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雨离开林家寨那天,林闯娘送出好远。
林闯娘答应留在寨子里,前提是柳东雨也留下。理由是柳东雨留下,山寨就是正经地方,柳东雨不留就说明林家寨是个土匪窝。反正我老了,不怕你笑话,我就不讲理。柳东雨晓得林闯娘的心思,她是舍不得柳东雨离开。相处这些日子,柳东雨对脾性执拗的林闯娘也渐生好感。但是她不能留下。已经耗费掉太多时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又不忍心立刻离开,只得暂时应允。柳东雨陪了林闯娘七八天,这七八天她没说走,只说哥哥柳东风,嫂子魏红侠。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柳东雨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林闯娘当然明白柳东雨的意思。柳东雨再一次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林闯娘叹口气,要走你就走吧,这我把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敲打?柳东雨怕她反悔,让她跟林闯说一声。林闯娘就有些不高兴,我让你走你就能走,跟他说什么?怕我说话不算话?我又不是土匪,哪能把你绑在这个破地儿?闺女,我就是舍不得你走。这破地儿空荡荡的,你走了,我心里发空呢。柳东雨抱歉道,我不识好歹,让大娘白费心了。林闯娘纠正,叫娘哦。柳东雨忙道,娘先安心住着,找见我哥我就回来。林闯娘朗声道,那就说好了,带你哥一块儿回来,到时候你想在这破地儿咱就在,不想在咱就回疙瘩山。
走出大老远了,柳东雨让林闯娘回吧。林闯娘说,我这老腿闲得要废了,正好遛遛。又走出一程,柳东雨站住,娘,你回去吧。林闯娘说,回去也是干坐着。柳东雨瞄瞄林闯,林闯劝,娘,要不咱就到这儿?林闯娘笑骂,闭嘴,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林闯便仰头看天。再走一程,柳东雨坚决不让林闯娘再送。林闯娘总算站定,她让柳东雨再叫声娘。一声娘喊出来,柳东雨突然间泪如雨下。林闯娘也哽咽道,闺女,早办完事早回来啊。柳东雨点点头,快步离开。林闯追上来叮嘱,钱花完就跟三豆说。柳东雨再次点点头。林闯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破地儿,你不过哄哄咱老娘。咱不是小气人对吧?大门敞着,你随时可以回来。柳东雨说我知道。林闯让柳东雨喊哥,柳东雨扫扫不远处的冯大个儿和三豆,皱皱眉。哥?柳东风才是她哥。林闯显然看出柳东雨不情愿,又换作嬉皮相,娘你都认了,还怕认个哥?我嘴上没把门儿的,说话不中听,可也不全怪咱对不对?你就别记仇,喊一声呗,又不缺斤少两的。不喊?可别怪我啊,我一会儿就告诉娘,你是哄她,根本没打算回来。昨天晚上林闯问怎么把他老娘哄住的,柳东雨没理他。但柳东雨也承认,这个废话篓子挺贼的,摸透了她的心思。
柳东雨无言地瞪着林闯。林闯乐了,别瞪,无赖都不讲理对不对?叫,还是不叫?柳东雨恨恨地想,就是撬她嘴巴也不叫。可……触到他的眼神,她的心突然软下去。难得的,他竟然是带着乞求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声音不高,但冯大个儿和三豆肯定听到了,他是怕失了面子吧?柳东雨就叫了个哥。林闯马上恢复嬉皮相,这不就没事了?叫声哥不缺胳膊不少腿,有这么难吗?柳东雨走开。不想听他废话,实在听够了。
望不到林家寨了,柳东雨停下,让冯大个儿和三豆回,她用不着他们。林闯说派冯大个儿和三豆跟着他,是他娘的意思,世道乱,她得有个帮手。柳东雨明白,林闯娘舍不得她离开,也不一定出这样的主意。多半是林闯的鬼心思。柳东雨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帮她?也许吧。不过她不需要。与人同行,还是两个男人,想想就腻歪。林闯说,冯大个儿和三豆是我的两员大将,给你当随从你赚大了,你还摆谱?我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娘抽我,要不哪舍得啊?柳东雨坚决不同意,林闯拉开架式和她评理。柳东雨实在惹不起他,权且应下。半路把两人赶回去一样的。林闯倒是说话算话,给她带足盘缠。暂时让他两个干将跟班,算给他面子吧。
冯大个儿和三豆不说话,只是直定定地立着。柳东雨转身,两人又跟上来。柳东雨火了,你们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话?回去告诉林闯,好意我领受,你俩跟着我嫌碍脚。冯大个儿挠脖子,三豆则看自个儿脚尖。柳东雨撒腿跑起来。这是她的强项,特别是在森林里。跑出好远,并没甩掉两人。三豆比冯大个儿跑得还快,几乎踩着她的脚后跟。
柳东雨再次停住,声音冷硬,你们再跟,我就死给你们!她抽出刀子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叫,退,往后退!冯大个儿怵了,连着退后。三豆没退,只是紧张地看着她。柳东雨嚷,往后退,滚得远远的,滚回你们的破寨。三豆仍在原地立着,怯怯地叫声姐。柳东雨大嚷,我不是你姐,别跟我,退后!三豆又叫声姐,林闯王吩咐过,中途回去,他会把我俩的腿敲断。柳东雨怒道,我现在就敲断你的腿。三豆说,姐不会。柳东雨厉声道,谁说我不会?三豆依然是怯怯的,姐就是不会,姐心软。柳东雨定住。三豆鬼着呢,早明白柳东雨是虚张声势。柳东雨没辙了,求两人回去,她不需要照顾,两人跟着真碍她的事。三豆则反过来求她,说他和冯大个儿绝对不拖累她,就让他们跟着吧。他们不敢回山寨,别地儿也没处去。
柳东雨仍气乎乎的,你们就那么怕他?她从三豆的神情中读出别的东西,补充道,以为我也怕他?
