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神雕]双龙

40.双龙其终

    
    润玉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悄然而至。
    有人骂过他根本不爱任何人。他曾经的爱卑微而绝望,就如同一个不会水的人落入河里,忽然看到远处飘来一块浮木,那他也不会管那块浮木是否真的能承载他的重量,也会紧抓不放。
    那是真正的爱吗?那是执念,是渴望,是不甘心。
    其实救赎,从来都不是一段感情应该承担的责任。最下不及情,真情本就是为那些在泱泱大河中挣扎上岸的强者所准备的,因为想要守护它,就和想要做好世间任何一件事一样,需要强大的心性和长久的坚持——再加上一点信心。
    如果每个人一开始就能像自己回过头看待往事时那么聪明就好了。可人生的道理因人而异,又往往是在你被伤得体无完肤、喘不过气来时,你才能懂得。
    雪山,黑夜,水雾,影影绰绰的烛光,一双紧紧相拥的知己、爱人。
    润玉用力搂着软瘫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只觉得她的龙角、尾巴无一不可爱。
    鬼使神差地,润玉伸出手,从上到下抚弄着那对小龙角。他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小角上画着圈圈,摩挲着那里的每一寸。
    “哈啊……”姑射牙关一开,忍不住发出了声音,身子微微颤抖着,连脖子都变成了桃花般的淡粉色。
    “龙儿……”
    润玉燥热难耐,就好像在温泉里泡了一天,不,比那更难堪,更像是他的腹中升起一团火,差一点烧光他的神志。
    他用仅存的理智变回人身,将姑射抱出温泉,自己走到洞口吹冷风。
    幸好,他没有一时冲动,坐实姑射口中的“伪君子”。
    姑射山的夜风很凉,吹了好一会儿,润玉才确定自己终于冷静下来,重新回到温泉洞中。姑射坐在石头上,双手抱着小腿,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润玉快步走过去,问道:“龙儿,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姑射双颊生晕,小声说:“变不回去了……”
    她现在浑然是美貌少女的样子,唯独头上那一对莹白的龙角,无法用法术消去。
    润玉爱怜地摸了摸那对龙角,宽慰道:“这有何妨?过一会儿就会消去。”似乎一进来看到她,又无法冷静了……
    被摸到龙角,姑射又忍不住一颤。“你、你别碰!再碰就更消不掉了!”
    润玉的手僵在半空,心道:这是什么道理?
    他毕竟聪敏,很快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遂暗自一笑,想他和姑射平常都是一派清正严肃,偶尔逗逗姑射,也甚是有趣。
    “龙儿,我觉得你这对角甚美,哪怕这些天都变不会去,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在姑射山顶,没有外人会看到你这副模样。”
    他像是摸上瘾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那对小角上流连忘返。那对角有点像是鹿角,不过上面有着一层霜色的绒毛,软软糯糯的,像是初春松软的雪花一样。
    最神奇的是,它竟然还会生长!
    才过了一会儿,那对角就从原来的三寸长了足有三四倍。
    姑射又羞又恼,偏生一时半刻收不回龙角。“你不就是外人吗?”
    润玉从后用双臂环住姑射,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润玉是雪神的人。”
    他亲了亲她修长的脖颈,沉沉道:“我喜欢你喜欢得没法矜持。”
    姑射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绵软的嘴唇贴着自己的肌肤,由于看不到身后人的神情,遐想更甚,一会儿工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脖子和脸上,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
    “玉儿。”
    爱意早已如泉水,涌出了他的明眸,一举一动,只要是有情的人,就不可能看不到。
    姑射神人忘情,却不强求别人和他一样,他教导龙儿尊重别人的情感,也尊重自己的情感——只要是真情,就值得尊敬。
    所以,她也无比认真地回应了这句话:“我也是。”
    润玉笑了,笑眼似将漫天星辰酿成了一壶甜酒。
    姑射低头道:“我之前说要好好想想,并非是我不喜欢你,只是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胜任天后。从前我想过的,若我有朝一日会有一个道侣,那他应该会入赘姑射山,我不会很爱他,也不会讨厌他,只求中庸……”
    “可是,近来我愈发觉得我对玉儿的感情,做不到中庸……这让我心惶恐……你来了我会高兴,你走了我会想念,就算听到说你过去做过许多错事,我想到的也不是讨厌你,而是和你一起赎罪。”
    润玉鼻尖一酸,“我根本配不上龙儿,能得龙儿垂青已是大幸,你还待我如此好,我又是何德何能……”
    “不要再说配不上这种话了!玉儿已经很好很好了。”姑射轻叹,“况且哪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如我师父那般白圭无玷的神仙,也曾犯过错。”
    润玉不由一惊“姑射神人?他犯了什么错?”很难将那位神?与犯错联系在一起。
    “师父在弥留之际仍然将他忏悔之事告诉了我。不过,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知道。”在她离开天庭前,已让邝露转交给水神一封信。
    如此,润玉也不追问下去,只道:“好,都依你。”
    夜已深,山洞里的烛光也快要烧尽了。
    姑射睡着了,睡得很香,就靠在温泉边的岩石上。
    她十分信任他。
    润玉明白姑射在担心什么。她无非是担心自己不能适应天后这个位置。但是他想:我绝不会像父帝那样,依靠女人来巩固地位。
    润玉留恋地看着姑射的睡颜,小心地将她抱去了一旁的小间里,轻轻走出来,合上了门。
    “我们会和平常的夫妻一样。龙儿,这一辈子,润玉眼里、心里、梦里都是你……”
    夏日流转,转眼间,已是一月以后。
    天帝政务缠身,早已返回了天庭。而姑射如约来到山下,在小木屋中找到了锦觅。
    日出时分,阳光照射在终日积雪的姑射山脉上,雪山的顶端呈现出一片金黄,那边是人间绝景之一的:日照金顶。
    无论见过多少次,每一次再看到这般景色,姑射都会驻足观看,心中感慨造化之奇妙——那是任何遣词造句都无法描绘的壮美。
    顶峰的冰雪终年不化,山下却是草木生长,方才有了几分夏意。
    锦觅穿着一袭布衣,走出了小木屋。“雪神,你来啦。”
    姑射看着她,缓缓走上前去。
    姑射山是凡界仙境,亦按照凡界纪年计算时间。距离二人上次见面,才不过短短三十天时间,锦觅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锦觅的身上再无灵力——或者说,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姑射深吸一口气,问道:“锦觅,你参悟‘造物冰雪诀’后自废神格,重塑了凡人之躯?”
