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仗也是在濛江县境内打的,一个叫坎儿山的村庄。十三名日兵全部击毙,北方抗日军仅四名士兵受伤。林闯乐得合不住嘴巴,高兴过头儿,脏话就冒出来。妈的,以为这日本人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原来是纸糊的,这么不经打,爷还没过瘾,小鬼子倒没命了。有的士兵说还憋着劲儿呢,不如趁势到前面的镇再干一仗。林闯问柳东雨,柳东雨说见好就收吧,不能因为一个胜仗把脑子烫伤了。林闯说听你的,不过你也扣得忒狠了吧,妹子,你和咱可是一伙的。柳东雨没理他,不想在那样的地方和他磨嘴皮子。一干人在村里吃过饭,有个别村民把珍藏的酒也拿出来。柳东雨说饭可以吃,酒就免了。林闯显然不觉得这是个事,说弟兄们痛快,就由他们去吧。柳东雨说过几次了,在寨里是弟兄,出来就是士兵。林闯没记性,她说,他就嘻嘻哈哈的,士兵就是弟兄,弟兄就是士兵。妹子就是军师,军师就是妹子,没什么区别呀。妹子,咱是打仗,又不是上朝做官,立那么多规矩干什么?林闯擅长狡辩,什么事都能扯出理。柳东雨不是对手。兄弟就兄弟吧,喝酒就不同了,万一回去的路上和鬼子遭遇呢?林闯一本正经地,酒壮人胆,知道什么意思不?再草包的人喝了酒,胆子就壮起来,弟兄们喝了酒只会越战越勇,遇上鬼子才好呢,到时候你就瞧好戏吧。柳东雨闭嘴,争执有什么意义呢?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发。林闯知道柳东雨生气了,变着法子讨好她。柳东雨始终沉着脸。她很恼火,什么抗日军,分明就是一窝子土匪,狗性不改。
回屋不久,林闯敲门进来。身后是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林闯喝令两人跪下,两个士兵乖乖跪下去。柳东雨不解,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林闯把手中的棒棍给柳东雨,我不让他们喝酒,这两小子不听,现在他们知道错了,向军师请罪来了。妹子,你随便打随便抽,他们敢不老实儿支着,我崩烂他们的头。柳东雨甩开,别闹了。她要拉两个士兵起来,两人执意请柳东雨责罚。柳东雨声音不高,但没有丝毫温度,她让林闯命令两个士兵起来。林闯问妹子不生气了?柳东雨无言,静静地盯着他。林闯装模作样的,我妹不生气了,还不谢过?两个士兵话音还未落,林闯就叫他们滚蛋。
柳东雨虽然明白林闯给她演苦肉计,可这么演也实在过分。他们是士兵,怎么能随便绑?林闯嬉皮笑脸地套近乎,柳东雨不理。林闯做不解状,怎么还生气?我再绑两个来让妹子出气。柳东雨知道林闯做得出来,他当这个是游戏。柳东雨说行了行了,省省心吧!林闯捋捋胸,做出长舒一口气的样子,我的老天,你终于说话了。柳东雨瞪他,我说不说话关你什么事?林闯说,当然和我有关系。你不说话,我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不痛快,弟兄们就不痛快,弟兄们不痛快还怎么打仗?打不了仗,不便宜了日本鬼子?妹子,这要是说道起来,可不是小事呢。柳东雨气乐了。林闯说,妹子笑了,就雨过天晴了。不过,我就是不大明白,你当真是因为我没拦他们喝酒生气的?我总觉得不至于啊。柳东雨说,我不是不让他们喝,是不能在那个地方喝。那队日本人是催粮,咱倒好,把鬼子杀了,又吃又喝的,就算村民是自愿,传出去也不好听吧。你是北方抗日军司令,不是土匪头子。咱那么做,和土匪有什么区别?就差抢了。你说喝了酒神勇,可能是吧。咱和鬼子也不是比神勇,神勇怎么不找鬼子的大部队正面干?咱就这几十号人,一人还轮不到一条枪,蛮干早被鬼子灭了。咱只能偷袭,偷袭就得靠脑子,一个个喝得昏头胀脑,遇见鬼子还不白白送死?你会心疼人不?你根本就是害他们。林闯点头感叹,妹子铁嘴钢牙,说的有道理,我明儿立一规矩,出了山寨,谁也不许碰酒。妹子,还有什么教导?林闯今儿洗耳恭听。柳东雨摇头。林闯说,那我今儿就不陪妹子了,弟兄们还等我说故事呢。柳东雨忍俊不禁,快吹你的牛去吧。
第三次没那么幸运。一个士兵的叔叔在桦甸辖下的一个镇给日本人做饭,消息是士兵的叔叔提供的,情况摸得比较准也比较细,那个警察署鬼子加警察共九个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轮岗等,说得清清楚楚。没费什么事就把警察署端了。但刚出镇就遭遇一队鬼子,虽然脱身,但牺牲了八个士兵,十多人受伤。士气大挫,那一晚整个山寨冰封一般死寂。
林闯每个晚上都到柳东雨这儿坐坐,有时商量打仗的事,有时只是胡扯。他说起来没个完,都是柳东雨撵他走。那晚林闯没过来。柳东雨明白,林闯还在难过。他不过来,她得过去。他说废话,她嫌烦;没他的声音,她心里发慌。