三豆说,姐不怕闯王,闯王怕姐呢。
柳东雨气乐了。
三豆趁机道,姐就带我俩见见世面吧。天天在山里窝着,心里都长草呢。
柳东雨放缓语气,不是我嫌你们,是怕你们遇到麻烦。我要坐火车,车站的日本兵和伪军盘查很严,你们俩装着枪,不等进站就得抓起来,你们说,我丢下你们不管还是救你们?
三豆说,姐不用管,我俩有办法的。
柳东雨问,什么办法?还把枪藏嘴巴里?
三豆说,肯定有办法,姐就放心好了。
柳东雨无奈道,和你们的闯王一样,铁脑袋壳儿。到时候遇到麻烦可别怪我。
三豆马上保证,出了事绝对和姐没关系。
冯大个儿也学着三豆做了保证。
柳东雨再不好说别的,又想也许不是坏事。柳东雨有言在先:跟着她必须听她的,不能动不动抬出林闯,三豆和冯大个儿鸡啄米一样点头。
柳东雨凭记忆找到上次经过的村庄,给了种萝卜的汉子两块银元。汉子显然没想到柳东雨真来赔他萝卜,更没想到柳东雨出手这么阔绰。柳东雨转身离开,汉子才醒过神儿,追出来非要给柳东雨拔几个萝卜路上吃。柳东雨说不是还没长成吗?拔了可惜。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咧着嘴傻乐。
三豆问柳东雨,姐,他不是你的亲戚啊?柳东雨摇摇头,讲了她和林闯娘吃萝卜的事。冯大个儿问,绕了这么远,就为赔他几个萝卜钱?两个银元够买几亩地了。柳东雨没好气,我说你们就是一窝土匪,你们还不高兴,你们的闯王总说和别的土匪不一样,听你的话音,常抢老百姓吧。冯大个儿被揭了短,窘得说不出话。三豆小声说,姐,我们抢过几个大户,没抢过穷人,有时还帮穷人呢,真的……柳东雨瞪他,他马上住嘴。柳东雨故意气三豆,你们还救济穷人?听着就不像,反正我不信!三豆有些急,叫,真不哄姐,胡说让我挨枪子儿。柳东雨抬脚做个踹的动作,三豆马上扮出笑脸,姐,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柳东雨说,那人就靠那点儿萝卜活命呢。三豆说,我早知道姐心软,是个大好人。柳东雨哼一声,早晨吃什么了?嘴巴这么溜?你们真是一个寨子出来的,林闯嘴上涂了毒,你俩嘴上抹了蜜。三豆又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姐侍候闯王的娘那么久,还把她送上山。柳东雨说,你不懂,我和你们闯王签了契约的,必须履行。三豆说,所以才说姐心好嘛。闯王说话就那样,心里可念你的好呢。柳东雨说,得得得,离这么远还拍他马屁,他又听不到。三豆说,才不拍马屁呢,我和冯大个儿跑了好几趟都让闯王的娘骂出来,你一个月不到就成了,闯王常夸你能干呢。柳东雨说,能不能不说你们的闯王?耳朵都起茧子了。三豆吐吐舌头,不言声了。柳东雨说,还得去趟黑石镇,也欠着人家钱呢。三豆和冯大个儿都不说话。柳东雨问,你俩是不是觉得我拿你们闯王的钱不当回事?两人机械地摇头。柳东雨说,我跟他拎得很清,是我借的,肯定还他。三豆说,闯王没打算让姐还的。柳东雨轻瞥他一下,三豆慌忙扮个鬼脸,该死,又忘了!
到黑石镇已是黄昏时分。店主也很意外,说柳东雨是第一个主动还钱的人。天色已晚,柳东雨决定住下,对店主声明不白住的。店主蠕蠕喉咙,终是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柳东雨想到街上走走。三豆不声不响地跟出来。柳东雨不悦,别跟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三豆说,我向店主打听了,镇东有日本兵呢。柳东雨说,我又不惹他们,他们还吃了我?三豆停下,不说话也不回身,直直地站着。柳东雨说,你回吧,两个人容易引起注意。三豆说,我也想走走呢,我离姐远点。柳东雨没再吱声。有什么用呢?
