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状似随意地用手指指向润玉,故意拖长语调说:“天帝陛下——胜。优先选择,是去,是留?”
在幻境中润玉成功阻止了氐娇吃下那块肉,可是在已经发生的历史中,氐娇终究还是吃下了它,获得了长生神的诅咒。
“那肉——”未说完的话梗在喉头,即便猜到了真相,但问出那个问题已然让润玉感到窒息般的可怕。如果氐娇的母亲便是那长生鲛,那氐娇生啖母亲的心头肉、获得无尽的寿命、被囚禁在归墟中,对他来说,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是啊,陛下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出来呢。”氐娇双目充血,眼眶变得猩红。“也不知几万年过去了,母亲的味道,我却永远也忘不了。很腥,很涩,吞到喉咙里就像吞了一个蒺藜球一样,反上来的苦味在唇舌间很久都没有散去。”
润玉与姑射都在幻境中看到了氐娇记忆的碎片,有些事着实很难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来评判对与错,甚至连安慰都显得那般软弱无力。这个少年的生命就这样,永远维持在了十六岁那年,一时间姑射忘却了正是他设计诓骗了自己,只觉得他格外可怜。“氐娇……”
氐娇的表情无悲无喜,“获得长生后的三年,我还在凡间,父亲被密谋造反的属下刺杀,鲛人部族向王国发起复仇,没过多久我便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后来归墟将我吸了进去,在这里,我遇到了母亲、父亲、侍女们、将士们、死去的鲛族的灵魂,他们完全没有意识,但我可以读到他们生前的记忆,也从而得知了全部的真相——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无辜的人,我是罪恶的根源。”
姑射叹道:“即便是赎罪,这万年孤寂这样的惩罚,未免也太过了。”
“在归墟的第一个一千年,我不断地尝试杀死自己,可无论多少次,归墟的力量都会令我复生。第二个一千年,我开始憎恨我曾经的一切,憎恨强行替我逆天改命的父亲,憎恨那个泄露天机的隐士,我甚至憎恨我的母亲,因为是她带给我这个永生的诅咒。当然,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你说出来吧,我听着……”姑射心知,归墟里没有人陪氐娇说话,而在外面,也没有人会倾听这些听起来荒谬至极的故事。这或许是氐娇这万年来,第一次和别人说起他的往事。说出来虽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让这颗压抑了太久的心稍微纾解一些吧。
“在归墟里一个人过完了三千年,我的力气也花完了,我懒得再去恨任何人,因为我就算再恨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从此归墟只剩下困倦,我午夜梦回,总想起那个夜晚,在沙滩上父亲问我的话,我当初为什么不服天命?如果我早点认输,不过就是一死,好过现在千倍万倍。就在我快要发疯的时候,归墟的大门竟然开了!”说到这里,氐娇扬起头,指向上空,“就是这里……第一次出现了天空,记得那时归墟的黑雾一阵颤,露出了外面的蓝天,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天空,绚烂得令人目眩……我当时就迫不及待地飞出了归墟!”
“可笑的是,我以为诅咒是有期限的,三千年的囚禁已经够长了,我终于迎来了自由……可事实是什么,想必你们也已知道。”
“三千年囚禁,三十天自由……”润玉说,“当时你没有吃下那颗长生心该有多好。”
“已然发生的事,永远都无法改变。我在归墟里等待了好几个三千年。我迷上了别人的故事,不管是喜剧悲剧还是闹剧,在故事里,人们总是很热闹。每过三千年,出去的时候,我便会收集六界的奇闻异事,然后带回来写成一篇篇故事,我写几千本话本,然后让那些鬼魂做我的伶人……鬼魂不会说话,我便给他们每一个角色配上声音。我活在戏里,在那里过完了千百种人生,就这样,我熬了过来……就快要熬出头了。”结束他的无边痛苦的代价,却是要将另一个人拖入深渊。
氐娇拍拍手,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好了,不跟你们聊天了。陛下、雪神,你们是很有趣的神仙,我很喜欢你们,但我不得不这样做,你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接替归墟之主的位置。陛下,你做好选择了吗?”
润玉沉吟:“再让我理一理。”
氐娇:“今天是归墟之门打开的期限的最后一天,是留在归墟永生,还是离开归墟并获得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这么简单的选择,想必没有疑问吧?”
