,看到她嫣然的一笑,心中便是那么一跳,忙转开视线,又想到过去在后宫里听到的那些评论,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描绘她的“狐媚”,让他这样的贵公子害怕又脸红。
    那个想法产生的很突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说出了口:“本王想要尝尝你那魅惑父皇的本事,到底是怎么样个**滋味?”
    水影的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又是一笑,眼波荡漾起来:“殿下当真这样想?”
    他感到了其中的挑衅,扬起下巴道:“你说呢?”随即轻轻抛开梳子,再次半躺下:“今日便让本王尝尝如何?若是真有……真有传说中的本事,本王保你太平也不一定。”明明是不堪的举动,说的人到得最后却晕生双颊,目光游离。
    短暂的宁静,他想要再看看那个人的表情的时候忽然身边一阵香气,柔软的身体靠了过来,依偎在身侧,那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柔柔的响起:“臣遵命。”就这样紧紧地贴着他,初夏薄衫相隔,挡不住肌肤相接的感觉,只一个拥抱便可感到女子的曼妙体态。
    花子夜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成婚半年有余,他迫于皇太后的压力娶了不喜欢的女子,任性起来故意让贴身的宫女侍寝。第一次将侍奉的宫女拉上床的时候,便是这样的感觉,近乎于偷情的刺激和报复的快感。
    女子轻轻拉开他的衣衫,移动间唇扫过他的耳根颈侧,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道:“请殿下……任意……享用……”言语间身子倒在他腿上,一手勾着他的颈,眼睛微微眯起,脸上一层红晕,原本端庄容貌顿生百般娇艳。
    “殿下还在等什么?”她拉着他的手引导着拉开自己的衣带,轻薄的夏衣瞬间散开,肌肤如雪,而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笑意,仿佛在说:“殿下害怕了?”
    再往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过程,他抱起她走向内室,那里红纱帐下被绣鸳鸯。他将她放在床上,刚刚松开手,那女子忽然翻身而起,站立在地上,素白的绸衫从肩头滑落,其下艳红的抹胸包裹着酥胸,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说:“臣为殿下宽衣。”
    房内的灯是她一一熄灭的,女子在黑暗中覆在他身上,肌肤相亲,气息缠绕。
    花子夜对这一段缠绵的记忆总不是那么清晰,他能记得她肌肤的滑腻,记得她体态的动人,还能记得他将她压于身下的时候,那个身子微微颤抖,手划过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可疑的潮湿。花子夜有些吃惊,便要起来点灯看个究竟,身子刚刚抬起一点又被那人的手勾住,听到她微微带着喘息叫了一声“殿下——”
    他记得她低低的娇吟,可总觉得这娇吟里没有欢娱的味道;她抱着他,顺从着他,在他怀中如一池春水温柔的将他淹没。
    当一切结束,那个女子推开他起身,转眼房中又有光亮,她背对着他开始穿衣,透过红罗帐他看到她背上一个奇异的符号。
    猛然拉开罗帐,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人停下穿衣的动作,挺直了身子,过了一会儿淡淡道:“看来殿下认得这个记号,也知道这段往事。”
    花子夜愣坐在床沿边,脑海中只有刚刚看到的东西——烙铁烙下的痕迹,水月花纹,千月禁女。
    那人穿上衣衫,又转过身,走到他身边,他还没有想到该说什么,那人忽然一伸手掀起了被子。他愕然看过去,雪白的床单上一点殷红。
    “先皇是端正的人。”她这样说:“我让殿下亲自验证先皇的端正无私。”
    再后来的事情,在花子夜的记忆里更加混乱,或许是那一瞬间想到的东西太多,反而一点都不曾留下痕迹。唯一清晰记得的是一直到那人整装完毕,他始终愣坐在床沿上,说不出话,也做不出任何动作。那个人背对着他道:“水影愿将自己献给殿下,但求晋王府一处院落,太平度日。殿下要水影的才智可以,要水影的身体也可以,任凭驱使。”说罢,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回头微微一笑:“初夏之夜由有三分凉气,殿下还是先穿上衣服吧……”
    二
    对日照来说每天的生活永远是围绕着一个人转的,而这“一个人”在他晋升为贴身侍奉的一等宫侍后已经换到了第六个。
    他七岁的时候被亲生母亲卖给采买宫侍的人,跟着一大群人塞进船,然后走了两天路从贞淑门踏进十丈宫墙。那个时候人们说他是来“伺候皇帝”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还真傻乎乎的以为每一个宫侍最终的侍奉都是皇帝,后来才知道三千宫人能踏入栖凰殿的能有几人。
    那个人说她也是七岁入宫,也是被自己亲生母亲送出去,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送到一个陌生人手中。千里车船也是从贞淑门入,在一处光线暗淡的房间内被烙下永远的疤痕。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正在沐浴,低着头,双臂搭在池边,水气弥漫,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声音淡淡的,淡得让人生寒意。听她说到火红的烙铁落在肌肤上的时候他颤抖了起来,忍不住伸手覆盖住那个烙印,凹凸不平的触感留在掌心。他用指尖描摹那烙印的边缘,然后是更外面,是如玉的肌肤,如脂的触感。她趴在手臂上,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一声低低的呻吟,娇媚入骨,然后她忽然挺起身,发尖甩到他脸上,有一点痛。
    “出去——”她的声音忽然冷如冰霜,喝道:“滚出去!”