日本兵的驻地进入视野,柳东雨站住。院落不大,门口站岗的是两个伪军。柳东雨想起店主说过,队伍开走了,只剩两个日兵,其余都是伪军。柳东雨心里有东西拱起来。在海龙县城杀过两个日本兵呢。上次在黑石镇没敢动作,是担心林闯娘,现在不同,冯大个儿和三豆比她跑得快。林闯不是瞧不起她么,那就露点儿真本事让他手下瞧瞧。
折返回来,柳东雨附在三豆耳边。三豆眼睛瞪得大大的。柳东雨问,你不是劫过日本兵的车队么?怎么杀个日本兵还害怕?三豆说,我才不怕呢,可闯王交代……柳东雨喝斥,不提你们的破闯王就不会说话?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们那破寨子吧?就是要杀日本人!三豆小声问,不是找你哥么?柳东雨有些恼,找我哥也是杀日本人!三豆忙说,我听姐的,你说咋就咋。柳东雨说,今晚不住店了,现在就回去退房。
柳东雨让三豆和冯大个儿把伪军引出来,她溜进院子,事后在黑石镇外的土地庙会合。走到街上,三豆悄声问,要是伪军不追呢?我和伪军交过手,日本兵不压阵,他们比老鼠胆子还小。柳东雨说,不追就打,追就跑,打不死也要把这群狗折腾个够。三豆跃跃欲试的样子,姐就瞧好吧,我和冯大个儿的枪法真不是吹的。柳东雨说,这帮家伙闲惯了,不会是你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恋战,小心背后,如果他们就是窝在院里不出来也不要硬冲,折腾一场,黑石镇也算没白来。三豆担心柳东雨,要把枪给柳东雨,他和冯大个儿合用一把就行。柳东雨说,你们正面骚扰,没家伙哪行?我在暗处,刀比枪管用,放心吧,有危险我就不进去了。
柳东雨虽然不是稳操胜券,但心里有数。她已观察过地形,据点的院墙不高,进去出来都不是问题。只要伪军出动,她就有机可乘。
门口放哨的两个伪军被三豆和冯大个儿击毙。柳东雨伏在据点南面的树上,借着灯光,基本可以看清院里院外的情形。
几个人影追出院子,密集的枪声响起。还有几个人从屋里出来,只在院里站着。柳东雨暗想,倒不是猪脑子,这几个显然是留下守窝。不一会儿,枪声稀下去,几个人影钻进院子。少了两个。就是说冯大个儿三豆又有收获。伪军没追,这在柳东雨意料之中。
枪声再起,伪军又慌张追出来,比上次出动得多。留在院里大约四五个人。柳东雨想,那四五个人里肯定有日兵。日兵坐镇指挥,不会轻易出击。
约半个时辰后,枪声渐渐落下去。伪军比刚才追得远,回来慢了点儿。柳东雨数过,又少两个。显然,伪军不打算出去了,插上了门。但都在院里站着。
枪声第三次响起,伪军都端起枪,却不出院。刚才吃了亏,不敢追了。柳东雨暗暗着急。突然,她看到一个身影靠近院子。是三豆!柳东雨几乎叫出声。这太危险了,一旦伪军追击,他怕是没机会跑。柳东雨知道拦不住三豆,三豆速度太快。她终是叫出声,不要!暗夜中,声音很响,但三豆没有停下。只见三豆一跃,猫一样蹲到墙头上。一个黑影随枪声倒下去。伪军慌忙应战,一阵乱射。柳东雨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哑然失笑。一个伪军竟然朝天开枪。
伪军被三豆扰乱阵脚,再次追出去。算是倾巢出动。院里只留一个人。是日本人无疑了。柳东雨溜下树,快速靠近院子。难怪她甩不掉三豆,真跑起来,他或许比她快。
柳东雨跃上墙,敏捷得自己都吃惊。院里的日本兵背对着柳东雨,望着大门方向。院落不大,日兵距柳东雨不足五米。这么近有点太容易了。这么想的时候,日兵转过身。是慢慢转的。看到墙上的柳东雨,愣了一下才去拔枪。柳东雨一扬手,柳叶刀直插在日兵脖子上。日兵倒下的同时,柳东雨跳进去。拔出刀在日兵身上擦了擦,溜进屋转了一圈。不知日兵什么级别,用的枪比三豆的小巧。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伪军比刚才追得还远,显然是另一个日兵在督阵。若再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候在院子里,完全可以收拾返回的伪军。三豆和冯大个儿的子弹不会浪费,能回来的想必也不会多。她一个人留下就是冒险。可是……这么离开也太便宜他们了。柳东雨关上大门,插上门栓。那些晕头转向的伪军看到大门关着,怕要吓得尿裤子吧。似乎还该做些什么。柳东雨稍一寻思,脑子一道亮光闪过,蘸着日兵的血,在日兵脑门画了一朵梅花。她想起那个人得意冷酷的眼睛。他会看到的,早晚有一天会。铲草除根?做梦吧!她不是哥哥,但同样是猎人。她能想到他吃惊的样子。她还要让梅花在他脑门上盛开。
柳东雨赶到土地庙,三豆和冯大个儿已经在了。两人均没受伤,柳东雨悬着的心落下去。他们有个闪失,她没法向林闯交代。三豆迫不及待问柳东雨咋样。柳东雨说不咋样,只结果一个日兵。三豆说姐不简单呢,闯王知道——柳东雨沉下脸。三豆急忙道,姐,我又说错话。柳东雨掏出那把小巧的枪,三豆立刻道,是勃郎宁呢,姐收拾的肯定是个军官。姐你真厉害!柳东雨说,你懂得还挺多呢,装起来,回去给你们闯王吧。三豆问,姐舍得?柳东雨说,一把枪有什么舍不得?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冯大个儿插话,三豆用这么好的枪,闯王会不高兴呢。柳东雨说,我缴的,关他什么事?冯大个儿没吱声。柳东雨说,就这么定了,送给你。三豆接过去,还是给闯王吧,我这把也是闯王给的呢。柳东雨说,你俩挺厉害,比你们的闯王强多了,我看他就会溜嘴皮子。冯大个儿说,全寨数闯王枪法好。三豆说,闯王的点子最多。柳东雨又没好气,我真纳闷了,那个厚嘴唇下了什么迷药,把你们哄成这样?不提他还好,提起他你们就和傻子差不多。三豆说,姐,闯王真的很了不起……哎呀,又错了。他没姐好,没姐厉害。姐,你可让我俩见识了呢。柳东雨说,少来这套就不行?总说这种话!三豆说,不是拍姐,今晚这事,我想都不敢想呢。柳东雨说,别磨蹭了,赶快离开。
柳东雨原打算从海龙县城到四平,从四平坐火车到哈尔滨。后来改了主意,直接到新京,从新京坐火车。三豆和冯大个儿都带着枪,他俩说有办法,保证没事,柳东雨还是很小心。新京是大站,乘车比四平方便。盘查的日警肯定多,但乘客也多,总有机可乘。这样在路上的时间就长了。总之还是安全要紧。再者黑石镇那一战,柳东雨意犹未尽。她没和三豆冯大个儿说,但心里拱着。哈尔滨是必须去的,除了哥哥,那个人也在。不过要带些礼物。她知道最合适的礼物是什么。走一路抛洒一路。抛到任何地方他都会收到。
到磐石县城,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吃了饭,找个小店住下。清早,柳东雨起来,三豆已经在门口。每个早上都这样,三豆比她起得早。三豆嘴巴甜,也机灵,柳东雨挺喜欢他。不知林闯怎么嘱咐他的,除了晚上睡觉,三豆几乎不离左右。林闯说三豆和冯大个儿是他最得力的干将,这一路走来,柳东雨信了。三豆自不必说,冯大个儿表面木一些,但一点儿不笨。只是跟得这么紧,柳东雨非常不适应。
起来了,姐?三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间或露出稚气。
又没睡?怕我跑了?柳东雨其实有点心疼他。三豆这样的年龄,正贪觉呢。
三豆挺不好意思,没有呢,姐,我刚起来。
柳东雨说今儿不走了,歇一天,逛逛磐石县城。没来过吧?三豆乐滋滋道,没来过呢,姐。柳东雨说这一带很乱,上街要多注意。三豆突然有些神秘,姐……你是不是——柳东雨竖起食指,三豆马上噤声。柳东雨说,就是逛逛,别乱想。三豆说,我知道,姐。柳东雨明白,三豆心知肚明。这个小鬼头!
