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与于谦、胡濙商量了许久,如何杜绝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的方法,但是无论从什么方面去限制,只要官员有心,那么勾结必然存在。
“朕以前的时候以为,地方士绅坐大,甚至各地方的士绅联袂,最后导致大明的朝廷官员,总是非常的难办,处处束手束脚,不得不妥协屈服退让。”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说了一段很古怪的话。
李宾言去山东稽查孔府大案,孔府的反击,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他们连大明皇室老朱家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李宾言而已。
练纲到了四川更是九死一生,还没进四川境内,就遭到了多次的追杀。
但是无论是李宾言还是练纲,都把朝廷交待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彻底。
朱祁钰一直以为做地方巡按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儿,毕竟地方士绅,把持地方权力,有势又有人,凭什么听你这个朝廷命官的话?
可是接连发生的这些事,他的那些刻板印象正在消失,他确切的发现,地方士绅和官员勾结,多数情况下,都是类似于官员的主动合作,甚至是官员的私欲在做祟。
这个发现,越来越清晰。。
胡濙非常赞同的说道:“是的,陛下。”
“地方士绅无论拥有多少的田亩,又有多少的佣户,除非是鱼死网破的时候,否则他们并不会对朝廷命官产生威胁。”
“朘剥从来都是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的,陛下明鉴。”
胡濙肯定了陛下的观点,并且总结了自己的想法。
地方士绅和官吏的关系,通常情况下,都是朘剥和被朘剥的对象,尤其是在官本位的大明朝,更是如此。
即便是小小的知县事,在大明的治下,除了少数的地方,知县事都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
朘剥,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
地方士绅和官吏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是于谦这十九年来的巡抚经验告诉他,胡濙说的是对的,多数情况下,小小的知县事,只是相对于朝堂大员而言小小的。
对于百姓而言,知县老爷,那就是比天还大的青天父母官了。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官吏与地方士绅勾结在一起,绝非被迫,而是私欲!除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外,臣以为,有所求,则肆意妄为。”
“禁奢尚俭,具体规定所有品秩官僚出行所用轿撵,会客所用宴席规格,一旦僭越,就严加惩处,严刑峻法,杀不正之风。”
这番话的意思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差不多,事实也是如此。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县令,几乎就是一县的主宰,手持印绶就任地方,拿着朝廷的大义,牟自己的私利。
胡濙非常肯定的说道:“大明尚奢之风浓厚,几乎都是从仕林之中传递到了百姓之间,并且形成了极为强劲的风力,这显然是世风日下的标志之一。”
“从官吏出发,禁奢倡简,臣以为是非常有必要的。”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禁私欲的话,很容易变成了为了平倭禁海,越禁倭患越重。禁私欲是不是也会如此?这是朕担忧的问题。”
“陛下英明。”胡濙赶忙说道。
陛下走的路数看似是大开大合,但很多时候,任何一个小的政令,都是三思而后行。
杨洪和金濂走的时候,都表达过一个相同的观点,那就是大明有这样的君主,是大明的幸运。
三思而后行,是任何一个政令在推行之初和推行之时,都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国家之制这方面,于谦非常擅长,他立刻说道:“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
