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

14.定西宽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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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火机那一簇光亮,照得他眉梢眼梢,透着皆非善类的意味。
    陈烟桥五官本来就长得冷峻,留着胡子,看着还有点欧美脸,然而他这么目光不善,倪芝看了,总有些不好的联想。
    比如她是不是猜错了,他实际上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被她恰巧以为是地震失去爱人的人,他不过是为了配合她,随意编了几句话。
    他常常答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但是明显漏洞百出。连她一个只问了几个问题的人,都察觉出来不对。
    被他看了这么一眼,倪芝一阵发凉。
    她看不透陈烟桥,他身上有一层浓雾,拨开了发现,里面还有一层泥浆做的硬壳。
    见陈烟桥下了逐客令,她拎起自己的包,走到门口回头看,陈烟桥低着头,在一圈一圈地往手腕上戴佛珠。
    他的刘海因为低头掉下来一撮,夹着白发,只显得有些落寞。
    倪芝这会儿想起来,他做的那些好人好事了,在医院里陪了她一宿。
    她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犹犹豫豫。
    他家铁门本就是开的,倪芝把半个身子留在门里,问出了她灵光一现的猜测,因为她刚才问到的“是不是有矛盾”,陈烟桥就立马下了逐客令。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回去了?”
    她这话一问出来,陈烟桥抬头盯着她,目光锋利如刀。
    舌头在嘴里顶了顶,他兀自开始冷笑,倪芝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夸张。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被何旭来泼了水了,真他妈的活该,自找。”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她。
    倪芝本来欲走,听见他提这茬,气得牙痒,明明他比谁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甩什么脸子,你就是心里有鬼,心虚,我问的都是实情。”
    陈烟桥已经站她面前了,把门打开,手撑在门上。
    压迫性地看着她,“你说的实情,就是非要在别人伤口撒盐,再瞎几把乱猜。”
    他极少说这么粗鲁的话。
    他低头,又凑近了一点儿。
    他嘴里的烟草气味都闻见,他好像隐忍了些什么,最终说出来的话还不算太难听,“你不知道,别他妈问别人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吗?”
    “你走吧。”
    倪芝同他对视了两三秒,余光看见他穿得薄汗衫,清晰可见他的胸口起伏得厉害。
    她还没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咣得一声巨响。
    她刚才心里犹想着陈烟桥家里发生的事,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到了铁道旁。
    被铁路警察吼了好几声,“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啊,耳朵聋是不是啊,都说了不让过了,还一个劲儿地过。”
    倪芝低声说:“不好意思。”
    铁路警察年龄大,听不得小姑娘说软话,“行了,下次注意啊。”
    这条旧铁路从西大直街下面穿过来,走的还是绿皮火车或者货运,火车一来就亮红灯,靠铁路警察手动放闸拦行人和车辆。
    倪芝这才恍然听见警卫岗亭传来的铃声,她正好碰见要给火车让道了。
    前面推着三轮的老头快了一步蹭过去了,后面铁路警察还在吆喝,又拦下一个正在试图在闸杆没落到底以前冲过去的大婶。
    两侧闸门都关了以后,人群稍有些拥挤。
    前后不过是等个五分钟,卖栗子的眼见过不去了,也不愿意浪费时间,马上掀开了盖着的那层布,露出热腾腾栗子,一个个都透着黄澄澄的芯,周围几个路过的人就买了。
    倪芝是不愿意跟人挤,架不住乱哄哄一片,单车,三轮,行人也推推搡搡。
    起先她还以为是有人提的袋子碰了她,后来她感觉确实身后有人在蹭她臀部,目光似刀地回头,那只作怪的手就停了,她分不清是谁。
    没想到很快那人又用手在她胸部揉捏,倪芝试图拍掉这只手。还没碰到手就松了,最后在她腰侧怼了一把,倪芝吃痛,身子一勾,被人群挤到旁边。
    闸杆已经落下了。
    然而有一个男人,在铁路警察暴喝下,他还是快速跑过去了,手一撑翻过了两头落下的杆子。
    铁路警察还在骂,“回来回来,操,这小子也不怕给撞死。”
    这个头发油腻且三角眼的男人隔着闸杆回头,冲倪芝挑衅地笑了笑。
    手里做出抓球的动作。
    倪芝认出来了这张脸,那天她死死盯着记住的脸,正是何旭来。
    铁路警察以为他在挑衅,用手指着他,大声喊,“那小子,别让我逮住你。”
    倪芝报以冷笑。
    一边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腰侧。
    她想起来陈烟桥刚刚说的话,更觉得讽刺。
    现在看来,何旭来泼她,无非就是耍无赖耍流氓。
    希望见到她衣服被水淋湿的模样,而且那天她要是真进了何家洗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样,也是她活该吗?
    她究竟问了些什么?