上午,三个人在磐石县城走了一遭。磐石驻扎的日兵比黑石镇多,伪军自然更多。三豆悄声问,姐,啥时候动手?柳东雨横扫他一眼,不要命了?三豆说,姐有主意。柳东雨说,没有,我不能让你俩玩命。只要有动静,日兵和伪军肯定出动。没瞅见那一群吗?磐石街道杂乱,跑出去可不容易。
磐石有好几家皮货栈。最大那家是祥隆货栈,在最繁闹的街上。柳东雨在祥隆货栈对面站了足有半个时辰。三豆不解,问,姐,你想买皮货吗?柳东雨反问,谁说我要买了?三豆说,姐的样子像要买呢。好一会儿,柳东雨轻声说,走吧。
柳东雨略有些伤感。三豆显然感觉到,问她怎么了。柳东雨没好气,什么怎么了?甩下三豆和冯大个儿,大步走开。
回到小店,柳东雨问三豆还记得陆芬不。三豆想不起来,经柳东雨提示,他唔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呢。她出寨是我送的,一路折了一大把花。姐,你怎么想起她了?柳东雨说祥隆货栈就是她家的。三豆吃惊道,她家这么有钱呀?柳东雨笑笑,替你们闯王后悔了吧?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家境,你们闯王不会白白放她走。三豆有些急,闯王才不见钱眼开呢,抢到的钱多半都分给弟兄了。柳东雨问,他不爱钱,那爱什么?三豆说,做木匠活呀,没事的时候他就干活,寨里的家具都是闯王打的,他还说给我做个小柜子呢。柳东雨说,一手拎杆枪,一手拿把锯,你们的闯王真会找乐子。三豆笑笑说,姐,闯王有个秘密呢。柳东雨噢一声,什么秘密?三豆说,寨里的弟兄都知道。柳东雨乐了,那还叫什么秘密?三豆有些沮丧,他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柳东雨问,这不挺好吗?你怎么不高兴?三豆说,弟兄们都不乐意,他开木匠铺,弟兄们干什么?柳东雨笑道,你们的闯王让你们绑架了啊?他开木匠铺,你们可以当徒弟。三豆道,弟兄们只会打枪,木匠那么细的活儿,都不会干呢。姐,你说闯王这个铺子开得成不?柳东雨说,我哪儿知道?三豆说,我琢磨着开不成,到处闹日本,他哪有这心思?就是开了,说不定哪天就让日本人烧了。柳东雨说,你们都盼着他开不成吧?三豆有些难为情,姐,我就是和你说说,你可别告诉闯王。柳东雨哼一声,我就没打算见他。三豆很伤心的样子,姐,你诓闯王呢?柳东雨说,我没诓他,他比谁都清楚,我那样说不过哄哄他娘。三豆说,那还不一样?姐,你为什么不回山寨?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山寨?我又不是山寨的人。三豆说,咱一起杀日本鬼子呀。柳东雨摇头,我在哪儿都可以。听我的话,你和冯大个儿还是早点回去。三豆说,闯王交代过,姐别撵我俩走。柳东雨问,一直跟着我?那你俩就不是山寨的人了,实话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回去。三豆不解,为什么呀?柳东雨说,不为什么。三豆说,闯王就是嘴巴利害,心真挺好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他不好。三豆说,闯王得多伤心呢。柳东雨愣了一下,他伤什么心?怕我不还他的钱?三豆说,不是,他还没这么惦记过一个人,除了他老娘。柳东雨醒过神儿,突然就恼了,乱操闲心!回你屋去,我要歇了。
三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姐,你是不是想去看陆芬?
柳东雨摆手,谁说我要去看她?你能不能别乱琢磨?
三豆说,有事叫我。
柳东雨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柳东雨悄悄拉开门缝儿,探出头,隔壁门关着。柳东雨掩了房门,蹑手蹑脚离开。出了店门,回头瞅瞅,没有三豆的身影,稍稍松口气,终于甩掉这个尾巴。
柳东雨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在磐石住两晚,总不能白耽误工夫吧。她有过见陆芬的念头,也只是闪了闪。虽然共同患难,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人家是大户小姐,如果冷淡那可羞死人了。
不知不觉,柳东雨走到十字街。看到祥隆的牌子,怔了一下。陆芬父亲是磐石的大户,不顾女儿的意愿,要和另一家做药材的大户结亲。柳东雨想过,如果让她碰到,一定教训教训他。现在,她就在磐石,就在祥隆门口。但是……但是……柳东雨能干什么?她和陆芬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再说万一撞到陆芬呢?