林闯果然在木工房。冯大个儿在门口把着,说寨主说了,谁也不见。冯大个儿没三豆心眼儿活泛。可能林闯听出柳东雨在门外,高声让冯大个儿闪开。
林闯背对着柳东雨,正用铇子推一根长木。显然不是做家具用,只为了推。他脚底的木花堆了有半尺高。光线昏暗,柳东雨仍然看清林闯光膀子上的汗珠。柳东雨没说话,静静站着。后来看到屋角有两个筐,肯定是林闯编的。于是蹲下去,将木花拾捡到筐里。
林闯终于停下。他没说话,坐在长凳上重重叹口气。柳东雨说,这刨花能煮好几顿粥了。林闯又叹口气,别绕了,直接骂吧。柳东雨愕然,骂谁?林闯说,当然骂我呀。柳东雨不解,为什么骂?林闯说,我就是欠骂。柳东雨说,这不是你的错。林闯说,这就是我的错。柳东雨安慰他,遇到日兵是个意外,你说过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怎么会是你的错?林闯说,我大意了,如果再多带几个人,不会这么被动。当时想一个小小的警察署,用不着大队人马。柳东雨说,你的想法是对的,人多不利撤退,也许损伤更大。林闯问,我做对了?柳东雨说,肯定是对的,咱折损了人,可端了日本一个警察署呢,北方抗日军的名号是打出去了。林闯问,鬼子知道是咱北方抗日军干的吧?柳东雨微微一笑。林闯极为敏感,妹子,你看见了啊?没跟你商量,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咱不能打哑巴仗,得让鬼子害怕。端掉警察署,林闯让众人先走,他断后。柳东雨马上就猜到了。北方抗日军几个字,林闯重重刻到墙壁上。
柳东雨说他做得对,再打几仗,鬼子听到北方抗日军腿就软了。林闯摸摸脑门,你第一次夸咱,不习惯呢,还以为又要挨训。柳东雨笑笑,你是司令,谁敢训你?林闯说,算了吧,我这个司令也就是支使弟兄们,在你面前还不是傻子一个?你绷脸,弟兄们都紧张,他们怕你不怕我。柳东雨瞪他,我有那么凶吗?林闯叫,瞧瞧,眉毛都立起来了。我的娘哎,我的腿肚子哆嗦了。
林闯这副腔调,柳东雨明白他缓过劲儿了,于是说饿了,不知有人请喝粥没。林闯笑眯眯的,哥熬的粥好喝吧?柳东雨说,别废话,请不请吧?林闯说,整个山寨,就是你敢训你哥了,让人请还这么气冲冲的?柳东雨说,我凭什么怕你?长这么大,我就没怕过人。林闯说,我怕你,行了吧。我的老娘哎,你怎么就认这么个闺女!
柳东雨并不想喝粥,不过想让林闯离开木工房。林闯是山寨的魂儿,他萎靡,弟兄们的心就散了。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脆弱。
第二天,林闯跟柳东雨说要下趟山,柳东雨的心不由沉下去。林闯缓过劲儿了,但心底还憋着气。从他透着青黑的眉宇就能猜出可能要去做什么。她问他带人不,林闯迟疑一下,说不带。柳东雨略带嘲讽,又想大白桃了?林闯说,妹子,别笑话你哥,我哪有这心思?柳东雨当然知道林闯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女人。故意追问,那你干什么?林闯僵了僵说,妹子,挺会拴套啊,我去干什么非得告诉你?你也下过山,也没告诉咱去干什么啊。柳东雨说,那不一样,你是头儿,这一寨人都指着你呢。林闯说,又吹捧,自认识你,我就添了头晕病。柳东雨很坚决,不行,这几天你不能下山。过几天吧,过几天可以吧?林闯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柳东雨说,我就知道你去冒险。这样,我带两个人下山,替你出这口气。林闯急了,那可不行,我不能让自个儿妹子——柳东雨打断他,这这么定了,我带上三豆冯大个儿,不会有危险。林闯抗议,天天说我是头儿,关键时候都是你说了算。柳东雨威胁,如果他再啰唆,她就一个人下山。林闯忙道,好吧好吧,我怕你还不行吗?哎呀,我是司令,你是太上司令,行了吧?柳东雨扭开脸,悄悄乐了。他不是怕她,是宠她惯她。她知道。
几天后,柳东雨和三豆冯大个儿带回一个伪军。起先活捉一个日兵,中途日兵逃跑,被冯大个儿撂倒了。再捉日兵没那么好运气,于是捉了一个伪军。伪军也好,捉个日兵回来,她还得当翻译。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林闯看着傻呆呆的伪军,问柳东雨。这什么破礼物啊?捉回鬼子,我好歹捅几刀,捉回个二鬼子,捅他不过瘾,留着还糟蹋咱的粮食。妹子,你这是刁难你哥。柳东雨略显诡秘,你可以训他啊。上次你训那两个二鬼子,我听得都乐,何况士兵们?林闯满脸疑惑,你费这么大劲儿弄回个二鬼子,就是让我训?柳东雨说,还憋多少气,都撒出来吧。林闯顿了顿,说好吧,我就来一出审汉奸。
那情形更像一场戏。林闯和伪军分站在两张桌子上。除了放哨的,其余的人全涌过来,将桌子团团围住。
林闯叉着腰,报上姓名!