    前一天,他专心致志侍奉的主子一身华衣带了几个随从去见正亲王,没有带他。回来的时候一路行走如风,直入房中便往床上倒,他跟进去,见那人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横躺着,脸埋在被子里含糊着声音说“我累得很,别来吵我”,然后一整晚都没有出来,连晚饭也省下了。一直到这一日早上才看到人,气色比前一日好了许多。伺候她梳妆的时候他大着胆子问了前一日的事,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说:“筋疲力尽。”又道:“不过,我的这条性命暂时算是保下了。”
    日照觉得既然缠绕他们大半年的事情终于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水影应该表现的更高兴一些,可直到她离开王府前往太学院东阁,日照都能感觉到缠绕在她身边微妙的灰暗气息。
    在她之前,他的主人是紫千,十六的文书女官服礼的时候,紫千位在七阶。他是用来交换的物品,交换她身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宫侍,那个人俊秀、温柔,最重要的是干净。他一直到进宫很多年之后,确切地说是在被第二、第三个主子接连抛弃之后,才明白“干净”对于一个宫侍,尤其是像他这样俊秀的宫侍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唯一摆脱宫奴身份,嫁入一个富贵人家为妾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所以服礼之后跟过得每一个主子都宠幸过他——除了水影。然而当他错失了第一个主子的疼爱之后,侍奉的每一个人都不长久,她们总是在刚刚得到他的时候施与甜蜜的宠爱,然后轻易的放弃。忘了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在哪一次蒙受宠幸后,紫千趟在他怀中,抚摸着他的脸含含糊糊的说:“照,你真是个美人,可惜……不够风情。”也许他真的不够风情,所以紫千欢天喜地的拿他去交换了别人,一个干净的,一定比他更有风情的少年,宠爱至今。直到今天他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是“风情”,而在跟随水影之后也没有机会让他去了解。
    然而,他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想要得到这个主子的宠幸,想要和她缠绵,在红罗帐内鸳鸯被底,不是以往那样但求有更多赏赐的争宠,而是一些他完全陌生的渴望,除了想要得到别无他求。这种**常常强烈到难以抑制,他会紧紧缩在被子里,咬着被单幻想她在他怀中的情景,却在**疏解的那一刻空虚欲泣。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宫侍,他自己训练那些年少的男孩的时候也会一遍遍告诉他们:“一个好的宫侍就是绝对的服从和忠贞。是心无杂念,守口如瓶。”宫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情与欲的,只能接受主子的恩宠而不能有任何要求。以往他恪守着这一点,无欲无求又细心入微的侍奉每一个人,曾经有主子笑着说:“照得好处便是从不争宠,象你这样漂亮聪明却又一点不争宠的孩子宫里也是少见的。”他确实从不争宠,即便是服礼那年被自己最要好的小兄弟下陷阱夺了出宫嫁人的唯一机会,也不过是默默的背着人流泪。
    然而他已经做不到这份淡漠了,有时候他忍不住想这种贴身侍奉的特许在他而言到底是甜蜜还是折磨。他总是想要抱她,想方设法的挑逗她,不顾后果。而她也纵容着他的逾矩,一次次的退让,直到有一次她呻吟着说:“照……你想要害死我么。”
    自从当了一等宫侍后日照常觉得自己闲得发慌,便象现在这样,一些只有他能做的事处理完毕便只有百无聊赖的等待了,等待主人回来,然后在她身边陪伴。到了晋王府后规矩比后宫少了许多,水影对他说:“闲下来就看看书,练练武,你资质上乘,莫要荒废了。”他便照着办,于是常常被人用暗地里的冷笑面对,背对着他冷冷说:“一个宫侍还看什么书,难不成还要当状元?”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过去了,过得很慢,直到她回来。从太学远东阁回来的水影气色比前一日好了些,可还是十分疲倦,王傅女官们来请示也都三言两语对付过去,陪伴晋王的时间也比往常短。水影的夜晚总是和他相伴的,在更远的时候则是孤独一人,她禁止别人近身伺候,唯一例外的只有他,那是他几乎送命换来的特权。