一队日兵走过来,行人纷纷躲避,柳东雨也闪进巷子。望着日兵渐行渐远的背影,柳东雨暗骂自己昏头,差点忘了正事。
柳东雨慢慢踱着。不能像黑石镇那样了,必须单干。走过去,又走回来。她在寻找海龙那样的机会,撞上落单的日兵。两个也可以。在海龙就是两个。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标记。三个,或许也可以。如果三豆在……不,还是单独行动好,像哥哥柳东风那样。
柳东雨在路边的小食摊坐下,要了一个烧饭一碗汤,嘴巴慢腾腾的嚼着,目光却拉得长长的。到了吃饭时间,三豆肯定发现她不在屋,这阵儿和冯大个儿应该也在街上。她能想象三豆着急的样子。
柳东雨在等待猎物。她是猎人,有的是耐心。为了捕猎,有时跟着猎物走好几天。哥哥说,他最长的一次跟了四天。如果等不到就再住一晚,反正林闯给她带了足够的盘缠。
烧饼下去少半个,柳东雨的目光突然凝注。一个落单的日兵!他走到斜对面的杂货铺门口,停下往四周瞅了瞅,走进去。
终于等到!
婚后的日子是醉人的。许多个夜晚,柳东风在孤独中一点点追忆,一点点把那段日子捡起来拼接,慢慢咀嚼。思念是温柔的刀,甜蜜又疼痛。只是当时,柳东风完全没有意识到,幸福来去匆匆。
魏红侠仍然腼腆。她在背坡哨长大,却怕见人,特别容易脸红。也不习惯柳东雨叫她嫂子,柳东雨喊她,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如果正吃饭,她就放下碗筷等着。柳东雨其实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想逗逗她。柳东雨第一次到蛤蟆嘴就喊魏红侠嫂子了。魏红侠说还没呢。柳东雨装不懂,什么还没呢嫂子?魏红侠说问你哥。柳东雨偏盯住她问,弄得魏红侠又羞又慌。那个时刻,她就求救地望着柳东风。她不敢和柳东风久久凝视。即便现在,她躺在他怀里,和她对视也不容易,她会避开。他咬着她耳朵说悄悄话,她的脸也会红起来。
魏红侠很能干,整个柳条屯的女人没几个比过她。
魏红侠饭烧得好,做什么都有滋有味。她进门后,柳东雨基本就闲着了。
柳条屯的田野、森林生长着数不清的野菜。魏红侠来了,这些野菜不再是草。魏红侠告诉柳东风,背坡哨的菜都是她在林里拔的。魏红侠把吃不了的菜串起来挂在房檐下,说冬天可以炖着吃。她腌的菜味道也好。柳东雨特别爱吃魏红侠腌的菜,每顿饭都吃很多。母亲也腌,但没有魏红侠这种味道。魏红侠腌出来的菜,萝卜带着辣味,辣椒却带着豆香。
魏红侠闲不住,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门外每天也要清扫。柳东风说院外就算了,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整天蹿来蹿去,清扫也是白费工夫。魏红侠依然天天扫。每次拔野菜回来,魏红侠总要背一捆枯树枝。柳条屯简直遍地是宝,魏红侠就是那个发现并挖掘宝藏的人。
守着这样的妻子,柳东风怎么可能不整天迷醉?外出打猎,柳东风的心被无形的绳子拽着,到晚上无论有没有收获,都急着赶回家。以前可不这样,在森林过夜是常事。柳东雨打趣他的魂被嫂子勾走了。柳东风不接她的话也不理她的要求,天色暗下来马上收工。偶尔,柳东风去背一次坡,那三五日于他就是煎熬。送完货就急往回赶。在森林里过夜可以,在森林走夜路却是大忌。柳东风不惜犯忌,那次差点踏上夹狼的夹子。
柳东风和魏红侠也吵过架,那次吵架是因为柳秀才。柳秀才一瘸一拐地过来,必定是闻到酒香。哦,魏红侠还会酿酒。柳秀才不像过去那么嗜酒了,那天却被魏红侠的酒勾起馋虫,连着喝下去两碗,当下就躺倒了。柳东风回来,柳秀才还在昏睡。柳东风有些生气,嫌魏红侠不拦着,柳秀才都这么大年纪了。魏红侠争辩,她提醒柳秀才酒劲儿大,柳秀才不听。柳东风也不忍再说什么,只说你瞧瞧他醉成什么了。魏红侠担心道,会不会出人命?柳东风闷闷地答,不知道。也不是吓唬她,他真的不知道柳秀才会不会一睡不醒。还好,后半夜柳秀才醒了。柳东风背他回茅草屋,柳秀才一路念叨,好酒呢,好酒呢。要说这不怪魏红侠,她怎么可能又怎么敢拦柳秀才?柳东风因为歉疚,更疼爱她了。
柳东风的心都在魏红侠身上,忽略了柳东雨。
柳东雨常逗魏红侠,也经常调侃柳东风。柳东风知道她性子刁钻,嘴不饶人,其实很懂分寸的。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未曾想柳东雨早就有了情绪。
终于爆发,因为一顿饭。
那晚魏红侠做的面条,照例卧了鸡蛋。母亲去世后,家里既没有鸡也没有猪。魏红侠过来,柳东风用兽皮换了几只鸡。每次做面条,魏红侠都要卧鸡蛋。柳东风吃完上面的鸡蛋,筷子一划拉,碗底还有一颗鸡蛋。柳东雨重重摔了筷子,或许她一直盯着他呢。怎么我就一颗?柳东雨冲着魏红侠,声音很高。柳东风筷子举在半空,显然没想到柳东雨发脾气。魏红侠也直定定的。柳东雨把半碗面条推开,我不吃了,你俩嫌弃我,也不用克扣我。柳东风瞄瞄魏红侠,训斥柳东雨,你怎么这么说话,多伤人?柳东雨不买账,我伤人?你们合伙欺负我,还说我伤人?还讲不讲理?魏红侠几乎吓傻了,使劲儿拉柳东风。柳东雨跺跺脚,哭着跑出去。
魏红侠让柳东风追,柳东风反重重坐下去,我不惯她这毛病。魏红侠急得哭出来,这么晚了,就当是为我……柳东风叹口气,起身出去。