“任何一个政令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在探索中,不断的纠正,才是一条政令应该有的模样。”
“陛下的钱法,从一开始的银币,到后来的景泰通宝,再到宝源局纳储,再到现在的设银院,掌兵仗局、宝源局和宝钞局,这都是政令的不断改变。”
“陛下的农庄法从最开始的集体农庄,到现在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形成了以官田为农庄法主体,民田为辅的局面。”
“官厂亦是如此。”
“制定详细的标准去禁奢很有必要,这个尺度在制定之初应当以严苛为准,待到风气稍善,可适当放开。”
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说道:“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于少保去制定吧。”
“臣领旨。”于谦俯首领命,他是百官之首,执牛耳者,自然他去制定这个标准。
于谦并不打算用自己的标准去约束所有的臣工,那过于严苛了。
一个严苛到无人去遵守的制度,等于没有制定制度,于谦对此非常清楚。
限奢令,是戥头案的历史教训之一。
朱祁钰又陷入了一天的忙碌之中,他处理着许多的奏疏。
比如辽东总兵官范广上奏说安置逃难的鞑靼人;
比如陕西、山西部分地区发生了旱灾、蝗灾,需要调拨粮食去镇抚;
比如湖广地区这个大明的粮仓居然产生了饥荒,需要派出巡抚、缇骑前往稽查等等。
这就是朱祁钰的一天,每天如此,等到歇息的时候,兴安才小心提醒陛下要去慈宁宫的事儿。
陛下要亲自处理慈宁宫的礼佛之事,防止发生误判。
朱祁钰这才向着慈宁宫而去。
孙太后早上就听闻皇帝要来,这不到中午的时候,就让宫人把慈宁宫上下打扫了一遍,连房梁上的灰都扫了一遍,过年都没这么打扫过。
孙太后专门换上了一身的朝服,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来,但是她这个太后得庄重一些。
“陛下到慈宁宫外门,未入慈宁门,先去了大佛堂。”一个小黄门禀报着陛下的行踪。
“知道了。”孙太后罕见的有些紧张,她手里攥着一方砚,那是当初她这个太后过万寿节的时候,皇帝带着群臣送的贺礼,上面有四个字,德比颛顼。
孙太后当然知道那四个字是陛下刻的,因为苏轼的君主是宋神宗赵顼。
这四个字,是皇帝和孙太后在京师之战后的一种默契。
但是现在孙太后的手心都攥出了汗,国事飘摇的飘摇的时候,皇帝为了局势,可以容忍她这个太后,现在国事安泰,皇帝若天日高悬,还能容忍她吗?
已经没有人,在乎她这个太后的死活了。
朱祁钰走进了慈宁宫内,缇骑和东厂的番子,早就把慈宁宫里里外外的翻了个底朝天,保证不会发生什么刀斧手之类的奇闻怪事。
朱祁钰在大佛堂看了许久,才走进了慈宁门,向着慈宁宫而去。
“陛下驾到。”兴安大声的唱了一声,朱祁钰才迈步走了进去。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慈宁宫的宫婢行礼,朱祁钰和孙太后也是互相见礼。
“今天朕过来,是有件事要说。”朱祁钰直接开门见山,把最近戥头案的一些细节和朝廷的处置说给了孙太后,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朱祁钰才开口说道:“朕打算拆了大佛堂,子不语怪力乱神,宫里有这么一尊大佛堂,外臣会笑话的。”
孙太后并不知道皇帝因何而来,她有些奇怪,按理说这是一件小事,兴安来一趟便是,为何是皇帝亲自前来?
孙太后一个激灵她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已经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宫斗小能手,孙太后当年斗翻了胡善祥成为了皇后,她立刻意识到了有些人已经打算替皇帝动手了。
时机已经成熟了,作为大明朝唯一不稳定的因素,无论是朝臣,还是内侍出手,她孙太后都是必死无疑。
但是似乎皇帝不打算动手杀她,亲自来说这么一件小事,本身就是个信号。
孙太后的手在颤抖,事到临头,她居然只能信任她过去认为是庶孽的庶子皇帝。
“拆就是了,国事为重。”孙太后放下了茶杯,面带笑容平静的说道:“大明否极泰来,吾一个妇道人家,断不能阻了大明国事。”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跟兴安说,朕还有事,就先走了。”
“对了,济儿和濡儿的课业都还不错,太后勿虑。”
濡儿是朱见深的小名,其实孙太后一直不待见朱见深这个庶长孙,可是朱祁镇死了,这个庶长孙,孙太后只能认了。