    惹得他如此不快。
    他愈隐瞒,愈见破绽。
    另外一边的陈烟桥也不好受。
    他一边咬着烟,一边翻了本子画着。
    这些年过去,他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连那一腔怒火,不知道是怨她多管闲事还是怨自己的怒火,都发不出来。
    以前父母忙于生意,他就跟一干众人鬼混,成绩又差,粗口连篇。跟余婉湄在一起脾气也收不了,高兴了就哄她,不高兴了随时甩脸,等着余婉湄哄他。
    然而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陈烟桥苦笑。
    刚刚明明要一拳砸在茶几上,硬生生忍了,伸手茶几下掏了笔出来。
    拿了本子,就开始随心所欲地画。
    他心不在焉,根本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就是手在动,魂儿早没了。
    等气消了,就把本子随手一扔。
    他起来时候余光扫了扫本子,看到自己画的,还是愣了愣。
    最终他还是去房间,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密封袋。
    一边充电一边打开旧得不成样的手机。
    开机是古老的握手画面。
    “桥哥,我们复合吧,别吵架了。其实我在哈尔滨每天都想你,我一毕业就回来好不好,我们结婚,生两个孩子。”
    “桥哥,我撑不住了,又冷又黑,我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我就想告诉你,我爱你,我跟了你一点不后悔。”
    “桥哥,你会来找我吗?”
    “我要是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不准你找别人。”
    “我乱说的,桥哥,你还是找个人,能陪你开小画室的人,替我陪你。”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才多大,非要给我画画,画得特别丑,都把我吓哭了。后来那么多年没见,你其实还是那个样子。再后来,我还逼你画,你就不乐意,说你学雕塑的。以后每年,记得给我画幅画。”
    “不要画我,我不想你难过。你画什么都行,只要是你画的。我就喜欢看你画画,你画画时候特别帅。”
    余婉湄走的头几年,他几乎每天都要看。
    手机坏了,就去修。
    人家问他这么破的手机还修什么,他就跟人急。
    这手机从余婉湄手里拿出来,屏幕已经碎的不成模样了。
    他在她父母面前跪了几天,最终手机还是给他了。
    里面其实只有一条信息发出去了,其他全是草稿箱。
    这十年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看过多少遍。
    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他都会背。
    手指已经有灼热烧伤的感受了,他不自觉松了手。
    烟头掉在床上,烧了个洞出来。
    摸了把脸,居然又是湿的。
    他比谁都希望知道,余婉湄回了家。
    为了找他。
    他脾气比谁都大,那时候一门儿心思想给她个家,毕业前最后一年,教授让他出国深造,回学校当老师,他不干。跟谢别巷两人搞了个画室画廊,教小孩子画画一边接点儿活儿。没想到余婉湄考研考了那么山高水远,两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再过了大半年,他们画室不错,他就想回老家开个小分店,等余婉湄回来就娶她养她。余婉湄又说,自己想去北京闯一两年,她学的专业回了老家没前途。
    他觉得他能养活自己女人,不想她瞎闯。
    这回气性大的,干脆拉黑了她。
    余婉湄就回老家找他。
    这一找,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
    “你画得好吗?”
    陈烟桥给来人指了指自己旁边挂着的成品。
    “多少钱?”
    “五十。”
    又是一个问了价走的。
    陈烟桥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手里的活儿。
    他笔尖下的,是最热闹的中央大街。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左边的防洪纪念塔隔着友谊路高耸着,面前俄式风情的建筑带着年代感,高大的树木,老旧的地砖像一个个马蹄,川流不息的行人,那华梅和马迭尔门前永远排不完的队。
    有人在他面前停了,看一看他板子上的画作。
    有人看也不看就走了。
    周围多得是,像他一样,在街头给人画像的画手。
    有人接到生意了,手下不停,一边胡吹自己的成绩。
    又一个年轻的女人来了,同这街上的姑娘一样,中央大街就像是个大型的秀场,这里的女人穿着打扮无一不时尚摩登。连那中年妇女,出门前也要问问自己男人,“你看我洋气不。”
    在不远处,有个卖花环的老奶奶问她买不买,她就掏了钱,结果也没拿花环就走了。老奶奶追了两步塞她手里。
    到了他摊儿前,她低头看着他的板子,上面是一副肖像画。
    她似乎同他一样漫不经心。
    “多少钱?”
    陈烟桥看了她一眼,“不要钱。”
    她似乎也没听清,就已经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了。
    “哦,画完给是吧。”
    她随意拢了拢头发,只留了个侧影,正脸冲着在这里看不见的松花江,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陈烟桥不自觉地从兜里掏了根烟叼在嘴里。
    她耐心极好,陈烟桥画了第二幅她也不催,连姿势也没变过。
    “画完了,你来看看。”
    喊了几声,又用铅笔杆儿敲了好几声板子,她这才回了神,看了看画纸。
    只见上面,是一朵半开半凋零的玫瑰,阴影处理得极好,好似有光从玫瑰左边照过来,在右边投了个影。
    黑白灰颜色层次分明。
    她伸了手摸了摸,素描的玫瑰,摸得指尖都有铅印。
    “这是什么?”
    陈烟桥已经又在低头画自己未完成的中央大街素描。
    “纹身样式,遮你腿上的疤。”
    倪芝闻言,这才仔细看了他。
    他戴了个软呢绅士帽,戴了个大框的黑色眼镜,下面一撮修得有型的胡子,穿了条破烂的牛仔裤,跟街上旁边那些街头卖画的画手别无二致。
    细看了,其实是不同的,比如他就沉沉稳稳地坐着,其他画手要不撩拨头发,要不腿?N瑟个不停,要不手里似在炫技花样繁多。
    倪芝愣了,“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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