好大一阵儿,柳东风才找见柳东雨。她在一棵树杈上蹲着,无论柳东风怎么说,就是不下来。不用你管。你管呢,我乐意住树上。我不回,你们落个清静。柳东雨声音冷硬,偶尔带出哭腔。柳东风已经后悔了。柳东雨毕竟还小,是他没处理好。
这些年兄妹相依为命,从来没闹过矛盾呢。柳东风有些心酸,求柳东雨下来。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柳东雨当然听出来,她说你的话不算数,让嫂子跟我说。
柳东风明白柳东雨是要个台阶,于是喊来魏红侠。
几天后,魏红侠告诉柳东风,她把她那颗给他了。柳东风责备她为什么不早说。魏红侠说那会儿柳东风兄妹都带着脾气,她不敢。柳东风痛惜地说,那你也不能全自己担着啊。魏红侠不让柳东风和柳东雨说,她还小,慢慢会明白的。柳东风还是跟柳东雨讲了,讲明白就好。柳东雨愣怔了好一会儿,是我不好,我给嫂子道歉。
这样的小插曲是平静生活中的佐料。过去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现在是三个人。有时候柳东风会想,与生活的意外相比,那些小插曲是多少温馨。
柳东风记得那个日子。他醒得早了些,身边的魏红侠还在熟睡。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但并没遮住脸。少年时代他就认识她,现在她是他的妻子,可柳东风却没能好好端详她,她的腼腆她的羞涩使她不敢承接他的目光。即便成为他的妻子,当他凝望她的时候,她也会马上扭开。在那个黎明,柳东风借着朦胧的光线贪婪地盯着魏红侠。她的脸是圆的,很瓷实的那种。眉毛稍有些立,据说立眉的女人都厉害,显然对于魏红侠这个说法不成立。她的鼻子不大,但恰到好处,若再挺一些,与脸就不相称了。她的嘴唇略厚,饱满红润,与圆脸很配,也最诱人。柳东风心摇神荡,不禁伸出手。但马上又缩回去,停在半空。魏红侠睡得正香,不忍惊扰她。他就那么痴痴地盯着她,虽竭力控制,呼吸仍渐渐粗重。
魏红侠醒了。或许,她感应到了。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魏红侠的脸如瞬间绽放的桃花瓣。她慌乱地伸出手,似乎要把柳东风火热的目光推回去,胳膊摇了摇,忽然拽住被子。柳东风没给她逃离的机会,有些粗暴地把她的被子整个掀掉。她傻傻地看着他,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柳东风盖住她的时候,她似乎还没回过神儿,胳膊迟疑老半天才环住他的腰。她试图扭开,柳东风大力掰正。他直视着她。她却闭上眼睛。因为紧张,眼睑轻微颤着。柳东风轻轻吹口气。她终于接住他的目光,虽然还摇晃躲闪。
那个黎明,无数次闪回柳东风的脑海,成为他抵御伤痛的药汤。
早饭后,柳东雨和魏红侠结伴到镇上。鸡蛋风波后,柳东雨成熟许多,和魏红侠更加亲密无间。家里有一张貂皮,柳东风让她俩顺便带上卖了。平时卖皮货,柳东风都到安图县城,能卖个不错的价。
她俩走后,柳东风在院里劈材。魏红侠背回的枯木有细有粗,粗的都很重。也不知她怎么背回来的。柳东风的心还在回味黎明的甜美,精力不那么集中。魏红侠在脑里来回闪着,柳东风的嘴巴一次次裂开。
约莫中午,柳东雨疯子一样撞进来。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目光却是火烧火燎的。柳东风预感到不祥。没看到魏红侠,柳东雨又是这个样子。柳东风还是心存幻想,急问,你嫂子呢?
柳东雨和魏红侠撞上了日本警察土肥田。土肥田看到魏红侠手上的貂皮,让她给他。魏红侠不认识土肥田,但柳东雨认识。到过镇的人都知道土肥田。警察所设好几年了,土肥田整天在镇上晃荡,查抄东西对土肥田实在太过平常。魏红侠不肯。土肥田恼羞成怒,上前抢夺。拉扯间,另外两个日警赶过来,把魏红侠带走了。
柳东风跺跺脚,这个傻娘们儿!
柳东雨哭唧唧的,哥,是我不好,没护好嫂子。你赶紧救她呀,不知那几个警察怎么对付她呢。
柳东风知道土肥田,肉墩墩的,脸上有片青记。他也不止一次经过警察所,三间房,院子很大。如柳秀才所言,保护侨民不过是日本设立警察所的借口,镇上只有两户日本人,保护他们也不用单独设立警察所。自有了警察所,镇上就没安稳过。许多事,柳东风听过也见过。没想到今天让他遇到了。
土肥田得知柳东风是魏红侠的丈夫,似乎来了兴趣,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土肥田的口音竟然带着东北腔,若不是那身制服,很难分辨他是日本人。
柳东风说,柳东风。
土肥田问,柳条屯的柳东风?
柳东风稍稍愣了一下,答,是。土肥田竟然知道他是柳条屯的。土肥田是怎么知道的?
土肥田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翻了几页,问,你就是那个猎人?
这个日本警察对他了解得很清楚呢。柳东风不知那个本上都记着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土肥田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我早就等着你呢。
柳东风不明白土肥田话里所指,没言语。
土肥田问,知道我为什么抓她么?