伪军三十几岁,留着分头,可能是吓的,声音有些哑。苟登殿。
林闯喝道,大声点儿。
伪军高声报出来。
林闯说,还真姓苟?妈的!四周一片哄笑。
伪军惊恐地掠掠,迅速低下头。
林闯说,难怪当汉奸。可惜你名字起错了,登殿?汉奸没一个好下场,还想登殿?登日本人的殿?鬼子许你好处了?
伪军深深扎下脑袋,没。
林闯喝问,那还替鬼子卖命?
伪军结巴着,被……逼……逼的。
林闯骂,放你娘的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都是中国人,偏偏去逼你?逼你你就当汉奸?就是撞死也比当狗腿子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骨头贱,见了鬼子就想舔。舔得再干净,鬼子也不把你当人,你还是一条狗!
林闯完全进入忘我境界,从清早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三豆提醒他吃饭,林闯根本不理。士兵陆续去吃饭又陆续回来。林闯没有歇停,口不干舌不燥,精气神儿十足。
黄昏,伪军一头从桌子栽下去。
睁开眼,是血淋淋的嫂子,合上眼,是血肉模糊的侄儿。刀穿透侄儿,扎进嫂子的身体,扎透嫂子的身体,又穿透侄儿。那把血淋淋的刀不停地挥舞着,柳东雨无数次被扎醒。她没流血,像刚从水塘爬出来,浑身精湿。
内疚啃噬着柳东雨。如果那天她不往森林跑,而是留在家里,嫂子和侄儿就可能幸免于难。侄儿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话还不会说呢。死也应该是她去死,而不是嫂子和侄儿。嫂子和侄儿是替她死的。如果哥哥责骂她,抽她打她,还好些。哥哥悲伤过度,几乎成了傻子。脸不洗胡子不刮,走路打晃,双目空洞,神儿都没有。柳东雨想劝劝哥哥,又张不开口。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往哥哥的伤口撒盐。还是闭嘴吧。她又担心,照此下去,哥哥会彻底毁掉。她不知道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柳东雨想到一个人,这种时候也只有柳秀才能劝劝哥哥。柳东雨不喜欢又酸又臭阴阳怪气的柳秀才,早年跟他读书,她经常玩恶作剧。他试图像惩戒柳东风一样惩戒她,不等他的戒尺落下,她就大哭起来。有一次她竟然“晕”过去。柳秀才不敢再责罚她。他那一套对柳东雨无效。他不喜欢柳东雨,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柳东雨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说过她,往往他们刚刚提个碴儿,她就说,行了行了,见了柳秀才,我就跪下磕头,这总行吧?柳东风怕柳秀才,她不怕,绝不躲着柳秀才走。柳秀才虽然不躲她,但是从来都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可是为了哥哥,柳东雨必须去求柳秀才。
离茅草屋还有几十米,柳东雨放慢脚步。茅草屋还是老样子,若非知情,根本想不到里面竟然住着人。如果柳秀才不搭理她呢,如果柳秀才嘲笑她呢?他那张嘴什么都能吐出来。稍一迟疑,柳雨还是决定为哥哥去冒险。拍了两下门,不等里面有什么反应,她便闯进去。柳秀才直定定地坐着,她进来,他反而躺下去。柳东雨好生恼火,但既然来求他,也只能压制住。柳先生,我求你来了。好半天,旮旯传出一个声音,你是谁呀?柳东雨愣了一下,说,我是柳东雨。柳秀才似乎费力地想,柳东雨是谁?柳东雨差点就骂出来。我是柳东风的妹妹。柳秀才说,不经同意你就进来,不是土匪也是强盗。柳东雨说,你别酸叽叽地变着法儿骂,直接骂,来个痛快的。柳秀才说,来吵架你就出去,我从不和女人吵架。柳东雨肺都气爆了,若他不是糟老头儿,她非从旮旯揪起来。想到哥哥,她再次压制住,说我嫂子和侄儿被日本人……她哽住……捅了。突然死一般静,好久,柳秀才叹息一声,说,豺狼本性,我早说了,就是没人听。你是让我劝你哥的?柳东雨说,我怕他……我是担心……柳秀才语气突然冷了,我劝不了他,你找别人吧。柳东雨乞求,先生,他听你的——柳秀才打断她,别浪费时间了。柳东雨再也压制不住,嚷出来,我来求你,你咋不识人敬?柳秀才口气平淡,我没用你求,也不用人敬,别耽误工夫了。柳东雨四下瞅瞅,真恨不得把这破屋子点了。柳秀才说,火在门口,点就点了吧,我早就等死了。柳东雨吓了一跳。柳秀才依然背对她躺着。凉气慢慢从脚底升起,她第一次对柳秀才生出怕。柳东雨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再停留。她退到门口,柳秀才冷嗖嗖的声音追出来,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
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这是什么废话?柳东雨最讨厌绕弯子。柳秀才不管,就没有可以劝柳东风的人了。柳东雨跟踪哥哥几天,除了坟地,哥哥哪儿也不去。家里的一切哥哥撒手不管了。
