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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
但天犹透着一丝光亮。
棒球帽画手的摊位来了个身段妖娆穿着超短裙的女人,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他直接半扭了身子,把女人往起一捞,在女人的惊呼声把她从侧面打横抱起来。
“管你是谁,送上门的就带走。”
那女人边笑边打他,“放我下来。”
棒球帽收了东西搁在这里,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把女朋友带走了。
陈烟桥也是把东西收的差不多,只留了自己的本子和铅笔。
其他的架子之类的,包括他的帽子眼镜,都放在原地。
倪芝问他:“就放这儿?”
“他们会拿走,寄放在一个店里。”
听见这话有人说了,“对,桥哥,你的交给我吧。”
“谢了。”
“是不是带大侄女去吃饭啊?”
“嗯。”
“哈哈吃点咱大哈尔滨的特色,啥撸串子,大列巴,格瓦斯,秋林红肠。”
“吃什么?”
走远一点,陈烟桥主动问她,她想了想,“我带你去吃吧。”
中央大街两侧,每走二三十米就有个马路,两边是附街,虽然远不如主街繁华,那没落幕的故事并不少。那些老旧的街道里,藏着犹太人私人医院遗址,苏联侨民住宅,犹太教新会堂旧址,□□六大代表秘密接待站遗址,诸如此类,不会说话的历史。
当然了,美食也藏得深。
他们在极靠近友谊路的地方,倪芝就近带他走了条街。
停在一家牌子都看不清楚的店前。
隐约可辨最后三个字是“土豆粉。”
土豆粉也是在哈尔滨遍地开花的“特产”之一。
两人坐在一动就一晃的板凳上。
不一会儿,两个热气腾腾的砂锅端上来。
哈尔滨的土豆粉,都秉承着东北的“乱炖”风格。
红红的可堪比火锅的一层油,墨鱼丸、鹌鹑蛋、豆腐皮、青菜、火腿肠、木耳,全都凑成一团。
那土豆粉煮的好不好,要看土豆粉是不是隐隐有些透明,纯透明是不可能的,土豆粉就要吃个实在,白白胖胖地透着光,跟薯粉是不同的嚼劲儿。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吃得满面通红。
然而只是倪芝如此。
倪芝头一次直观地体会到陈烟桥的吃辣程度,他只不过额头冒着汗,面不改色,速度不减。
饶是倪芝辣得够呛,还是胃口大开,一个砂锅吃得见底。
陈烟桥已经早吃完了,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等她。
见她吃完了,就掏了口袋,在倪芝补妆时候结了账。
两人再次回到中央大街时候,已经热闹非凡了。
黑夜墨水似的渲染了整块画布,那红的绿的蓝的五光十色的灯,头顶有,树木上也缠着,每隔一片头顶就有装饰,这样的装饰是会随季节更换的,现在是伞,等冬天了就换一串串的小霓虹灯,或者火红的灯笼。
中央大街的建筑在夜晚更有异域风情,暖黄的灯光照着俄式风情的小三层建筑,二层上有拉着小提琴表演的外国人,每个街口地标性的建筑,那巨大的哈尔滨啤酒,可口可乐,也一样亮着灯。
被认为黑土地上的接地气的人们,一个个大着嗓门说着不够讲究的话语,老爷们儿甚至晾着肚皮遛弯儿,踩在曾经的外国式风情街上,男男女女都追求着最浪漫的情怀。
绘成了一幅,真真正正的,丝毫没有违和感的“中央上河图”。
倪芝偏着头问他:“刚吃饱,要散散步吗?”
这样喧闹的街景让她生出了逛一逛的念头。
陈烟桥颔首。
“往哪边?”
北边走几分钟是松花江,南边是漫步整条中央大街,直到那经纬街头。
“都行。”
既然他不说,倪芝毫不犹豫地选了更漫长的路。
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冰棍儿,永远有人抢着买。
那一个个简陋的冰雪体验馆,永远有人进。
隔十几米一个的俄罗斯纪念品商店,永远摆了一橱窗的套娃。
中央商场前的露天电影屏幕,也永远有人看。
今天许是放的电影还不错,站得人不少。
倪芝问他,“看一下?”
