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哲心神不定,离开汴河湾,直奔皇宫而去。
朱哲很清楚,德妃苗氏,与其他妃嫔不同。她与皇帝赵祯,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情分,那是青梅竹马。朱哲完全能想到,皇帝会如何的暴怒。查到朱贵头上,不过迟早之间。
真到了那时,朱家掉进泥潭。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
刺杀皇妃,等同谋逆。朱家上下,必成齑粉。
朱哲坐在车里,盯着车帘儿,眼露凶光。一双手,无意识的越攥越紧,直攥的指节发白,发出咔咔脆响。猛地,车子颠簸了一下,让朱哲略略回神。狠狠一拳,捶在自己腿上。
朱哲的官职,有侍中加衔,可随时求见皇帝。宫门递上帖子,等了有顿饭功夫,被内侍引着,来到了垂拱殿。
殿门外,跪着李昭亮。朱哲心中了然,李昭亮乃是殿帅,掌握宫禁宿卫。德妃被刺,禁卫保护不力,罪责难逃。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李昭亮失察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官家正在用膳,国舅稍后。”内侍低头说道。
朱哲看看天色,估摸此时,当是申时末、酉时初。遂点点头,立在一旁等候。内侍有眼色,搬来一张矮凳,请朱哲坐着等。
朱哲却不肯坐,躬身立在门前,面色凝重。
皇帝一天两顿正餐,一顿辰时末,一顿申时末,也就是上午八九点钟,和下午五六点钟。两顿正餐,规矩严格。到点儿吃饭,不容他人打扰。吃一顿饭,得好几拨人服侍。
首先,御厨“膳工”烹调出各色佳肴,需要“膳徒”端到餐厅的门口。其后的事,擦桌子、铺桌布、叠餐巾、布菜、倒酒,都有宫女来完成。每件事专人负责,不得混错。
皇帝吃菜之前,有专人先尝,以免下毒。负责尝菜的宫女,有几十个轮流值班,称为“尚食”;布菜倒酒的宫女,也有几十个,称为“司膳”。一顿饭,吃的肃穆庄严,好不疲累。
当然,这只是正餐。其他时候,没有这般繁琐。
皇帝早朝前,也要吃些点心。待下了朝,才是正餐。到了晚上就寝前,要来点儿夜宵。中午时候,照例也要吃一顿。不过,此时不是正餐,而叫“泛索”。简单随意,非正式饮食。
非正式饮食,吃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简单。大多数时候,不是御厨做的。而是某个嫔妃,让自己的厨子加工的。没有御厨严格,但是往往别具一格,让皇帝换换口味。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天色擦黑儿,朱哲被宣进垂拱殿。
皇帝坐在桌案后,闭目养神。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桌上一杯清茶,热气氤氲,满室生香。
“微臣朱哲,拜见官家。”朱哲案前立定,躬身施礼。
“望道来了,赐座。”静了一霎,皇帝淡淡说道。
“官家,微臣有要事,要禀报官家。”内侍搬来矮凳,朱哲好似未见。依然躬着身,恭谨的站在案前。
“嗯。”皇帝闭了眼,微微发出一个鼻音。
“禀官家,闻德妃遇刺,臣实感震惶。”朱哲说道,“万幸德妃和公主,得陛下护佑,有惊无险,臣为陛下贺喜。”
“哼。”皇帝一声冷哼,犹自气怒。但听了朱哲之言,脸色终是有所缓和。慢慢转过头,看向朱哲,等着他说下文。
“禀官家,舍弟朱贵,识得重阳观刺客。”
“哦?”皇帝猛地一惊。
朱贵是啥人?皇帝当然清楚。不学无术,横行街市,已然成为东京一害。但是,说他与刺杀有牵涉?皇帝难以置信。何况,还是他的亲哥哥,出首举告?遂稳下心情,听朱哲说下去。
“官家容禀。舍弟颇好拳脚,近日,结识了几名拳师,留在城外庄子,每日切磋武艺。其中有一拳师,曾带一女子去庄上。说是荆湖人士,精通剑术。只是未多留,当日就离去。”
“那女子,就是刺客?”皇帝问道。
“回禀官家,正是。”朱哲沉声说道,“今日,舍弟身边一名亲随,正好去重阳观上香。不意为禁军所阻,留在观外等候。刺客尸体抬出时,无意中发现,竟是在庄中见过。”
朱哲左思右想,唯有自曝其短。抢在朝廷查清之前,将朱贵与刺客的牵连,一五一十说出。当然,稍稍有一点改变。朱贵只是曾见过刺客,却与刺杀之事,再无关系。
当然,如果这件事,先被朝廷查出,那可就另当别论。
朱贵与刺客,曾有交集,且在庄中停留。这件事即便想瞒,也是瞒不过去。到那时,朱哲再说这番话,可就无人相信,只会认定是其狡辩。深入的查下去,朱贵必然难逃。
如今不同,结交江湖人,虽有错,却不算大错。与刺客曾有交集,也能推说巧合。朱哲这么一搅合,洗脱了朱贵嫌疑。而且,查清了刺客身份。这件刺杀案,就可结案了。
看着案件清晰了,实则,水变得更浑。
绿林江湖人,怎会无缘无故,刺杀深宫皇妃?刺客的背后,岂会没有指使之人?本来,朱贵嫌疑最大,但如今,却没人再怀疑他。为何?真是朱家所为,朱哲会说出来么?