陪哥哥几日,觉得他不会有别的意外,柳东雨决定去松树镇找份活干。要吃要喝呢,不能就这么陪着他。
开始,柳东雨想去安图县城。想到安图,松岛马上弹出来。仿佛安图是一根线,松岛是系在线头的钮扣。柳东雨突然就慌了。嫂子和侄儿遇难后,柳东雨就躲着松岛。脑子里也躲,不说不想。柳东风到安图做事,柳东雨兴奋了好久,她终于有借口去安图了。怎么也没想到……如果嫂子和侄儿都在,她宁可一世不去安图,永世不见松岛。虽然那样惨痛的变故与松岛无关,可她的念想与松岛搭在一起。柳东雨向柳东风忏悔,她没照顾好嫂子,那天不该去山林,但不敢向柳东风坦白她无耻的罪恶的念头。她不说,那块巨石就压在心上。老天惩罚了她的疯狂她的无耻。那么从现在开始,她要与安图与松岛彻底诀别。
躲避松岛并不那么容易。出这么大的事,松岛肯定会来的。
不可否认,看见松岛那一刹那,柳东雨虽然不意外,目光却热了一下。她对自己非常恼怒。嫂子和侄儿被鬼子杀害,看到日本佬,她竟然心荡神摇,何止是无耻,简直不要脸透了。为了掩饰,她冷下脸,冷声问他来干什么。松岛的目光透着悲伤,我来看看你和东风兄。柳东雨让他滚。他说,我很难过。那一刻,柳东雨直想骂娘,难过顶个屁用?滚蛋!松岛不滚,柳东雨踢他踹他。松岛也不躲避,任由柳东雨渲泄。松岛几次撞到门上。柳东雨冷静下来,声音也平静许多。你快走吧,别让我哥看到你。她猛然意识到是为他担心。是的,柳东风没准儿会杀了松岛。松岛可是日本人呢。哥哥被悲愤浸透,非常可能失去理智。但松岛这个死心眼儿,执意要去看哥哥。
松岛刚刚离开,柳东雨就后悔了。不该告诉松岛,不该让松岛去坟地。但是……她不可能拽回他。不行,得跟着。走到院里又定住。怎么可以为日本佬担心?他是她什么人?什么也不是!柳东风收拾就收拾他,活该他自找上门。她不能去,绝不去。两人若打起来,她该怎么办?松岛可能不会动手,那她只有拦着哥哥。拦着哥哥,就等于护着松岛。这怎么可以?不行,不能去。听天由命吧。
柳东雨强迫自己不出院门。她焦躁地神经质地绕着圈儿,像个半疯子。
松岛返回来了,他竟然返回来!
柳东雨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去,然后就看到松岛脖子上的紫痕。
哥哥果真动手了!
柳东雨依然冷着声调,你怎么还不走?
松岛很艰难地吞咽几下,我来看看你。
柳东雨骂,日本佬,没一个好东西。
松岛说,你再打我一顿吧。
柳东雨咬咬牙,我想杀了你 。
松岛黯然,杀了也好。我向嫂子谢罪。
柳东雨叫,你快滚吧,滚远远的。
松岛乞求,那就再踹我几下。
柳东雨冷笑,我哥没掐死你,你不甘心是不?
松岛说,我不怪东风兄,我心里也难受。
柳东雨讥讽,你们日本人还有良心?还讲良心?别癞皮狗一样守着!我哥一会儿就回来,他第一次放过你,第二次就没准儿了。她又暗骂自己贱。真是贱透了。她催促他离开,并不是因为讨厌他。
松岛低下头,你不用担心我。
柳东雨骂,你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担心你?
松岛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柳东雨猛踹一脚,滚不滚?
松岛趔趄,又站直。
柳东雨骂,真是个傻子,你不滚蛋?那你赖着吧,我走。
松岛跟在身后,仿佛他是被柳东雨抛弃的幼儿,你去哪儿?
柳东雨说,少管!
松岛这才说,我走。顿了顿,又说想喝口水,可不可以。柳东雨大步进屋,妥了半瓢水。松岛渴坏了,大口大口地灌。柳东雨喝住他,松岛抬起头,无言地似乎不解地盯着柳东雨。柳东雨声音冷硬,我可警告你,你噎死可不关我的事。松岛说,我知道。柳东雨再次骂自己贱货。松岛抹抹嘴,似乎还要说什么。柳东雨制止他,赶快滚你的吧!松岛说你保重。竟然像柳东风那样,有些摇晃。
柳东雨怔了半晌。自问是不是过了?松岛虽然是日本佬,不过个生意人,和那些端着枪的鬼子不一样。他人不坏。并不是因为他这样强调,而是她确实有体会。从与他相识,他总让着她。不管她怎样嘲笑挖苦戏弄他,不管让他受什么样的皮肉之痛,他都没说过什么。也正如此,她才会心动吧。她骂得过于毒了,踢打得过于狠了。怎么可以这样?柳东雨万分后悔。她追出去,她要告诉他。出了院门,她再次定住。不能。不可以。嫂子和侄儿在地下躺着,哥哥在地上卧着,她竟然心疼一个日本佬,还想跟他说。说什么?说对不起?说她错了?无耻,贱。贱透了!柳东雨慢慢缩在地上,捂住脸。泪水疯狂地从指缝溢出来。
跌进风雪中,几乎迈不开步。看不清路,望不出多远。但柳东风知道方向是对的。一直走,就能到抚松。
关东军加大了对铁血团的围剿和搜捕,铁血团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只能化整为零。柳东风和李正英、白水辗转数月,巧妙地穿过关东军的封锁线。日军在县镇主要路口都设了检查站,三个人一起容易引起怀疑,藏身也不便,决定暂时分开。
柳东风打算回趟松树镇,当时走得匆忙,未能和柳东雨告别,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原想找见梅花军就带她出来,但两年过去,没有梅花军的任何消息。铁血团也对付日本人,但今天在这儿,没准半夜就到了别的地方,太不稳定,柳东风甚至担心自己离开都再也找不到,怎么能让柳东雨随着漂泊?