陈烟桥嗯了一声。
倪芝看了会儿,大约是个没看过的老片。
有老头老太太看不见的往前“顾雍”,倪芝就往旁边让了让。
等她一根儿冰棍吃完,准备丢垃圾时候。
环顾四周居然都没看见陈烟桥。
她和陈烟桥之间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一米左右。
大约是被看电影的人挤散了。
倪芝张了张嘴,想喊一声他。
又发现她似乎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
三个字堵在嗓子眼出不来。
她踮了踮脚四处张望,在看电影的地方找了一圈,确实没见到陈烟桥的身影。
她有些疑惑,是他先走了么?
最终先找了附近的垃圾桶丢了冰棍儿条儿。
丢完以后拍了拍手,抬起头,倪芝半晌没有动过眸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那头顶一串的霓虹灯下,复古的俄式路灯下,陈烟桥正在一个老婆婆面前挑东西,他似乎还在跟老婆婆讲话,老婆婆身上挂着一堆花环、手工鲜花、小纪念品之类的。
倪芝从前见她在江边卖吹泡泡的小罐儿,大约是今晚流动到街上人多地方转转。
□□十岁的老人,零下三十度的时候,仍然以此为生,早出晚归。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眼。
倪芝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俗不可耐的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冲倪芝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头挑东西。
等他挑完了过来,把手里一堆的花环手工花都给倪芝。
他语气有些歉意,“我本想着一两分钟就回去,没想到你出来了。”
倪芝问她,“老婆婆之前不是在江边卖吹泡泡的吗?”
陈烟桥说:“她说了,有年轻点儿的带她卖这个,好一点儿。”
倪芝点头,“那我也去买一点儿吧。”
陈烟桥拦住她,“别去了,她都看见我们站一起了。”
倪芝看过去,老婆婆冲着他们笑,又继续往前面走,边走边问路人买不买东西。
他们顺着人群一直走,走到经纬街头,又倒回来中间,走过哈一百和道里市场,索菲亚教堂仍亮着灯。
鸽子不怕人,就在广场上、人群见在地上啄食。
那些热恋的男男女女说的最动听的话都关于它,“咱们结婚时候,就搁这儿拍照片吧。”
“好,拿那头纱搁这儿挥,我见人家拍老好看了。”
“咱要拍不一样式儿的。”
“对对对。抱肩上拍。整点儿人家没有的。”
“搁索菲亚这一照,可洋气了,那不跟那国外一样?”
“咱哈尔滨以前是小巴黎啊。”
倪芝问他:“你画过索菲亚吗?”
陈烟桥把本子往前翻了翻又合上,“不在这本。”
他问:“要看吗?”
其实他问了她,他也没等回应,就拿铅笔画了起来。
很快纸上就出现了最简单的圆顶教堂轮廓。
等这幅差不多完成了,倪芝开口,“能把我画进去吗?背景是教堂。”
他尚在补全细节,笔尖顿了顿,“画了一天,手画多了,就开始抖了。”
说完,他就草草画了最后两笔,扣上了本子。
倪芝愣了愣,最终什么没问。
冲他递了今天那两幅画。
“我看别人画,都签了名,你补上。”
陈烟桥似乎犹豫了几秒。
还是写了名字和日期。
他写的中规中矩,就是漂亮的行草,没有刻意花哨的艺术感签名。
和那天烧纸时候见的一样。
不像倪芝的字,写得难看,别人见了总要感叹,都说字如其人,你这个字确实和你不像一个人。
他们静默地坐了几分钟的光景,整个教堂就黑了。
原来已经夜晚十点了。
那几个在广场上追着跑的孩子被母亲喝住了,“回家了。”
陈烟桥也开了口,“回去吧。”
倪芝看着他的侧脸,“我还想再去江边转一转。”
回去江边,意味着要走回他们今天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陈烟桥闻言转过来,他们对视了一眼,倪芝瞧见他眼睛里映出来马路上的一辆辆车飞驰而过,不知道他看见她眼睛里的什么。
他说,“好”。
商场都暗了。
人群慢慢散了。
走到友谊路的地下人行通道,坐着听流浪歌手的人,依旧零零散散坐了几层台阶。
这里的情侣是各不相同的,那边听边热吻的是热恋期,那边听边小心翼翼在对方耳边讲话的,多半是暧昧期,借着歌声吵闹才能亲近对方。
只有他们,与这里的人类型都不同,两个人不讲话,好像真的是出于热爱音乐,才坐在这里。
直到流浪歌手也收了吉他和音响。
“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陈烟桥显然问的是她漫无目的地闲逛。
“之前养腿,没怎么出过门。今天就想出来走走。”
“还不回去吗?”