    这一夜水影没有看书,早早进了卧室,坐在床上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问他少年时代的过往,刚刚当上宫侍时的情景。到了起更,送来银耳燕窝的夜宵,她吃了两口推说晚饭吃的太饱转手赏了他,然后就坐在那里看他一口口吃完,一点不剩。再往后便是往常一样伺候她卸装梳洗,自己出去快速梳洗一番,又回来伺候着更衣。这一切他做了两年多,她的身体更是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可这一夜也不知为什么,往日里司空见惯的一切都变得奇异起来,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侧影,她呼吸时胸脯的微微起伏,还有小衣遮盖下最隐秘的肌肤……
    “照——”她轻轻叫了一声,不耐烦于他的发愣。而他,从背后抱住了她,紧紧的抱住。她觉察到了他身体的某些变化,身子微微有一点僵硬,随即又全然的放松,依靠在他怀里,喃喃道:“或许我该把你送人,你这样年轻,犯不着跟着我煎熬下去。”
    平日她说了这样的话便是当头一盆冷水,再强烈的欲念也会一扫而空,而他会惶恐的跪在地上请罪,请求永远不离开她身边。然而这一日,这样的一句话却像是火上浇油,让**更盛,一时间强烈到他没有任何办法去抵挡。
    他将她扑倒在床上,压着她,急切而胡乱的吻着她,从唇到颊到胸口那丰满柔软的地方。当他开始拉扯她的小衣的时候,她仿佛意识到这一天的情景已经和以往不同,她开始反抗,用力推他,沉声道:“不可以,照……不可以了。”然后是更为严厉的一声:“照,住手。住手,滚出去!”
    他并没有听话,事后他的回忆里记得当时应该是清楚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完全不愿意服从,**强烈到控制了所有的理智,只有一个念头,要得到她,不惜一切。
    他说:“主子,让我伺候您,求求您。”说的是请求的话,每一个动作却都是强逼的,靠着体力上的优势,掠夺他的渴望。
    她或许意识到这一夜的他已经不再是用主子的权威能够压制的,她的反抗一下子激烈起来,用尽全力对抗他的侵犯。
    这是一场短暂而又残酷的战争,而她不断弃守。
    她扭头躲避他的亲吻,扭动着身子要摆脱他的控制,她绝望的在他耳边说:“住手,照,快住手。我后悔了,快住手——”
    话语是绝望而激烈的,声音却异常的压抑,紧紧压制住的低沉。
    事后他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后悔”,而那一天的记忆越到后来越混乱,他也只能认为那一定是他在强烈的**折磨下听错了什么。
    当他终于进入她的瞬间,所有的反抗陡然停止,她全身放松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帐子。没有呼叫,也没有娇吟,静的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在日照的记忆里,接下来的她是全然的顺从,或者应该说是让人恐惧的默然,默默承受发生的一切,承受他的疯狂与同样近乎于绝望的掠夺。
    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她忽然伸手攀住了他的背,一个仰身,重重咬在他肩头,牙齿嵌入他的肌肤。汗水从他身上滴落到她的肌肤上,含着血。
    再怎样的疯狂总有清醒的那一刻,当他真正清醒过来后,羞愧痛苦的只想死。晋王府司殿精巧细致的卧室中一片狼藉,撕碎的衣衫,半脱落的床帏纠缠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罪无可恕。苏台的律令,男子侵犯女子本就是流放的重刑,更不要说以下犯上,杀他十次大概都嫌不够。
    他珍惜得如玉如珠的那个人仰卧在床上,手从凌乱的被褥中伸出,半垂在床边。雪白肌肤上有暴力纠缠过的痕迹。神情说不出的淡然,静静躺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跪在床边,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一开始只是悔恨交加的默默流泪,越想越痛苦,又混合着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呜咽出声。
    “照……”她第一次开口:“起来。”她这样说,然后是淡淡的下令:“叫人烧水,伺候我沐浴。”
    他不敢动,跪在那里哽咽道:“女官,您……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又是一段时间的宁静,然后一只手轻轻抵在他下颌上,强迫他抬起头正视她的眼睛。
    “我若要你的命,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他猛然醒悟过来,想起那一场疯狂混乱的过程中她压抑的声音,叫他住手,喝斥他都是低沉的压制的,还有那紧紧咬住下唇时哀伤的眼神,以及从唇角溢出的一点点血丝。她没有呼救,尽管门外有防守的侍卫,更有值夜的下位女官,一声呼喝,甚至一点点超出正常范围的响声都能在一瞬间让三四人破门而入,将他拖出去当场杖毙。她承受了他的侵犯,只因为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人看到他的滔天大罪,不想让他因此丧命。