到松树镇,顺利也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又是深冬,柳东风决定先去看看二丫,开春再回松树镇。
想到二丫,柳东风又犹豫了。
二丫需要他时,他不辞而别。二丫肯定恨透他了,肯定把他当成了白眼狼。现在有什么脸去见她?见了说什么?还是别去打扰她吧,自讨没趣。可翻腾到后半夜,柳东风的心又活了,被绳子拽着,几乎要飞出来。他知道绳子那端是谁,她的力气很大。天刚刚有些亮色,他便急不可耐地扔进风雪中。
两天后,柳东风踏进抚松县城。抚松变化不大,就是桥头多了日本的警察署。柳东风远远瞅了一会儿,向北大街走去。他想象过无数次,插翅都嫌慢,当黄泥灰瓦的包子铺闯进视野,却迟疑了。
没有人出进,柳东风慢慢移过去。还是那个棉布门帘,不过更旧了些。柳东风抬抬手又垂下去,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掀开门帘。门帘突然动了,有人出来。柳东风顿时心跳如擂。
二丫显然受了惊,啊一声。表情快速变幻,仿佛就要冻透又突然被烫着,手中的脸盆滑落到脚下。柳东风拾起脸盆,二丫才颤声道,是你?柳东风咧咧嘴,笑得有些艰难,有些虚。二丫突然扑上来,叼住柳东风的肩。柳东风定着,忍着。时间突然停滞,两人似乎都凝固成雕像。足有数分钟,二丫终于松开。她后退几步,再次打量柳东风,真的是你呀——你怎么——我还以为——她语无伦次,有些恼,有些慌,更多意外和惊喜。你还没吃饭吧?她突然醒悟过来,转身跑进后厨。
柳东风狼吞虎咽,二丫默默看着。柳东风偶尔抬头,捕到她眼底的心疼。
一盘包子吞下去,二丫的脸已经挂了霜。
饱了?
饱了。
那就该走了吧?别偷偷摸摸的走,光明正大的多好。
柳东风讪讪笑着,低声说对不起。
二丫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柳东风嗫嚅着,二丫……
二丫叫,走啊!我又不拴你。
柳东风缓缓站起。二丫的目光追着他。他知道。走到门口,他转身,二丫……
二丫大步过来,你就这么走?
柳东风疑惑地看着她。她的胸起伏着,眼睛闪着泪光。她瘦了许多。
二丫正眼也不瞧他,伸出手,把饭钱交了。
柳东风低声说,我没钱。
二丫偏过头,略带嘲讽,我说呢,怎么又回来了,原来……没钱吃什么包子?
柳东风说,我会还的。
二丫笑笑,怎么每次你都穷得叮当响呢?我是傻子啊,让你一遍遍哄?
柳东风汗颜,我不是……是……
二丫叫,少废话!伸手抢他包袱。
柳东风动作更快,抓起抱在胸前。包袱里几件衣服,最重要的是一把手枪两把匕首。
二丫眉毛扬起,我偏要动你的宝贝呢?
柳东风眼神乞求,话却生硬,你别动!
二丫伸出手,那就把饭钱给我!
柳东风垂下头,难堪地说,我没有,现在没有。
二丫哼一声,你铁了心耍赖是吧。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不交钱你就甭想走,跟先前一样,干活抵账。柳东风明白二丫不过是变相留他,于是配合道,好吧。
柳东风留下来,二丫的脸热络许多。她不再让柳东风睡前堂,让他住外屋。柳东风没见到她母亲,问二丫,二丫迟疑一下,说出门了。柳东风说孤男寡女住里外间不太方便。二丫的目光直戳过来,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你个老爷们怕什么?我不吃你!柳东风闭嘴。
二丫依旧卖包子,但生意不如过去了,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二丫说反正大冷天柳东风也没事干,让柳东风帮着干活。有一次说倒不开手,让柳东风给她系围裙。柳东风当然晓得二丫的心思,只是……早晚会离开的,他不可能拴在一个包子铺。马上走又有些不忍。他装着糊涂,尽量躲避她有意无意的目光。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柳东风听到啜泣,猛然坐起。他还没见二丫哭过。顿了顿,还是隔空问道,你怎么了?没有回应,啜泣也停止。柳东风点着灯,拉开门。二丫冷冷的,睡你的觉去!柳东风说,如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是离开好。
静默好久,二丫问,你愿意?
