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俸,朱祁钰以为可以无条件通过,毕竟是堂而皇之的损公肥私之事。
之所以要补俸,其实是大明欠的俸禄比较多。
宣德年间还有海贸,从正统年间算起,十四年的时间,俸禄的确很低。
这算是一次补俸,但是朱祁钰补的景泰四年的俸禄,和正统俸禄没关系。
正统年间,官吏没可绝对不会饿着自己。
朱祁钰的补俸是为了反贪抓腐,把他们贪腐的最后一个理由堵上。
但是万万没想到,户部俩人,一唱一和,就是不肯出这个钱。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二十万也没多少,正准备开口,内帑出算了,内帑大珰林绣虽然会饶舌两句,不过关起门来,自己说的时候,就是百无禁忌了。
比如:补了俸禄,再抄家,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要捞到一条鱼,就可以补齐这个亏空了。
金濂看陛下的脸色,就知道陛下准备做什么,振声说道:“陛下,定俸乃是应该的,臣不反对,乃是大势所趋,革故鼎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乃是大道之行。”
“但是补俸万万不可!既往不咎,过往不补,陛下补俸,那就正统十四年九月之前账,也要盘一下了。”
内帑不归户部管不假,但是内帑的钱也不能乱花,今天把陛下补俸,日后他们就要抢陛下的内帑了!
这也是朝纲。
朱祁钰正统十四年九月登基的,但是一般追查多数都是追查到景泰元年,甚至景泰元年六月份,大明广袤,国朝这条大船调头的时候,要给船舱众人反应的时间。
“陈总宪,金尚书,说的有没有道理?”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这个金濂好生难缠,朱祁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让伶牙俐齿的都察院去说。
陈镒左右看了一圈,平日里一个个这不行,那不行,意见篓子一样的风宪言官,却是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盯着金濂生闷气。
他们自诩清流,这种铜臭的东西,他们怎么会说?而且金濂也说了,安贫乐道。
陈镒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一个个都能说,这金濂张凤两个人,两三句话就把他们堵的哑口无言了?
陈镒无奈站出来,俯首说道:“金尚书,说得对。”
群臣叹气,这都什么事儿?
陛下好不容易宽仁一次,这一次补俸,至少能补一年的俸禄,这都察院平日里不是蛮能说的吗?
朱祁钰靠在宝座上,看向了金濂商量着说道:“金尚书啊,咱也是为大明官员考虑,这钱,户部也不用出了,朕自己个出,内帑出,你看行吧?”
“金尚书,这次景泰四年定俸,乃是六十四年来,第一次定俸。”
朱祁钰又提醒了一遍,大明薄俸之事。
洪武二十年最后一次定俸禄起,到景泰四年,六十四年未曾加薪,这时代在变,俸禄不变,腐败滋生。
礼记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的确是礼法之一,朝廷不涨俸禄,就是默认腐败。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不行,骂名臣来担,补俸绝对不可以。”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往不咎、过往不补。”
“要弹劾就来吧!”
“千里做官只为财是吧!食大明俸,忠大明事,难道做官是为了钱吗?!”
金濂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他大概率要死于任上了,既然了无牵挂,那他自然没什么顾忌。
发俸是户部负责,朱祁钰就是把银子给户部,户部不配合,而且理由极为充分。
凭什么补俸?金濂说的的确有道理,千里做官只为财吗?那为什么不在家当地主呢?
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但是现实他往往不是这样。
大明的俸禄本就不高,朝廷以前是没钱,现在有了钱,补一补,这不是基于现实吗?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众多御史,怒其不争的说道:“你说说你们,但凡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都察院平日里那么能说,这真遇到事儿了,钱都准备好了,就是户部卡着,他们掰扯个歪理,朱祁钰也摁着户部把这事给办了。
但是都察院的御史连个歪理,都掰扯不出来,朱祁钰连拉个偏架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相比较之下,御史们更要清誉。
这古怪的清流。
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陛下开源有道,臣等佩服,国朝不再亏空,国帑充足,内帑富裕,但是陛下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金濂有着浓郁的储蓄思想,就是仓鼠囤积,这种思想在这个年代,绝对算不上差。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从定俸之后算起吧。”
他也懒得再跟金濂掰扯这个事儿了,金濂的火药库十分充足,君君臣臣,君臣大义,都是金濂的压仓弹,朱祁钰补俸理由并不充分。
张凤从地上爬了起来,和金濂一起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的目光看向了都察院,陛下明显要拉偏架,他们随便掰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陛下朱批,这件事就成了,陛下的意图太明显了。
大家愉快的吃大户,而且还吃的是陛下的钱,陛下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
谁让陛下有钱呢?
但是都察院风宪言官掰扯不出来理由,这件事不了了之。
正如陛下所言,他们真的是一点用没有。
朝议还在进行,这是一段小插曲,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国朝诸事。
这次的早朝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
万言书上的种种框架性内容,变成了具体可以落实的政策,最后形成了一条条政令,通过大明的驿站,送往大明的四面八方。
兴安一甩拂尘刚要开口,练纲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弹劾吏部尚书王直,吏部推选不公,任情高下,请置尚书王直于理。”
练纲依旧要弹劾王直。
左鼎站了出来,高声说道:“左侍郎王翱素行本端,为王直等所罔,以待之。”
左鼎手,练纲口,彼此配合,再次对王直展开了攻讦。
朱祁钰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会有一些背叛了阶级的个人,但是绝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朱祁钰在这一刻,对这句话领会颇深。
朱祁钰已经亲自教谕他们二人,将王直的困难、代价,和吏部的困难讲明白了,但是他们依旧站出来了。
左鼎和练纲他们是御史,他们受益于整个风宪言官的风力,即便是皇帝亲自教谕,他们也要在奉天殿内,对王直弹劾到底。
奉天殿内,一片安静,朱祁钰不说话,就看着这两个人。
练纲再次高声说道:“臣请置尚书王直于理。”
练纲的鬓角都是汗,他站的笔直,却在打哆嗦。
王翱站出来说道:“陛下,臣望轻,不得天官冢宰之位。”
朱祁钰平静的对着练纲等人问道:“何理?”