    原来,从最开始的瞬间,她已经原谅了他。
    那一年春末夏初,永宁城皇宫琼池的莲花刚刚开始盛开的时候,水影第一次见到日照。一直到很多年后她还能清晰记得那一刻的情景,那个青年在她面前站定、行礼,然后微微抬起头说:“奴婢日照,一等宫侍日照。”
    水影一直记得那一刻的惊讶,惊讶于这个被紫千“抛弃”的青年居然是那样俊秀端庄。更惊讶于这个青年目光中的平静,近乎于绝望的波澜不惊。她也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平淡,不管将“旧人”赠送给紫千或者是将他留下,对她而言,再美的青年也不过是一个“侍从”,她对他们并没有“侍从”这两个字字面意思之外的要求。
    那个时候她还太年轻,年轻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岁月悠长,什么叫做寂寞深沉。她更无法想像人可以因为寂寞而辗转难眠、凄凉入骨。对于十六岁的她来说,只有君恩深似海,她所关心的只有如何隐瞒自己的罪民身份,以及怎样依靠着君恩天高海阔,位极人臣。
    日照出乎意料的顺她的心意,他不象后宫常见的那些漂亮孩子,想方设法勾引女官,仿佛想要因此改变自己的人生。她并不鄙视这些做法,毕竟她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在君王面前婉转逢迎,一切荣华只因一时入了君王眼。刚刚到她身边的那些岁月,日照是完美无缺的宫侍,沉稳、隐忍,淡漠到几乎无欲无求……
    她也感觉到一切的改变是在她几乎杀了那个青年之后发生的,那一天他看到了她隐藏最深的东西——她身上的千月烙印。她知道那个青年并不完全理解千月烙印的含义,然而那是她十岁以来最深切的恐惧,是她不能疏忽的秘密。她用冰冷的声音宣判“杖毙”,那一刻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一个宫侍的生与死相对于一位君恩正隆的女官长的荣誉轻如鸿毛。
    那一天跟随她多年的宫女清扑倒在她脚边放声痛哭,为日照请求她的原谅,请求她的宽恕。
    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了决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决不是清的哀哭打动了她,也不是忽然间起了正义感。总之她在最后的一刻留下了这个青年的生命,两天后她去看他,青年面色苍白的伏在床上,在看到她的第一刻露出一个恭顺的微笑。她忽然起了温柔之心,忽然对几乎杀死他这件事愧疚起来,她轻轻地对他说:“伤……还痛么?”那个青年露出震惊的眼神,一转眼又是恭顺的神色以及轻轻的一个摇头。
    那一次的伤让日照整整躺了半个月,之后又象以前那样在她身前身后忙碌,紧紧地跟随,以及无微不至的侍奉。这个时候她已经站在后宫官员的顶点,宫墙外又有昭彤影那样的知己,更在昭彤影的引荐下结交了西城静选、黎安璇璐这样一群青年才俊。她再也不是进阶考前那个除了芦桐叶外别无知己且处处遭猜忌的少女,而是渐渐的长袖善舞,周旋在后宫与朝堂之间。她从容的看待朝政风云,对她来说唯一不能理解的永远只有一个人,一个她必须用全部心力去探索猜测的人,她所有荣耀的维系——苏台爱纹镜。
    皇帝非常宠爱她,宠爱到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感到迷失的地步,他常常象对孩子那样对她,带着温和的笑容,轻柔的语气,偶然还会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很多人都说她以颜色魅惑君王,她常想若是爱纹镜是一个靠颜色就能取悦的君主,或许她能够轻松许多。
    爱纹镜的病来得非常突然,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生机勃勃的壮年君主会如此快速的走向死亡。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在皇帝身边侍奉,爱纹镜忽然对她说:“朕绝不会碰你,朕就是在宠爱你也只能让你寂寞后宫,虚耗才华。朕要你站在朝堂之上,为朕的苏台江山尽心竭力。”那一刻她全身颤抖,终于明白原来她的一切举动君王都看在眼里,然后用最温柔的语气拒绝。这之后没有多久洛西城在深夜里敲开她的门,对她说:“愿侍奉枕席。”她用那个年纪的自己能够想到的最冷漠的方式拒绝,然后告诉了君主。
    爱纹镜笑着看她,笑了许久后缓缓道:“难怪宫里都在传言昭彤影那孩子被人甩了,原来是卿的功劳。”旋即又道:“洛西城么,那孩子据说被称为京城第一美少年,卿好福气啊。”那时候她险些问出“陛下是否赦免了臣的罪民身份?”