柳东风说,当然愿意!
二丫说,我想要个家。
柳东风哑住。她终于说出来。应该想到的,她不是那种绕弯儿的女孩。他何尝不想要个家?可他凭什么要?他能给她什么?什么都不能给她,还非常可能连累到她。
二丫距柳东风很近,热浪从身体散出来,烘烤着他。你别怕,我人粗脸不粗,就是这辈子不嫁,也不会逼你。
柳东风说,我——他不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静默片刻,二丫说,看来把你吓着了。然后放低声音,轻得像缝衣针落进草丛。她说,你把门合上吧。
次日清早,柳东风就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二丫双目泛红,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柳东风起身,她突然道,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吧。柳东风就把包放下了,到院里劈木材。半上午,二丫让柳东风帮忙,说多蒸点包子给他带上。柳东风想说算了,终是没说出来。二丫剁馅,柳东风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就在一旁守着。二丫突然停住,柳东风忙问她怎么了。二丫不说话,紧紧握着左手,柳东风醒过神儿,忙返身进屋找出布条。二丫躲着不让柳东风近前,柳东风大力把她拉过来,很认真很仔细地给她包扎手指。二丫没有再动,小兔子一样安静。柳东风心疼地问,疼吗?二丫突然扑进柳东风怀里。柳东风一阵心痛,环住她,再不忍松开。
魏红侠离开后,柳东风伤痛太深,很久很久才从悲伤中走出来,他没想过还会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二丫父亲所在的监狱遭了洪水,父亲被冲走,母亲也被击倒离去。柳东风也讲了他先前的家,在通化的客栈,二丫问他,他片言带过。在那个夜晚,他说了很多,当然很多没说。那不是女人该知道的。
第二天,二丫就催促柳东风把柳东雨接过来。她说别把妹子一个人丢下,这个乱世道,女孩一个人多不安全啊。似乎怕柳东风担心,她说保证对妹子好,不和妹子吵。
一个月后,柳东风归来,二丫瞅他身后空着,问,人呢?柳东风摇摇头,神色黯然。
柳东雨两年前就离开那家餐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柳东风还回了趟柳条屯,屯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零星剩下几个人,也都不知柳东雨的下落。
二丫劝柳东风去别处找找,柳东风苦笑,东北这么大,去哪儿找?再说她不一定在东北。二丫说,那也得试试,说不定哪天就碰上呢。柳东风想到几年寻找父亲无果的经历,轻轻叹口气。二丫说,不就点儿路费吗?不用多少的。柳东风点头,好吧。
半个月后,柳东风再次归来,黑了些也瘦了些,但双眼放亮。二丫只催他快换衣服,味儿冲。她洗衣,他就看着。二丫的辫子又粗又黑,平时干活就盘在脑顶,像长了朵蘑菇。二丫斥他,洗衣服有什么好看?一边歇着去。脸却隐隐红了。柳东风跳过去,猛将她抱起来。
二丫什么也没说,几天过去,绝口不提。一天夜里,柳东风问她为什么不问。她反问,为什么问?你想说自然会说。柳东风说,没结果。二丫说,找见人,你就领回来了。柳东风问,你说还该不该找?二丫问,你想不想找?柳东风顿了顿说,还是算了,这钱花的,我不忍心。二丫重重推柳东风一把,你怎么还跟我见外?来痛快的,想找还是不想找?柳东风说,我还想试试。二丫说,就是嘛,绕什么弯子,她可是你亲妹妹。
柳东风很愧疚。不该骗她。他开始是想寻找柳东雨,去了抚松附近几个县,磐石,辉南,江源,但在磐石刺杀一个日本警察后,他出行的目的变了。找到又能怎样?能让她有安定的生活?赶不走日本人,这辈子别想。柳东风没有安重根那么好的机会,未能击毙伊藤博文那样的日本头目,刺杀的日本警察和宪兵均是无名之辈。但总有一天,血梅花会在日本高官脑袋上绽放。
寻找成了幌子。柳东风需要这个幌子。
再次归来是深夜,冷风直入骨缝。柳东风怕吓着二丫,想如过去那样到附近村庄的柴草垛凑合半宿。可肩膀疼得厉害,再者,白天容易引起注意。犹豫半天,还是敲响门。
柳东风的样子确实把二丫吓着了,特别是看到柳东风肩上的血迹,眼睛骇成两个深洞。也就片刻工夫,她麻利地剪开他的棉衣,用酒擦拭过,敷上药。问他要不要去诊所,柳东风重声道,不要!皮肉伤,不碍事。随后淡淡解释,遇上土匪了。