左鼎高声回答道:“朱子曰:参伍是相牵连之意,参伍三才五伦也,乃五伦八德,人伦之道也。”
五伦: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
八德是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左鼎的意思是,王直没了君臣之义,乃是不忠不义,应当知耻,引咎致仕。
牵连,这种事并不罕见。
朱祁钰此时有两种选择。
释放解祯期,解祯期都无罪了,那么王直自然无罪,自然不失君臣之义,也没有不忠不义,不用知耻引咎。
第二,罢免王直,或者让王直致仕,左鼎等人,弹劾成功,维护了三才五伦八德。
这帮人压根就没对错,想法极其类似于原教旨主义。
刘吉忽然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左御史言之有理。”
“哦?”朱祁钰看着刘吉,肯定了左鼎他们的弹劾颇为意外。
难不成,这个刘棉花被胡濙教了些年,教偏了不成?
刘吉俯首说道:“陛下,既然参伍牵连,那是不是把解缙的儿子,以及解氏满门一并牵连?戚畹之谊,解氏不是更近一些吗?”
“宣德年间宽宥解氏准许其回乡,正统年间再宽宥让解家复家族之产,那景泰年间,解祯期既然忤逆,围困大明府衙,应当再次籍家,将解氏满门流放辽东。”
“陛下,臣以为,永宁寺最为合适。”
朱祁钰看着刘吉,这刘吉不应该是出京修《寰宇通志》了吗?怎么突然上朝了?
朱祁钰看了一眼胡濙,想起来自己曾经让王直去找过胡濙,学习自保之道,比如《权谋十三卷》。
但是胡濙显然知道王直还是抹不开面子,索性就找了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来做这件事。
风宪言官对付风宪言官,原教旨对付原教旨。
刘吉应当是专门回京给王直解套来了。
刘吉表演了一出筹码互换之术。
现在筹码变成了是牵连解氏满门,还是不罢免王直。
都察院不是说要牵连吗?不是摆出了三才五伦八德要牵连到王直的头上?
那么解氏一家更有戚畹之谊,一并坐罪!
刑部郎中项文曜高声说道:“陛下啊,大明律,解祯期谋逆作乱,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
“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
“财产入官。”
卢忠一听要抄家,立刻就精神抖擞了,他最擅长这个了,摩拳擦掌,锦衣卫又有案子可以办了。
“有理。”朱祁钰点头说道。
左鼎、练纲等人,面色剧变,脸色煞白的看着刘吉,这个人简直是太赖皮了。
但是现在他们被自己的话术套牢了,本来是逼着陛下释放解祯期,或者罢免王直,现在变成了族诛抄家解氏满门。
不是要牵连吗?
那就来呗。
关键刘吉承认了他们的话术,承认三才五伦八德之说。
王直完全没料到局面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赶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怎么可以因为权柄,陷陛下于不仁的地步?若是牵连解氏满门,天下怨之,臣请致仕,以全陛下之仁名。”
朱祁钰说道:“朕不爱名,天下皆言朕暴戾无仁,乃是亡国之主,恰好,朕也如此以为。”
陈镒看着这俩御史捅了天大的篓子,一甩袖子出班说道:“陛下,臣束下不严,臣请陛下治罪。”
“我屁股底下这个位置,两位御史这么想要,拿去好了!”
陈镒终于理解王文了,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
这还没辩论两句,就被刘吉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给将军了。
再这样下去,他陈镒在张秋、河套治水的美名,就被这都察院彻底给败坏了。
王直晚节是否能够保住,陈镒不知道,但是他陈镒肯定是晚节不保了。
风宪言官乃是清流之地,都察院总宪,虽然总领都察院,但是这地方压根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于谦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啊,牵连广众,非大道之行,解祯期案,还是让他本身就是解祯期案的好。”
于谦不愿意看到因为解祯期这种小事,让朝堂陷入党争之中,站了出来。
朱祁钰看着左鼎二人,平静的问道:“那到底是牵连还是不牵连呢?”
左鼎和练纲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有罪,致陛下于英名尽毁之境,臣等万死。”
这胡濙不说话,就是刘吉说话,刘吉这种胡搅蛮缠的手段,怎么那么像都察院的御史呢?
刘吉的知识储备可能不多,但是刘吉是真的无德。
胡濙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牵连广众,于法于礼,皆贻害无穷,有损礼法,还是让解祯期案只是解祯期案的好。”
朱祁钰站起来身子说道:“退朝吧。”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退朝!”
左鼎和练纲以三才无论八德弹劾王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和左鼎练纲一起弹劾王直的众人,都要上乞罪疏或者致仕,或者外任做官。
朱祁钰走到了下了朝之后,换了常服,就直接奔着石景厂而去。
他今天还有事要做,大明并没有复刻水运仪象台,天文钟已经分成了浑天仪和擒纵器时钟。
最近领过奇功牌的陈有德有了新的发明创造。
一种走时精准的机械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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