“确实没有疑问。”经过片刻的思考,润玉坚定抬眸,“我选后者,离开。”
氐娇有些失望,却又很快释然,他看了姑射一眼讽刺道:“那等陛下许完愿,就是雪神留下接替归墟之主的位置。果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无论是神是人,总还是要为自己考虑啊。那就在这里先恭喜陛下了,陛下可以要回太微带到归墟的龙脉,你便可以在六界立威,不会有谁再敢质疑你的正统;你也可以要求无上的灵力,成为天地间最强大的神;你甚至可以从归墟带走一个灵魂、复活一个你想复活的人,比如你的母亲……”
他的话很诱人,就连润玉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了解自己内心的欲望。
氐娇又说:“陛下唯独不可以跟我耍花招,你所许的愿望不能与雪神有关。例如说,你不能许愿要带雪神一起走。那样的话,娇娇会生气,生气了,娇娇就会立刻杀了雪神。”
润玉道:“在许愿之前,润玉对你说的话还存有一个疑问。不知你能否看在我们之前相处还算愉快的份上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且问。”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诅咒可以传承给下一个人这件事的?”
“三千年前。”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是谁?”
氐娇沉默片刻,表情变化莫测,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厉声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润玉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早在三千年前,就已不再是归墟之主!”
姑射皱了皱眉,她不明白润玉为何会这样说,如果氐娇早已不是归墟之主了,他又为何要再次返回这个囚禁了他数万年的监狱,并且费尽心思找寻诅咒的接替者?
然而,氐娇没有反驳。
这时候,虚空中生出一片光幕,其中就好像洒满了星辰,星光摇曳而夺目。
氐娇催促:“走过这扇门,陛下就能走出归墟。‘归墟’在接受陛下的愿望,这是万年难遇的机会,你还不快许愿!”
润玉的话语脆利如金石:“归墟在上,听我夙愿,吾愿:归墟之主涅??!从此无为,自在,不再为生死烦忧——将长生的命格还给归墟!”
他固然不是清心寡欲的神仙,但他会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实现种种欲望,而不是依赖于什么更高的力量。现在,他只愿再也没有人受到长生的诅咒,这样一来,归墟之主从根源上消失,姑射也就不需要继承那个孤独的命运了。
“你——”氐娇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用唯一的机会许下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愿望。他头疼欲裂,竟忘了维系腾空之术,从虚空中极速下坠,冲向了那个无底的深渊!
姑射迅速用法器白绫缠住氐娇。可氐娇依然形容疯癫,像是被抽去了理智。
显然氐娇并不是归墟之主,否则这个愿望会作用在他身上,使他魂飞魄散。姑射道:“润玉,你说的没错,氐娇果然不是归墟之主。你是如何猜到的?”
“氐娇对这三千年间天界发生的事很了解,从他方才说的话来看,他甚至知道我一直以来挂心的几件事,这对于一个一直被囚禁在归墟中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归墟大门打开的时限只有三十天,哪怕上一次海震是氐娇故意造的幌子,满打满算,这数天时间也不够他打探到雪神殿的秘密并伪装姑射神人的笔迹向你递送那封密函。所以,我推测氐娇应是在三千年前就已将诅咒传给了别人,并且离开了归墟。”
其实,氐娇身上的这两个疑点并不难察觉。只是在润玉和姑射来到归墟后,一切都太超乎寻常,以至于他们一开始没有想到按照常规的思路,从时间入手推理。
“润玉,你做得对,这样违背天理的诅咒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姑射又问氐娇,“氐娇,你究竟是从哪里学会我师父的笔迹的?”
“三千年前那个自愿来到归墟、继承你的诅咒的人又是谁?”润玉同时问。
两个问题并行,似乎隐隐预示着一个巨大的巧合。
“神人……”氐娇浑身颤抖,目光癫狂,“三千年前是神人救了我……现在……现在我却没能救他!是你们害死了他!”
氐娇的话无疑令姑射和润玉震惊!
雪神殿寻找了姑射神人整整三千年,那盏冰灯也燃了三千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始终没有寻到他的下落。姑射开始相信,是师父故意不想被他们找到。可她实在也想不到,究竟自己、亦或是雪神殿众仙做错了什么,让恩师宁愿永不相见?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如果恩师继承了氐娇长生的诅咒,那么他被囚于归墟,自然不可能被他们找到;而他获得了长生,雪神殿里冰灯则必然长明不灭。
姑射平生从不及疾言厉色,此刻也不禁抬高了声音,质问:“氐娇,我师父在哪里?他也在归墟吗?”
氐娇好像已经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痴痴道:“假若三千年前有人许下这样的愿望,让我解脱,我一定会感念他的慈悲……最应该魂飞魄散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润玉,你为何要许下这样的愿望?是你自作聪明害死了他!!”