次日,二丫查看柳东风的伤,说好了些,家里没药了。柳东风说,不用上药,过两天就好。别去药店,听见没有?他从未用这种严厉的口气说话,几乎是警告。二丫说寻点草药,柳东风毫不客气,那也不行。二丫没再说话,低头出去了。半上午,二丫揣个瓶子回来,说她父亲以前受伤,每天喝几口烧酒。柳东风问,管用吗?她说,你先试试吧。不再看柳东风,但柳东风捕到她的眼神,心疼中夹着不安。
柳东风看出二丫欲言又止,这不是她的性格。他心一动,问,出去碰见谁了?二丫摇头,说街上贴了告示。柳东风问什么告示?二丫说见到受伤的人要向警察署报告。柳东风努力地笑笑,害怕了?二丫说,命都交给你了,有什么怕的?这辈子横竖和你绑一块儿了。柳东风说,若抚松呆不下去……二丫打断他,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柳东风说,你做个准备,听听风声,可能……咱们得离开。
七八天过去,并没什么动静,柳东风的神经稍稍松下来。自己有意外没什么,连累二丫罪就大了。伤势渐好,柳东风不顾二丫阻拦,进了趟山。快过年了,得打些猎物。运气还行,猎到一只野鸡。日本警察署在桥头,平时柳东风都绕着走。没想到在街上碰见日本警察。柳东风混在人群中,但肩上的野鸡引起日本警察的注意。
两个日本警察截住柳东风,夺过他手里的野鸡,却没有掏钱的意思,而是围着柳东风转,问他叫什么住什么地方。被日本警察盯上了,糟糕!柳东风正琢磨怎么摆脱,二丫嚷着从街对面冲过来,揪住柳东风衣领,好啊,又给那个娘们儿送野鸡,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说说!很快有人围过来。二丫狠狠扇柳东风两个巴掌,怒骂柳东风良心让狗叼了,吃里扒外,不干正事。没料二丫来这么一出,太逼真了。柳东风知道应该配合她,可他神情僵滞,整个傻了。二丫揪着柳东风耳朵往街角走,不知两个日本警察几时离去的。转过弯儿,二丫欲松开,柳东风悄声道,揪着走。进屋两人就忙着收拾东西,连夜离开抚松。
客栈没生火,像冰窟。镇上只这一家客栈。柳东风紧紧搂着二丫,为她取暖。柳东风挺难过,最终还是连累她了。
或许太累了,二丫很快就睡着了。她的臂依然环着他的背,梦中也担心他吧?柳东风也困了,却睡不着。怕影响二丫,一动不动。脑里杂乱的念头横冲直撞。也亏得二丫机智,才甩开日本警察的纠缠。
一路颠簸,几次遇险,均化险为夷。柳东风越来越觉得二丫是他的福星,她救了他不止一次。
几天后的下午,经过山弯,忽然冲出两个持枪的人,都戴着狗皮帽子,看不出年龄。稍高那个穿着白茬皮袄,腰间系着麻绳,矮些那个穿着黑油油的棉衣。从穿着判断,应该是附近山寨的土匪。
柳东风不怵土匪。在铁血团那段日子,常和周围的土匪打交道。柳东风刚要抱拳,二丫挡他前面,什么什么,大白天的。白皮袄突然一横,枪口抵住二丫的胸。柳东风把二丫扯开,陪着笑说,她不懂事,好汉别生气。白皮袄戳戳柳东风,问,知道是谁的地盘吗?柳东风说,肯定是好汉的地盘,我们走亲戚,请好汉行个方便。白皮袄说,你小子还不蠢,今儿就不收你钱了,把这娘们儿留下,过两天来领。二丫骂,喷你妈的粪。黑棉袄放了一枪,子弹击在二丫身旁的山石上。白皮袄哈哈一笑,这娘们儿合爷口味。柳东风央求,白皮袄怒道,再他妈废话,老子一枪废了你,东西和女人留下,你小子快滚!
柳东风看二丫,你就留下吧,转天我再来。
二丫几乎跳起来,柳东风,你个王八蛋。
白皮袄和黑棉袄哈哈大笑。
柳东风把包袱丢到白皮袄脚下,与白皮袄擦肩的瞬间,突然转身夺下他的枪,照黑棉袄腿上就是一下。黑棉袄弯腰捂伤口,柳东风跳过去踢开他的枪,顺势给白皮袄一枪。黑棉袄左腿,白皮袄右腿。整个过程不超一分钟,干净利落。白皮袄和黑棉袄栽在地上,求柳东风饶命。二丫冲过去,踹两人好几脚。柳东风说赶路要紧,拽她离开。走出老远,把两杆长枪扔掉。
两人谁也不说话,除了风声就是脚步声。
柳东风先撑不住,歇息时,问二丫,你怎么不说话啊?
二丫反问,说什么?
柳东风说,你想知道什么?
二丫说,我知道你是我男人,别的不想知道。
柳东风说,你刚才脸都白了。
二丫笑笑,瞧你那笨样儿,你演戏,我就不会演戏了?
柳东风想起二丫的机敏,也笑了,你不害怕?
二丫说,你在,我怕什么?
柳东风说,你不怕我抛下你?
二丫笃定地,不怕。你不会,我知道。
柳东风握住她的手,我不会抛下你,永远都不会。真的!
二丫挠挠他手心,我缠定你了,也是真的!
