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七百一十六章 陛下是仁君圣主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非常严肃的说道:“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自古治世乱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作为利柄论的第一作者以及理论主张的践行者,朱瞻墡简明扼要的提出了自己提出利柄论的初心。
天下的财富由天下人的劳动创造,朝廷收赋税课役,供给天下使用。
无论是治世和乱世都不是因为财富不足成为国朝的心腹大患,是因为在治理财富上没有正确的道路。
那么这个道路在哪里?
朱瞻墡继续说道:“天德纯粹,陛下无声色畋游之好,亲政以来,拨乱世冗疾,反诸正朝堂,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天下骎骎向治矣。”
治理财富的道路,在陛下指引的方向里。
胡濙在心里对朱瞻墡竖起了大拇指,陛下在京的时候不让吹嘘陛下的英明,陛下不在京了,自然要好好的吹一下,这都是要写道盐铁会议的盐铁论之中的内容。
朱瞻墡看盐铁会议上并没有人反对便继续说道:“国未尝无弊政,而不足以累天下向治;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刚正之气。”
“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仁义皆施。”
他话锋一转说道:“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
朱瞻墡的意思很明确,政令虽然有不完善的地方,朝里也有小人,但是君臣一心,仁义皆施,天下向治。
但是江山社稷的重任,陛下能够一直英明下去,但全靠陛下一个人吗?
“我来补充一下。”胡濙忽然从老僧入定的状态睁开了眼说道:“诸位且听老朽一言。”
“南宋之初,绍兴元年,宋高宗扑买官田,五十八年后,也就是绍熙四年,官田扑买停止。”
“除一部分划为寺院、书院外,其他公田,全部卖断给私人经营。”
“通过变卖公田,南宋朝廷,在短时间内迅速获得了一大笔相当可观的财货,这笔钱七成上交朝廷,三成留给地方。”
胡濙说完停顿了一下,让群臣们理解下他的话。
南宋有大量的公田,大致可分为户绝田、籍没田、抛荒田、沙田、涂田、营田、屯田。
这些田亩,在绍兴元年到绍熙四年这五十八年的时间里,大量被扑买给了私人。
胡濙说的是南宋,又未尝不是说的大明。
大明当年军卫法有多少的屯田?到了今天又剩下了多少呢?
胡濙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这官田扑买,膏腴之地自然抢着购买,那贫瘠之地,自然无人购买。”
“大约只有三成左右的膏腴官田被抢买,剩下七成的贫瘠田亩,却没有人要。”
“不仅没人要,也没人种,谁知道会不会被扑买掉,所以百姓们也不敢种官田。”
“绍熙四年,南宋朝廷试行官庄法,这官庄法,除了没有天子门生的掌令官之外,其他和现行的农庄法几无区别。”
胡濙此言一出,引起了群臣们议论纷纷。
两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千年田换八百主。
胡濙居然讨论起了南宋的田制?讨论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但没人质疑胡濙在史一道上的修养。
吴敬眉头紧皱的说道:“没有天子门生的掌令官,胡尚书,这才是南宋官庄法失败的关键吧。”
吴敬是浙江三司使的老会计了,主持地方财会十余年,他能不知道地方赋税课役那堆烂事?
他完全没法想象,没有了天子门生的掌令官担任乡长,那农庄法得是个什么模样!
刘吉赶忙补充道:“是啊,所以南宋的官庄法仅仅建立了二十二所,就建不下去了。”
胡濙略微有些出神的说道:“官庄法就是再差劲儿,那也是田制,南宋朝廷,就这么稀里湖涂的过了七十四年的时间。”
“这七十年的时间,南宋的钱引贬值,物价攀升,军费短缺,南宋朝廷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是北方是越来越强大的蒙古,巨大的军事压力,逼迫南宋朝廷必须做出改变。”
“景定四年,贾似道基于限田制,在知临安府刘良贵、浙西转运使吴势卿的建议下,推动公田法。”
“南宋限田,是一品官限田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九品为五顷,无官百姓最高田额两百亩。”
“公田法,就是回买公田,但凡是超过了限田制的超标之田都要官买赎回。”
户部尚书沉翼听到这里,坐直了身子问道:“胡尚书前面也说了,景定年间,南宋朝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来的钱官买赎回超标之田?”
所有人都看向了胡濙,钱,从哪里来?
胡濙笑着说道:“官买赎回超标田亩,是折半价购买,浙江当时三石良田价四百贯,官买两百贯,付款是形同废纸的会子,连飞钱都不给,只给纸钞,时人殊死抗拒,称其为白没。”
所有人了然,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朝廷穷的都当裤子了,还能给钱?就是白白没收而已。
陛下在南衙推动的农庄法,是白没吗?
陛下给船证。
船证最大的好处是低税,六分的税,那是外番商舶想都不敢想的低税,几乎等同于没有。
船证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悬挂北斗七星旗,这个旗帜在海上代表着大明势力,等闲之下,互相碰到了七星旗,大家打个招呼,一般不会升级到抢劫。
海盗看见了也要掂量一下,这抢了大明的船,会不会引来大明水师。
船证的第三个好处,也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将商舶武装,只要入港不张弓填药,就不会招致巡检司击沉。
这些武装商舶的武备,皆是大明武备,在海上可谓是罕有敌手,武装商舶劫掠起来,那可谓是如鱼得水。
所以,船证在南衙被戏称为私掠船证。
谁有船证,谁就可以武装商舶,进行劫掠。
船证在南衙可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而且在陛下春秋鼎盛的这些年里,会一直硬通下去。
胡濙抿了口茶继续说道:“景定四年二月,贾似道定公田法,到六月时就官买了三百五十万亩田,开始设立官田所。”
“景定五年春,尚书省上奏宋理宗曰:中外支用粗足。”
“景定五年冬,宋理宗龙驭上宾,失去了宋理宗的支持,贾似道深陷党争无力继续推动官田法。”
“咸淳三年贾似道落败下野,宋度宗废官田法,满朝文武弹冠相庆,庆贺大宋,众正盈朝。”
“九年后,元军攻破临安,太皇太后谢道清带着五岁的宋恭帝出城跪迎,向元军投降。”
贾似道死后一年,元军就攻破了南宋的都城临安,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出城投降,南宋实质性灭亡。
胡濙说完之后,群臣们不胜唏嘘。
刘吉有些好奇的问道:“敢请问胡尚书,若是贾似道的官田法能一直推行下去,南宋是不是能够再撑些时日?”