她想了想,“要不你先走吧。”
已经接近12点了,陈烟桥皱眉,“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倪芝笑了笑,“我想看江边日出。”
“我从来没见过中央大街的整个夜晚,也没见过江边日出。”
说实话,这样干的人,多得是。
不过只属于年轻人。
大概对于陈烟桥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大约是离经叛道。
陈烟桥仍然皱着眉,“你找个人来陪你,一个人不安全。”
倪芝摇头,“找不到。”
“那你找了人再来,今天先回去。”
“不,我自己就行。”
陈烟桥哪里能不明白。
以退为进。
若是年轻时候,他顶讨厌这样耍心眼的女人,大约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到了这个岁数,干不出来,把小姑娘丢在街上独自回去的举动。
生活处处是危险。
今晚陪她兜圈子这么久,没想到她居然想的是通宵。
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揪着她衣服后领儿起来了。
她顺从地站起来。
两步路走到街边,陈烟桥拦了辆车。
他开了门,“上车。”
倪芝往后退了两步,“我真不回去。”
陈烟桥在车门顶上拍了拍,“别让我说第二次。”
饶是倪芝知道他脾气不好,仍然顶着他的目光挑衅地笑了笑,“再见。”
说完她转身就走。
然而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倪芝就被拦腰箍住。
几乎被提得双脚离地。
陈烟桥就用了左手单手,半抱半拽地把她往车里扔。
司机见惯了这样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倪芝也不呼喊,不挣扎,等她进去了,睁大眼睛瞪他。
陈烟桥手撑在门上,“坐进去。”
倪芝不动。
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想什么,我讨厌别人给我耍心眼儿,你想知道的我能说的都说了。”
“我没有耍心眼,我就想看日出。你让我下来我自己看。”
他堵着门她确实走不了,他冷笑一声,“你一个女人自己在外面一整晚,你明天别让我来收尸。”
倪芝摇头,“我自己负责。”
陈烟桥怀疑地看着她,“别找借口,我要是走了,你肯定立马走。”
“那你就走啊。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
陈烟桥最终没有说话,她不肯让开,就把她的门关上了,自己上了前门。
然而他刚上了车,就看见倪芝从后座窜出去了。
陈烟桥:“......”
司机看他,陈烟桥摇摇头,“算了,走吧。”
等走了一条街,他突然喊,“停下。”
“掉头吧。”
说完这话他掏了根儿烟出来叼着,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着。
倪芝还在原地不远的地方,慢慢往回走。
见了陈烟桥回来,她愣了愣。
她凑近他一步。
“第一,我真想看日出。”
“恩。”
陈烟桥这回没反驳,他想起来她说的那句年轻时候没看过吗?
那时候为了看日出,他抓着余婉湄晚上开始爬峨眉山,余婉湄不爱动,都是他逼着去的。然而穿得衣服少了,她也不抱怨,两个人冷得租了军大衣。
后来她爬不动了,他就背她,背得自己淌了汗,背一段儿她自己走一段。到了山顶他满身的汗,被山风一吹,透骨得冷,仍然咬着牙在余婉湄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最后一下山他就病倒了。
“第二,今天不是我找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这儿。”
陈烟桥叹了口气。
“我知道。”
倪芝又凑近了一步,几乎可以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
“但是,你说得对,我还是很想知道。”
“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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