柳东风说,因为那张貂皮?不要了,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摇头,我不随便拿人东西的,不过……那张貂皮是赃物,要没收。
柳东风说,那是我猎的,不是赃物,长官要就拿去。
土肥田说,前天有侨户被盗,丢失的东西就有貂皮。
柳东风不卑不亢,那确实是我猎的。顿了顿又道,谁偷了东西会这么快就拿出来卖?
土肥田嘿嘿笑了一下,我正要问你呢,公然叫卖胆子也太大了。
柳东风暗暗骂了一句。
土肥田说,她还公然抗拒执法。
柳东风说,对不起长官,女人不懂事。貂皮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沉下脸,没听清楚?那是赃物,理应没收。
柳东风寻思,没有必要和他乱扯,救魏红侠要紧。于是放缓语气,长官别生气,放了她吧,貂皮长官就留下,算我给长官赔罪。
土肥田问,你承认是赃物?
这是明着让柳东风跳陷阱。但柳东风没有退路。于是咬牙道,和她没有关系,求长官放了她。
土肥田说,人赃俱获,得把她交给安图县署。
柳东风再次道,真的与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问,你偷的?
柳东风答,是。是我偷的,和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得意地笑出来,那就两人一块儿送县署。
柳东风急了,叫,真不关她的事。
土肥田问,想救她?
柳东风突然明白,先前种种,土肥田不过在设圈套,真正的目的隐在圈套里。于是问道,长官要我怎样?
土肥田点点头,你很聪明。看到告示了吗?
柳东风脑里闪过一道光,佯问,什么告示?
土肥田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这就不聪明了。我不信你没看到告示。规定的期限已经过了,可你没把猎枪交出来。
原来土肥田早就盯上了。魏红侠没撞他手里,他早晚也要寻上门。那个本子不定都记着什么黑账。猎人不能没有枪,祖辈就这样。日本人非要给猎户重新制定规矩。
柳东风还是不甘心,我是猎人啊,没有猎枪靠什么活命?
土肥田突然大怒,日本话就骂出来。
叽哩咕噜一阵,土肥田又龇龇牙,可能是想笑,反而弄出一副咬人的表情。你是猎人,这没错,可是你们不用猎枪打猎,而是用来搞破坏,抢劫大日本的侨民。
柳东风说,我没抢。
土肥田问,那你告诉我,什么人抢过?
柳东风摇头,我不知道。
土肥田说,你很狡猾哦。你们的政府装糊涂,收缴枪支只有靠我们了。告示贴出这么久,你为什么不交?
柳东风说,我没有猎枪。
土肥田竟然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啊?
柳东风强调,我不用枪,只用弓箭。
任柳东风怎么解释,土肥田的原则不变:柳东风必须交出猎枪,否则就把魏红侠押送到安图。
柳东风返回屯里。
柳秀才听柳东风要把猎枪交出去,急得跳起来。东风,这是日本人的阴谋呢,什么保护侨民,全是借口,这是为打仗做准备呢。甲午那一仗,日本人把中华翻个底朝天还不足,现在是想整个吞下去,狼子野心啊。东风你想想啊,手里没武器,一旦仗打起来,还不让日本人割了韭菜?柳秀才着急加上愤怒,枯瘦的身子剧烈地抖着,如狂风中的蒲草。柳东风没有柳秀才想得那么远,也知道把猎枪交给日本人是错误的,可……柳东风说交一把好歹还留一把,要不没辙儿啊,魏红侠还在土肥田手里。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弱国无外交,现在惹不起人家啊。总不能让红侠被日本人这么扣着。
土肥田并没有让柳东风顺顺利利带魏红侠离开。土肥田说柳东风延迟交枪,理应处罚。他对柳东风网开一面,但柳东风每个月要给警察所送几只野兔山鸡。柳东风说没有猎枪。土肥田竟然拍拍柳东风的肩,你有弓箭对不对?这可不是谈生意,别跟我讨价还价,你的明白?
初秋的黄昏,柳东风和柳东雨从森林出来,在田梗发现一个男人。他脸朝下,两只胳膊往前伸,显然是试图爬起来。男人二十到三十岁,脸色惨白,牙关紧闭,身上有两处刀伤,肩部一处肋下一处,衣服被血浸透,紧紧裹在身上。柳东风试试,尚有鼻息。正好不远处有个窝棚,柳东风把男人背到窝棚,让柳东雨看着,自己匆匆赶回家。
柳东风返回,处理过男人的伤口,又撬开他的嘴巴,喂了些温水。柳东风让柳东雨一个人回,他得守着这个男人。柳东雨问,你要守一夜吗?柳东风说,至少要等他醒来。柳东雨让柳东风回去,她守着,你不回嫂子担惊受怕呢。柳东风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外过夜,担什么心?柳东风明白魏红侠会担心。但是不能让柳东雨在野外守一个陌生的男人。柳东雨提出把男人背回家,天凉了,在外面谁都受罪。柳东风说,他不宜动,只能等他醒来。
柳东风不愿意把男人背回家,主要是不想再惹麻烦。窝心事够多了。给日本警察所送野味的事已经在屯子传开,柳东风能觉察到无处不在的不屑和鄙视。他抬不起头,尽管他是被迫的。如果说别人只是用目光剐他,那么柳秀才是直接捅他。那是难以言说的痛。若在街上碰到,柳秀才必定立刻转身。柳秀才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柳东风明白,他给柳秀才丢人了。被日本人拖下水,柳东风的天虽然没塌下来,但日子彻底塌了。
柳东风不清楚受伤的男人什么来历,又因为什么受伤。也许是撞上土匪,也说不定男人就是土匪,在抢劫中被砍伤。遇到受伤的人,即便是土匪也不能不救,人命关天呢。男人醒来,柳东风马上送他离开。若男人是土匪,救土匪的事再让屯里人知道,只会招骂。男人斜挎一个包,柳东风本不想碰,可实在是不踏实。包里的东西也许能帮助他判断男人的身份。还好,包里没刀没枪也没钱,只有一些草药。显然是挖出不久,还新鲜着。柳东风暗想,男人是个郎中?