    宫廷里的罪民是不允许成亲的,尤其是一代代的千月嫡系,注定了只有在后宫受尽虐待、寂寞终生。她离家的时候只有七岁,甚至不能明白自己悲剧人生的缘由,一直到来到爱纹镜身边,才从这个君王的口中听到了两个家族长达两百多年的纠缠。她那个时候只有十四岁,颤抖着哭着跪在皇帝面前说:“陛下,臣绝无此心,臣不相信那些巫蛊之说……”皇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朕自然相信。若非相信,朕如何会将卿留在身边,重用如此。”
    她无法从这样的话语里猜测君王的心意,只能日复一日的忐忑不安下去。直到服礼之夜,满室清冷,她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心中依然是千月家背负两百年冤孽的女儿。
    皇帝笑着拿她和洛西城的开玩笑,她期待着皇帝说一句“京城第一美少年也是配得上卿的”,然而就像服礼之夜的期盼成空一样,只是一段君臣间的谈笑。
    这往后她渐渐地感觉到日照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他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她。夜里她在庭院中仰望明月的时候,他为她送上斗篷,却在两人指尖相触的时候轻轻握一下。他侍奉她的起居,更衣沐浴间有意无意的触碰她的肌肤,当她在水气中回头看他时,却见到他的眼中也象笼着一层水气。
    日照不再是个合格的宫侍,他对她有了欲念,那是完全不同于宫侍献媚的欲念,而是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爱恋。她本该立刻抛弃他,她要的是一个心无杂念的忠诚侍从,而不是一个对她有欲念的男人。然而每一次起了那样的心,待到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的神情,淡淡的笑容,以及那清俊出色的容貌,顿时就心软了。某一时她忽然意识到有欲念的已经不仅仅是日照,她也有同样的心思,想要得到他,以一个女子的心意。
    再往后,国失良主,天下缟素。
    君王驾崩前,她几次想要从于地下,爱纹镜照样看透了她的心思,他问她:“朕百年之后当将这万里河山给谁?”
    他又对她说:“偌娜年少,花子夜是男子,初掌天下必多困扰。朕就将这两个孩子一并交给卿,卿为朕守护这苏台基业,大好河山。”
    她哭着跪倒在地说臣蒙陛下重用感恩戴德,但愿常守皇陵,永远侍奉陛下。
    皇帝笑着叫她傻孩子,说朕都死了,要你陪在皇陵有什么意义呢,卿的才华理当站立朝堂,为国为民,岂能消耗在寂寞皇陵。
    她又哭,说臣一介罪名如何当得起这样重任。君王微微一笑:“朕赦免你。”
    君王驾崩,她从此如立危崖,晋王府的岁月悠长寂寞、度日如年。昭彤影在皎原潇洒的挥手,又对她说:“卿何不与我同行,你我姊妹之情、金兰之好,难道还要见外么?”
    她淡淡笑着送她离开京城是非地,回过身只有日照在身边,望着她,掩饰不住的担忧。她沉下脸缓缓道:“照,我不会有事的。”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暂且忍耐半年。”
    半年后,就像她预想的那样,一门心思要当一个出色的摄政王的花子夜内忧外患,孤独无依。她走进了凰歌巷正亲王府的大门,对他说:“我愿将自己献给殿下,尽心竭力,任凭驱使。”
    那个年轻的正亲王强装高傲“羞辱”她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惊讶的感觉。她微笑着,以前任女官长当今少王傅应该有的骄傲对他说:“臣领命!”