孙太后知道,自己得活着,她活着,稽王府都活着,她若是死了,稽王府上下没一个可以活,就连朱见深的生母,在白衣庵的周氏都逃不了。
“那就好。”孙太后站起来送了送皇帝,等到陛下走出了慈宁门,孙太后才扶着门框,用力的喘了几口粗气,算是放松了下来。
朱祁钰信步走在皇宫的金砖之上,因为朱祁钰他这个皇帝不住在皇宫,这皇宫的修缮维护并不是按着最高标准去做,略显几分破败。
不远处,斑驳的朱红色的宫墙,居然寸寸皲裂,墙下长着青苔,也无人清理;乾清宫的琉璃瓦蒙了尘,金砖坑坑洼洼,雨水一冲,显得有几分泥泞,略微有几分萧索之意。
朱祁钰走出了慈宁宫外门,停下了脚步。
直到现在,稽王府还好好的存在着,孙太后还活着,是因为朱见深。
在于谦求荣得辱被明英宗斩首于菜市口,明英宗又解散了于谦组建的京营之后,天顺不顺的八年时间,大明朝已经被折腾的只剩下了半口气。
是朱见深为于谦、明代宗平反,组建京营,对建奴扫庭犁穴,重振了大明国威。
朱祁钰坐在这个位子上,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
“走吧。”朱祁钰踩着金砖向着东华门的方向而去,他从东华门出宫到澄清坊不用一刻钟就能到。
“这些日子,王复有没有奏疏传来?”朱祁钰回到御书房后第一句话,就问的王复。
他从来不怀疑王复对大明的忠心,至于王复对他这个天子什么态度,他到是无所谓。
只要王复不做出让大明利益受损之事,那他朱祁钰就会把王复视为大明的臣子。
“有,在这里。”兴安将一本奏疏拿了出来,放在了案桌之上,王复、王悦之事极为机密,兴安自然也是小心再小心。
“埃莱娜想给她的父亲、叔父写信,现在可以写了,君士坦丁十一世,那个紫袍皇帝,在萨莱拔都安顿下来了。”朱祁钰看完了王复的奏疏,君士坦丁被王悦俘虏,安置在了萨莱拔都,书信可以送到萨莱拔都了。
朱祁钰将奏疏递给了兴安归档说道:“法提赫在君堡大屠三日,掘地三尺,居然把一座千年古城杀的毫无人烟,城墙被炸毁,农田变成了牧场。”
野蛮于落后消灭文明和先进,从来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朱祁钰只是感慨,君堡的双头鹰旗帜落下之后,新月旗笼罩的君堡,并没有迎来生机,反而是更加萧索。
“也正常吧,法拉赫若不是如此,他们岂不是罗马正朔了?”兴安回答了一句。
萝马之所以不是罗马,因为萝马只是萝马罢了。
兴安拿着奏疏告诉了埃莱娜,君士坦丁十一世和她的父亲的消息。
埃莱娜终于久违的收到了自己的叔父和父亲的消息,喜出望外,眨着大大的眼睛说道:“也就是说,我可以给父亲和叔叔写信了吗?”
“是的。”兴安笑着说道:“写完了交给臣就是。”
埃莱娜跑到了自己的梳妆台的位置,翻箱倒柜的拿出了早就写好的一封书信说道:“我已经写好了。”
埃莱娜没有给书信封上火漆,她知道,这封信送出去,陛下必然要过目的,虽然是家书,但是她已经嫁到了大明。
朱祁钰拿到了埃莱娜的那封书信,缓缓打开,书信是用汉文写的,字不是很周正,却能看明白。
相比较只有于谦能看懂的脱脱不花鬼画符,埃莱娜的字,至少也是蒙学毕业了。
朱祁钰津津有味的看着这封书信,里面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地方。
大明和罗马一样都是君主制,这里也有元老院,皇帝通常会和元老院的元老们,商量一件事很长时间,然后才会制定为条文。
我发现大明拥有十分完善的统治国家的方式,总督尼古劳兹说这种制度叫做科层制官僚组织,没有任何宗教的组织结构能与大明的制度相比。
这里的人非常的博学,他们对医学、科学、数学、天文学都非常精准,很有热情,我的夫君就是这样,他也非常喜欢器械,常常自己动手。
这里的物产丰富,糖比泰西的白,布比泰西的精美,衣服饰品华丽,这里的人很有风度,也有礼貌,他们非常讲卫生,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但是这个国家的人,总是把他们所在的国家夸耀成整个世界,可是我清楚的走过那些路,我知道,世界很大很大。
朱祁钰看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这略显稚嫩的文字。
这才是埃莱娜写汉文的真正目的,这封信既是家书,也是写给他这个大明君主看的。
现在大明是罗马闪电归来的希望,而埃莱娜已经发现,大明似乎没有那么旺盛的扩张性。
尼古劳兹让埃莱娜活的简单些,可惜,埃莱娜做不到。
朱祁钰敲着桌子,品味着埃莱娜的这番话。
大明真的失掉开拓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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