“也罢,我们都和他一起死吧,我们陪他在归墟,永远都不会寂寞!”语罢,氐娇狂吼,周遭的结界破碎。方知,归墟并不是一片黑暗的,相反,归墟有光,也有草木,就像是古籍里说的海上仙山。
原来黑暗,只是仙境中人为的一道结界,就好像当人的内心充满痛苦和恶意时,他所看到的世界也就染上了他内心的颜色。
三千年前,在离开归墟的那三十天里,氐娇遇到了那位从雪山走来、高贵、悲悯的神,那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我陪着你”。
真的有人愿意一直陪着另一个人,哪怕……是下地狱吗?氐娇提出让神人陪着他去归墟走一趟,本意是挑衅,料想神人不可能答应,谁知,神人真的陪着他来到了归墟。那之后,氐娇的长生咒印消失,转移到了神人的额头上。
神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代替他,成为了归墟之主。
氐娇如愿离开了归墟,终于迎来了渴望了万年的自由。这样得来的自由,却没能让他的喜悦维持太长时间。做梦,梦里都是神人的仙姿;看戏听曲,耳中尽是神人的声音;有时他看到冬雪,也会悲怵得难以自持。
他遇到了万年孤寂中唯一的那束光,可犹如昙花一现,短短不到三十天的时间,曙光就湮灭在了那无底的深渊里。他开始明白,他其实并不希望神人代替自己,承受那孤独的命运。他宁愿自己当初没有带神人去归墟,宁愿继续被折磨的是他,也不想让神人受苦!
他要返回归墟!
这个念头并非一闪而过,他酝酿了很久很久,依然决定这样做。是以,三千年后,他设计骗来神人唯一的弟子姑射,因为他猜到,姑射会心甘情愿接替神人的命运。等着一切结束后,他就带着神人永永远远离开归墟,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这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中途硬要跟来的润玉搅局。直到刚才润玉许愿前,他依然对这个计划的成功有着极大的信心。
氐娇怎么也想不到,天帝明明有这么多欲望,却许下了这样一个心愿!
氐娇只觉得胸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归墟绝望的冷气侵入,寒彻骨髓。血液里奔腾着的戾气和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像是要将整个归墟撕裂出一道口子,要让世间万物都同归于尽。地上的万千碎石尽数被他的力量所激荡,升腾到了空中,化为一道道利剑,无差别地向四周散去。
嘭——嘭——嘭——兵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深壑的大水上掀起了千层巨浪。天帝与雪神皆是上神中实力可观之神,合力应战,仍不敢有丝毫懈怠。氐娇在归墟中修行数万年,非神非魔非仙非凡,他的力量在归墟能够被完全激发,实力莫测,胜负随时都有可能转变。
滔天巨浪直冲几里,水被翻转成一个个旋涡,飙风卷起水势,形成一条巨大的腾蛇在空中盘旋,将三人团团围住。
排山倒海的力量,在仙境上方剧烈碰撞,一次又一次地,激起千层浪,海沸山摇!
氐娇嘶声:“雪神!你还不杀了天帝,替你师父报仇!”
润玉本将后背全然交给了姑射,此刻突然感到后颈一凉,俨然是姑射将冰刃贴在了自己的命门之上。
下一刻,姑射切断了润玉一缕头发,散入深渊之中。
姑射道:“我固然敬爱我师父,但我更记得师父教我明辨是非。我取他这一缕头发足矣。氐娇,是你一意孤行,辜负了我师父救你的本意!”
氐娇吼道:“好一个‘乖徒弟’,你终究还是不愿给你师父报仇!我怎么可能辜负神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神人!我已经等了三千年,我甚至再一次来到这个世间我最不愿去的地方……为他付出一切,我都在所不惜!”
姑射冷然:“你口口声声说在乎我师父,却连他最基本的为人都不清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诓骗我继承诅咒这件事,若是我师父知道,他岂会赞同!现如今你诓骗不成,反倒发起疯来,迁怒润玉,甚至意图诛杀天界两位上神。氐娇,你固然经受了没有人能够想象的苦难,但也是你自己放弃了救赎的机会!”
“你胡说!”
双方暂时停战,弥漫在空气里的水雾渐渐散去,一束金光从深壑之中冉冉升起,姑射神人不染尘埃的容颜逐渐露了出来。
姑射喜极而泣,冲上前去:“师父!”
氐娇收起了漫天石刃,踉跄了几下,失声道:“神人!”
姑射神人的身体一点点飘起,就好像他灵魂的重量一点点被抽去,在润玉许下那个愿望后,他就注定魂飞魄散。他的右手被姑射紧紧抓着,右手则被氐娇握在手中,两边都用泪眼注视着他。
这个完美的神?,用一种温柔而淡泊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个等了他三千年的白发囚徒:
“生未尝可喜,死未尝可悲,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我所做的,不过是赎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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