案子被引入死胡同,再想查幕后黑手,哪里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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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朱哲一番话,皇帝深沉不语。对这件事,不置可否。盯着桌上茶盏,一时竟出了神儿。朱哲心头打鼓,强做平静。躬着身,背后早是冷汗森森。皇帝的心意,他猜测不出。
好半晌,皇帝挥挥手,让朱哲退下。
朱哲的话,皇帝没有不信,也没有全信。
朱贵结交江湖人,这事倒有可能。至于说,朱贵习练拳脚,皇帝压根不信。那么,他结交江湖,意图何为?所谓,侠以武犯禁,朝廷对于绿林,从来都是严密防范,严厉打击。
仅是结交绿林,皇帝不会在意。一个纨绔子,能有何作为?顶多仗势欺人,给开封府增加点麻烦。但是,朱贵如此作为,万一是朱家之意呢?豢养江湖势力,这与谋反何异?
摩尼教的教训,还未过去多久。由不得,皇帝不担心。
况且,还有一事,如一根利刺,梗在皇帝心中。
宋祁回到京城,第一时间,拜见皇帝。第一件事,说的就是彭城刺杀。皇帝当时,惊得差点跳起。自己的儿子,竟然遭遇刺杀?
但是很快,皇帝发现了蹊跷。宋祁的指责,只不过是猜测,拿不出有力证据。唯一的证据,却是刺客的口供。至于白狼、刘清,曾招认出陈林,直接被皇帝无视了。
为何?因为还有一人,向皇帝奏报了此事。
何正回宫,带回诸多人犯。其中刘清此人,已经查明,乃是辽国细作。这个发现,让此案蒙上迷雾。这场刺杀,到底是辽国所为,还是朱家所为?皇帝一时间,无法做出判断。
因为,宋祁与范仲淹一样,支持二子为储君。
皇子争储,朝臣各为其主。难保不是宋祁,移花接木,为争储而打击朱家。这事若定案,朱家一个不剩,都得下狱。贤妃朱氏,也不能或免。三子鄂王,再无缘储位。
这事的后果,太过沉重,皇帝不敢相信。
但今日事,敲响了警钟。皇帝心中,开始重新考量。因为,这件事翻过来,未必不是朱家,为争得储位,而狠下杀手。想及此,皇帝激灵打个冷颤。若真是朱家,那就太可怕了。
“李昭亮,贬潞州钤辖。”皇帝沉吟半晌,突然说道,“随扈禁卫,有失职守,降等三级,配渭州戍守。”
“臣李昭亮,谢陛下隆恩。”门外,李昭亮叩头谢恩。
李昭亮跪在殿外,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年纪不小,双膝疼痛难忍。颤巍巍的站起,一步一步,向宫外挪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垂拱殿,心下不由凄然。他想到会被责罚,却不料,竟如此之重。从天上,一头栽进尘埃。
李昭亮的身份,可是不简单。名将李继隆之子,太宗明德皇后的亲侄儿。四岁荫补东头供奉官,许出入禁中。累迁西上阁门使,徙领麟府路军马事。历知瀛定二州、感德军节度观察留后。
继高继宣之后,擢升殿前副都指挥使。
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合称三衙。三衙之统兵官,被称为三衙管军,已是武将至高之位。
在大宋,能被称为管军之人,只有十一人。
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
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
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如今三衙,不设都指挥使,以副都指挥使为尊。如此算来,大宋管军,只有八人。这八人,掌管大宋百万禁军。
不过,三衙掌管军队,却无调兵之权。在大宋“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枢密院有调兵之权,却不掌管军队。枢密院与三衙,互相牵制。
殿前司,掌宫中宿卫,尤为重要。李昭亮被贬,朝堂之上,一片欣喜之色。倒不是李昭亮人缘太差,而是殿帅这个位子,实在太过惹眼。位高权重,又与皇帝亲近,谁不想要?
如此重要职位,自不能空缺太久。
李昭亮还未离京,朝堂已是抢破头。举荐的折子,一时堆满皇帝桌案。有资历担任殿帅之人,大把的有。但是,既让皇帝信任,又让政事堂、枢密院满意,却实在是难选。
三天过去,皇帝一声不吭。所有举荐的折子,留中不发。
大宋国都,人口百万。新鲜事,天天有。没过几天,德妃被刺的事,已经被人淡忘。皇城司、开封府,倒是追着不放。但是,他们被引入死胡同,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这一天,又一件大事,震惊了整个东京。祥符县一家农户,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李用和,告上了开封府。状告李用和,指使家奴,强占民田,淫辱民女,打死六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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