清早,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微弱的咳,柳东风忙喂他几口水。
男人的目光软软地从柳东风脸上划过,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柳东风说,柳条屯,安图的柳条屯。
男人问,你救了我?
柳东风说,算是吧,你昏迷一整夜呢。
男人努力地笑笑,你守了我一夜?谢谢。
柳东风说,先别乱动,你的伤可不轻呢。
男人说,遇上土匪了,钱全给他们了,还要抢我的包。其实包里没值钱的东西。
柳东风问,你是郎中?
男人有些迟疑。
柳东风说,我得知道你是什么人,就……
男人笑笑,没关系,世道乱,谨慎没错。我只能算半个郎中。哦……我饿了,能不能给我些吃的。
柳东风说,我去去就来。守了一夜,柳东风也饿了。
男人的饭是柳东雨送去的。柳东雨说柳东风累了一夜,让他歇歇。柳东风歇不住也不能歇。昨天打猎没有收获,还得赶快进山。土肥田等不到柳东风的猎物,就会上门催。柳东风嘱咐柳东雨,男人吃过饭就让他离开。少和他说话。柳东雨迈出门,柳东风又叮嘱。柳东雨有些不解,哥,你紧张什么?柳东风重声道,还嫌麻烦少啊。柳东雨嘀咕,那就不该救他。
那一整天,柳东风心神不定。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似乎与那个男人有关,细细品味,与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上个月柳东风还在森林救过一个人。是背坡的,被蛇咬了。虽然不安,那天的收获还算丰盛。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柳东风直接去了镇上。返回来天色已经暗下去,柳东风还是拐到田梗。窝棚空了,柳东风松了口气。
进门,柳东风愣在门口。柳东雨竟然把男人领回家。男人显然觉察到柳东风的冷漠,笑得有些卑微。柳东风把柳东雨扯出去,质问她为什么不听话。柳东雨说,他伤得重,根本走不动,半路再昏过去,不白救了?柳东风就来了气,那也不能领回家啊!柳东雨说,哥,咱是救人,不是干伤天害理的事,用得着偷偷摸摸的?柳东风无言。柳东雨说得有道理,况且已经把人领回来,总不能马上撵走。
男人叫宋高,父亲是做药材生意的,他本人对生意兴趣不大,但迫于父亲的压力,只得勉强把精力放生意上。对生意没兴趣,却爱研究药材,跟人学过医,混个一知半解。宋高喜欢挖药材,常跑长白山。他说这跟柳东风打猎有很多相似。卖一张熊皮能挣很多钱,但是射倒黑熊那一刻才最有成就感。
宋高爱结交朋友,说柳东风对他有再生之恩,想和柳东风结拜为兄弟。柳东风有些迟疑,毕竟刚刚认识,完全不了解。宋高没有丝毫尴尬,轻轻笑笑,那这样,我就叫你东风兄吧。柳东风如释重负,随你,喊名字最好。宋高的话有些含蓄,东风兄,你比我年长呢。
柳东风向宋高请教了一些药材方面的问题,其实也有考宋高的意思。打猎的第一天,父亲就教他识辨药材。什么消炎什么止血,蛇咬伤敷什么药,蚊虫叮咬敷什么药。长白山有一种蠓,有指甲盖那么大,一般只叮兽类,有时也叮人,不致命,但是人会昏迷。父亲常说,进了长白山,猎人也是猎物,随时都有危险。宋高自然明白柳东风的意图,笑得有些吃力。东风兄常年在森林,必定比我懂得多,我哪敢班门弄斧?柳东风说,我是懂一些,不过都是土方子,不入流的。宋高说,不,土方往往有奇效呢,偏方治大病么。柳东风说,或许吧,比你还是差远了。宋高引经据典,答得极专业。中药配方讲君臣佐使,或单方独效,或混合共同奏效。用好是药用不好是毒。宋高特别提到雷公藤,毒性极大,却是治风湿的良药。这就需要掌握好用量,还要配伍精当。
柳东风暗暗折服。许多药他能识辨也知道疗效,但不懂这么多门道。宋高表情诚恳,没有任何卖弄的意思。完后又请教柳东风一些问题。柳东风的疑虑渐渐消散,讲了些猎人常用的土方,怎么处理咬伤,怎么处理刀伤。咬伤又分十几种,治蛇伤和蠓伤区别很大。宋高不时惊叹,竟然这么治?真是奇闻呢。宋高感慨,智慧在民间啊,将来我要编一本偏方大全,东风兄,你的秘方全部写进去。
柳东风后来回想,和宋高热络起来,就是从药材开始。那正是柳东风最郁闷的时期,屯里人鄙视他,柳秀才不理他,只有柳东雨和魏红侠守着他。可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子,又能说什么呢?根本不能说的。而且还要在两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柳东风的苦闷只有自己化解。还好和宋高有共同语言。当然,柳东风并没有讲自己的处境,更没有发牢骚。除了谈药材,讲得最多的是打猎。如何射杀野猪,如何跟踪梅花鹿,怎么躲避山猫的偷袭等等。宋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宋高情绪高涨,柳东风也不会讲那么多。那天又说到很晚,柳东风问宋高喝点酒不,并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没事的。宋高说,东风兄盛情,我当然乐意,只是……给东风兄添这么多麻烦……柳东风摆手,我也长了不少见识,该谢谢你呢。宋高忙说,东风兄这么说,小弟怎么承受得起?救命恩同再造,小弟终生铭记。
交了个朋友。柳东风当时只这么个简单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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