胡濙连连摇头说道:“怎么可能。”
“南宋名将人称南天一柱的孟共,灭金国武仙军团,联蒙灭金,报了当年二帝北狩之耻辱,屡败蒙古,收复襄阳,统领南宋川蜀、京湖两大战场,以一人之力统御南宋三分之二战线上的战事。”
“孟共为国奋战,可称得上忠臣、能臣?”
“孟共打的蒙古河南行省范用吉暗中向南宋投降。”
“朝廷担心孟共势力过大,不准孟共接受范用吉投降,还逼迫孟共致仕。”
“致仕那年九月,孟共哀呼三十年收拾中原人,今志不克伸矣,抱憾逝世。”
重文轻武的大宋,到了行将朽木的时候,依旧担心武人作乱,担心一个将死之人的势力过大,那不是一个公田法就可以挽救的。
贾似道不是南宋的救世主,贾似道一定程度上激化了人地矛盾,导致南宋朝廷加速灭亡。
胡濙带着群臣们复习了一遍南宋的灭亡,目的是为襄王殿下的【自古治世乱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观点做旁证。
南宋从建立之初,宋高宗就开始扑买官田,膏腴之田卖光了之后,开始停止扑买官田,稀里湖涂的过了七十多年,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又开始白没。
南宋这个朝廷无法调和阶级矛盾,所以它失道天下。
胡濙看着群臣开口说道:“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
“是以,圣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故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
胡濙说完之后,慢慢的闭上了眼,老僧入定,像是睡着了一样。
当今陛下有手段、有决心、有能力,可称之为圣主。
群臣应当紧密的团结在陛下的周围,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天下才能向治。
相比较襄王干巴巴的几句话,胡濙这个大明的洗地大师,在不经意间,为大明皇帝在南衙的的暴戾,洗了一下地。
朱瞻墡听闻亦是不断的点头,不得不说,胡尚书不愧是大明的师爷。
相比较南宋朝廷的白没,陛下可谓是宽仁至极了。
陛下没印大明宝钞作为补偿,不是仁君圣主,是什么?
“略有几分浅见,抛砖引玉。”朱瞻墡示意罗炳忠将他写的《利柄论专卖》发给了在坐的群臣。
在这个利柄论的专卖里,朱瞻墡增加了柴米油为官办专卖。
贺章一只手翻动着面前的利柄论,眉头紧皱的说道:“朝廷要设立官铺,购买农庄手工制品和农副作物?而且还要向农户售卖原料、工具?”
“官办营商,成何体统?”
柴米油盐铁专营也就罢了,朱瞻墡的这个《利柄论专卖》提出了朝廷对农庄进行统购统销,设立官铺购买集散百货。
沉翼看完之后直摇头说道:“农庄、乡、县州、府、省,五级购销,殿下,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尤其是分级管理、分级核算、各负盈亏、上交七成利润,自留三成,殿下,这账,算不过来的。”
沉翼天天算账,他清楚的知道算账想算明白,有多麻烦,这么庞大的、依托于农庄法的五级购销的官铺,那得多么庞大的账目?
吏部尚书王翱看完了之后,感慨的说道:“殿下,恕臣直言,这官铺会因为这无法监察,最后变成藏污纳垢之地。”
“而且会有很严重的冗员问题,即便是农庄和乡不设官吏,但是这县州府省朝廷能不设官吏?”
王翱就是反贪厅的郎中,他专门反腐抓贪,这官铺天然滋生贪腐。
其他的明公们,也都是对这个官铺,持反对意见,难度太大,甚至成为某些人朘剥百姓的新手段。
朱瞻墡面色不善,开口说道:“孤当然知道难度极大,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百姓需要啊!”
“多少农户家中的菜刀都是世代相传;犁具用了数十年,坏了修,修了坏,却没地方买新的;家中的纺车也是破破烂烂,跟城里那些工坊的纺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纺出的纱线,地里长出的作物,只能低价卖给进村寨收货的扁担郎。”
“杨铁一家甚至只有两条裤子,杨春杨夏两个大姑娘,甚至在家里只能光着腚!”
朱瞻墡越说越气,厉声说道:“收租简单,卖地简单!”
胡濙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笑着说道:“殿下消消气,消消气。”
“殿下是为了大明百姓设身处地的照想,群臣也是为了大明百姓照想,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好不是?”
斡旋,是一个师爷必备的技能,很显然胡濙是个合格的师爷。
在监国和群臣的意见相悖的时候,就需要师爷出来斡旋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
面红耳赤,那是吵架,不是盐铁会议。
胡濙看朱瞻墡面色平和了一些,才开口继续说道:“我常与尼古劳兹坐而论道,他总是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也总跟他说,罗马不是一天就灭亡的。”
坐而论道,就是要往对方肺管子上戳,否则怎么能论出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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