    两百多年的国仇家恨她都背负了,又何况一夜羞辱。
    离去时看着花子夜愕然坐在床边的样子,看到他的眼神和茫然表情,她对自己说:“这个男人已经掌握在我手中了。”
    然后,她要最后确认苏台爱纹镜的决定。
    千月禁女禁绝欢爱,孤独后宫。爱纹镜临终前她推荐卫秋水清为继任女官长,君王看了她许久道:“朕就将卿交给秋水清。”
    她的处置就在秋水清一句话,在她作为女官长分享的苏台皇族的秘密里,在爱纹镜与她最终的密谈内容中。
    君王的赦免到底是怎样的内容,她赌爱纹镜不经意的那句话,用她二十年的生命和全部未来。如果那只是一句玩笑,如果她还是只能幽闭深宫的罪女,接下来等待她的就是囚禁某一处冷宫,自生自灭,不见天日。她那在故乡的同胞妹妹差不多该成亲了吧,等到孩子降临,或许已经降临,那么她的生命就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然而,她不能就这样站到秋水清面前对她说:“我已非处子之身,正亲王是为我暖席的人。”她用贞素之身让花子夜知道她与爱纹镜之间清白无瑕,击溃了这青年多年误会产生的成见,却不能用花子夜的荣辱来赌先皇那难以捉摸的心。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足够可靠的人,心甘情愿的在秋水清面前承担这与罪民通奸的天大罪名。她要这个人承担的永无怨言,甚至没有后悔的机会。
    日照迎接她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特殊表情,依然是那种让她平静的恭顺与温柔,目光中闪动着对她的情深。她想,这个男人该是为她而死也心甘情愿的吧,当年几乎被杖毙,在生死一线的时候都不曾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事后清问他女官长如此暴怒的原因,他也只是回答说:“我说错话惹女官生气,是我活该。”
    当年尚能如此,而今用这样缠绵目光看她的日照,应该更能守口如瓶,承担所有的罪责,让她以最无辜的形态去试探爱纹镜的底线。
    她的房间,只有他能够随时踏入,他为她端上宵夜,站在她身边,目光一如既往的缠绕在她身上,丝丝缕缕,温柔入骨。她说:“去把我今天看的那本书拿来,书房桌子上那本。”那青年应了一声走出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将青瓷瓶里的药粉撒入碗中。
    上好的催情药,京城贵族里常用的物品,并非青楼楚官逼迫良家子的工具,而是闺房间一点情趣的增添。她喝下一点,然后将剩下的“赏”给他。后来的发展就像她预料的那样,他原本对她情丝万缕,哪里经得住催情药的功效,理智瞬间崩溃。
    她原本该让他得手的,在他得手后翻脸,打他一个“向主子下药,以下犯上的重罪”,一声命令就能杀他于阶下。而她,便以此作为失去贞洁的理由,以受害者的身分去见秋水清,去接受苏台爱纹镜的决定。
    然而看着他的目光,那充满**的眼神,乌黑的眸子里只有她的身影。他说:“我喜欢您啊,主子……”他在催情药的功效下挣扎,挣扎着求她说:“主子,让我伺候您,求求您了。”
    那一刻,她居然只想就这样抱住他,几年来对他的情意便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涌上来,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忽然意识到已经离不开这个青年,她依恋着他的温柔细致,欣赏着他的聪明坚贞,一如他对她的万种柔情。
    这是第一个真正对她动情的男子,也赢得了她同样的感情。
    她说:“照,放开我,照,我后悔了。”
    然而,一切还是按照最初的剧本继续,到风平浪静,他跪在床前哭泣着请罪,她淡淡地说:“侍奉我沐浴更衣,另外,去请秋水清。”
    她依然不会在秋水清的面前提起花子夜的名字,这是她对苏台爱纹镜的忠贞;然而,她也不再以无辜的样子去见秋水清。
    那一天,在晋王府司殿女官的书房里,她面对着秋水清淡淡道:“我已非贞素之身。”
    秋水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过了许久“哦”了一声,声音拖得很长,眉梢微微上扬。
    她说:“情难自已,一时失控;违背宫礼,甘受处罚。”
    她依然将他放到生死一线,然而是和她一起,祸福相伴,生死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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