柳东风事后回想,二丫也许有预感。二丫聪颖,很多事心知肚明,不说而已。柳东风是丈夫,但他还有别的身份。她不安,担心,但是不想让他看出来。
逃到哪里?并没有明确目的。在抚余停留三个多月,四月初来到哈尔滨,租个小店,二丫包子铺重新开张。小店在巷子里,生意没有抚松好,有时一天一笼包子都卖不出。柳东风从旧货市场买了辆独轮车,推到一百米外的巷口卖,巷口正对着哈尔滨道外大街。生意渐好,依然早晨中午各蒸一次,基本能卖光。下午,柳东风推着独轮车卖糖葫芦,一来多赚些钱,二来熟悉哈尔滨的街道。哈尔滨是国际都市,随处可见俄国人和日本人。刺杀日本高官,这里最合适。当然,也更危险。
哪天察觉的?柳东风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柳东风觉得怪异,刚到哈尔滨,怎么会引起注意?盘下小店,柳东风重新垒了锅灶,在风箱下挖了坑,手枪匕首藏得很严实。每次出门什么都不带。这是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敢贸然行动。这么快就被盯上,哪里出了问题?柳东风百思不解。
日本领事馆在花园街,柳东风没敢多停留,附近的街道也是草草转一遍。如果不把身后那双眼睛揪出来,他不能行动。一个刮风的下午,柳东风没卖糖葫芦,在哈尔滨道里公园转一圈后,去了哈尔滨火车站。他想寻找安重根点射伊藤博文的地点。安重根是柳东风心中的英雄。柳秀才每次讲起安重根的英雄事迹,都是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在车站广场良久徘徊,感觉胸内的火更旺地燃起来。
忽然听到枪声,随后看到慌乱奔走的行人。柳东风停下,贴着蛋糕店墙壁。几分钟后,四五个持枪的日伪警跑过大街。
第二天,柳东风买了份《滨江时报》,在第二版左上的位置寻到一条新闻:飞盗夜蝙蝠被捕入狱。昨天那些警察可能就是抓夜蝙蝠。柳东风忽然想起白水,夜蝙蝠该不会是白水的化名?报上罗列了去年年底至现在夜蝙蝠作案情况及所盗金额。夜蝙蝠偷的要么是巨富,要么是高官,必定在墙上留下夜蝙蝠的大名。柳东风的心阵阵抽缩,他不知李正英和白水去了哪里。白水应该在哈尔滨、奉天、新京这样的大城市。
柳东风不知从何处打探,从此每天买份《滨江时报》。再没看到飞盗夜蝙蝠的消息。《滨江时报》信息量非常大,有本埠的,有世界的。虽然真真假假,依然可以嗅到有用的信息。哈尔滨的日伪警察每天不闲着,要么搜寻中国抗日人员,要么缉捕给抗日武装提供资助的商贾,隔几天就能破个案子。
二丫问柳东风报纸上有什么,那么入迷。柳东风笑笑,说看花边新闻。二丫不识字,让柳东风读一则。大盛魁商号老板三姨太与四姨太争风吃醋,烧了四姨太的旗袍。二丫挥挥手,什么破玩艺,你天天就看这个?柳东风说当然不只看这个,报上登着许多消息,报纸就是看世界的窗户。二丫问为什么在抚松没看报纸,柳东风说抚松没报纸呀。二丫追问,你不是为了看花新闻?柳东风说,我哪有闲工夫看那些东西。二丫撇撇嘴,那可没准儿。柳东风说,我这人嘴馋,爱吃包子,别的什么都不稀罕。二丫擂他一下。
二丫没再管柳东风看报纸,偶尔还让柳东风读新闻什么的。
一天中午,柳东风和二丫刚把笼屉推到街口,一个梳着马鬃头的青皮领着两个喽啰围上来,说昨天的包子馊了。碰着找事的了,城市大,什么样的混混都有。柳东风陪着笑,解释都是现蒸的包子,不可能馊的。青皮耍横,你什么意思?爷还讹你啊?柳东风忙说没有,不过包子确实每天现蒸。青皮叫,爷不跟你废话,赔偿爷的损失!
柳东风怕吓着二丫,二丫倒沉得住气,直接问要多少钱。青皮说五块大洋。二丫提高声音,五块?你想吃人啊。柳东风拦住二丫,幅度很大地给青皮鞠了躬,说小本生意,又刚开张,没那么大赚头,请行个方便。他只想息事宁人,顺顺利利把青皮打发走最好。
忙乱着,柳东风忽略了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青皮没有商量余地,不赔偿就砸摊子。二丫态度突变,说不就五块大洋吗?你们候着我回去拿。柳东风知道二丫还有些钱,够不够五块大洋就说不好。
二丫去得快来得快,至巷口,突然亮出擀杖。那么长的擀杖。二丫杀气腾腾,完全是拼命的架式。青皮被唬住,悻悻离去。
二丫冲着青皮的背影骂,挨千刀的货!回头触到柳东风的表情,怎么了?吓着你了?
柳东风回神儿,真吓着我了,可别这样了,要是碰个不要命的——
二丫说,不要命的谁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再说,有你,我怕什么?我就是装装样子,这些熊包都不经吓。
柳东风说,大城市,咱不知根底,还是小心些。
二丫咕哝,好吧,听你的。
那天,包子卖得格外快。
柳东风刚要推车,有人喊他,回头,眼睛陡然瞪大。
松岛快步过来,东风兄,不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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