    造物造物,顾名思义,便是凭空创造出什么东西来,那么锦觅,也可以用此秘法自贬神格,重塑凡人之身。
    “雪神相信轮回与报应吗?”
    “我不信命,却不可否认,它无处不在。”
    “我也想过,为什么独独是我几经生死,神仙们总是相信顺应天道,而我却能够数次逆天改命。我的命运真的被改变了吗?”锦觅双眸亮如淬雪,“我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意识仍然清醒,就好像是来到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遇到了‘自己’。”
    “自己?”
    “那是前世的我。我的记忆也是以类似这样的方式,被灌入我的脑中的。”锦觅站在树下,张开手掌,接住了从树叶上落下的一枚极其微小的霜花,那霜花一遇掌心的热气,就瞬间消散了。
    女子的手洁白如雪,而她的眉间也萦绕着脱胎于冰雪的寂寥。“这世间还有无数的霜花,在别人看来,它们都一样;如果我刚才没有盯着我的手心,我绝不会知道,刚才的那片独一无二的霜花,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想,今日我与昨日我,就好像是两片一模一样的霜花吧。”
    前世今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他们各自的成长经历、记忆和境遇都决定了他们再相似,也不同。前世的霜花,终究没能逆天改命,而重生在棠樾居的姑娘,已经是一个崭新的、独立的个体。只不过她被强行打开了前世的记忆,前世今生的记忆紧紧交织,再也无法区分开来。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也被硬生生融为了一体。
    姑射轻叹:“这就是你悟到的吗,锦觅。你宁愿放弃神的身份——”
    锦觅打断道:“我本就不是神。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徽州,我叫你飞龙姐姐。我只是一个凡间女子,做着奇奇怪怪的神仙梦,有着疼我爱我的爹爹和娘亲,无忧无虑,八十岁对我来说就已经漫长得不可想象……”
    姑射郑重点头:“我记得。”
    锦觅淡淡一笑,“飞龙姐姐,你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我’的人。自我们分开后,我便遇到了抢亲的凤凰,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那些跌宕起伏的记忆自我脑中喷薄而出,那些浓烈的记忆将这一世真正属于我的记忆渐渐在我脑中淡去。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把我当做锦觅——前世的锦觅看待,甚至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我前世欠了天帝寿命,今生便有人向我讨还;我前世欠了凤凰深情,今生便要与他再续前缘;我本不是神,却屡次妄图逆天改命,最终即便耗费巨大的代价,我依然无法好好地活下去。”
    她用冰雪造物诀重塑了自己,只是重塑的并非霜花真身,而是她原本的人格。
    就算这件事传出去所有人都要觉得锦觅疯了,姑射也会是那个无条件相信锦觅的选择的人。
    没有什么比做自己更重要——与此相比,神仙算什么,灵力算什么,漫长的生命又算什么?
    丧失自我的人,活得再久,也不及一只老海龟;位置再高,也不及山顶上一颗歪脖子树;权力再大,也不过一架镶金棺材。
    “锦觅,你今后打算去哪里?”
    “我啊——”锦觅挠了挠耳背,“还是和以前一样,照顾凤凰和小白鹭,淡云流水度此生咯。就当做还前世的情债,就像我把欠天帝和噗嗤君的仙元统统还掉一样。咳咳,当然,我也是真的很爱凤凰和小白鹭,这一部分的记忆倒是没办法分开。”
    姑射道:“那你便回去吧,陪他们一生一世。”
    锦觅轻轻叹了口气,“就是……等我老了,就不好再占凤凰便宜了。或者我中途天命终结,分别也会很难过。”
    姑射道:“花会开,就会败。人生在世,必然经历聚散离合,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在此之前无悔陪伴罢了。”
    锦觅道:“说得也是。至少我不必再被夹在仇恨和爱意之间饱受折磨,我可以尽可能痛快地去过我想过的人生。”
    姑射莞尔:“这一世,棠樾居的锦觅不再是原来那个花神之女,仇恨也就成了前世的恩怨。锦觅,你是否现在动身?我可以送你一程。”
    锦觅点了点头,笑容明媚,一如那时在棠樾居初见时的笑颜。“谢谢你。”
    [1] 锦觅和姑射的对话可能有点绕,其依据且当做存在主义哲学中Dasein(出处海德格尔,译作“此在”,此时此地存在)的转述。个体的存在不可替代、不可重复。生命的价值存在于生命活动的状态中,这种展开状态就是“此”的本质含义。因而转世和前世,即便享有同样的灵魂,也不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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