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坐在战场上喘着气,他很累,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这仗是他这辈子打的最仓促的一战,根本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
袁彬的提醒不能说迟,但是他还还没来得及布置,火药库就炸了,烟尘滚滚中,瓦剌人奔袭而来。
杨俊为何选择出城作战?
因为奸细四处纵火,城中乱成了一锅粥,不过好在,掌令官们及时出动,将奸细尽数击毙、抓拿,大火并没有殃及到粮仓。
但即便是如此仓促应战,大明军队枕戈待旦的训练了二十个月的成果还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有些慌乱,但是已经做得比杨俊想象中的更加完美。
大明军队像什么?
像大明军。
像极了当初的大明军的实力。
他们英勇善战,临危不惧!即便是突如其来,但表现依旧堪称精锐之师。
当得赞誉!
于少保曾经评价,当世能战者三,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年迈,卸甲归田,守着讲武堂,将自己一辈子的对敌经验告诉了所有军将。
杨俊,对得起于谦对他的赞誉。
“副将军,来喝口水。”征虏副将军参赞军事、吏科给事中林聪将一壶水递给了杨俊。
林聪是正统十年的二甲进士出身,这次仓促应战,林聪也披甲作战,没帮倒忙,枭首一级,用火铳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杀了一敌。
“嘿嘿,这次林某也有一块头功牌了。”林聪满脸笑意的看着天边的残阳,吐了口浊气。
大明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将没有咽气的敌人尽数补刀,各掌令官奔走,将军功登记造册。
“我们现在直扑东受降城,伯都此时已经成为了惊弓之鸟!定能一战灭敌!”杨俊卸掉了笼手,指着东受降城的方向,大声的说道。
林聪一直憋着笑,最终忍不住,长笑起来说道:“副将军,你还有力气吗?”
大军作战了将近四个时辰,才将敌人尽数杀死俘虏,哪有力气再战?
杨俊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又不是武清侯石总兵,哪有什么疲兵再战的能力?”
武清侯带的四武团营,依旧是大明军的标杆,疲兵再战,那是何等的实力?
杨俊捶打着酸痛的腿,笑着说道:“这次打完了,希望陛下能赏咱个伯爵,咱也封个爵玩玩。”
说到这里,杨俊的脸色有点灰暗,他的父亲已经是昌平侯了,按制不得一门数封,而且他父亲,已经报了嫡子杨杰袭爵了。
林聪也不知道如何宽慰,看着天边如血残阳,笑着说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杨俊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这谁说的来着?东汉那个马援?”
林聪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不太讲规矩的,你是家中庶子,但是军功在身,又有何惧?又不是外戚,封伯封侯,乃是理所应当!”
太阳慢慢的落下了山,火烧云像是点燃了整个西方的天空一般,而此时的袁彬,不顾疲惫赶到了镇虏卫。
袁彬认真的检查了镇虏卫的营防,又找补了些容易失火的地方。
袁彬站在火药库之前,这里的火药库比东胜卫可要多的多,若是这里炸了,那这一路,只能草草撤军了。
无法站稳卓资山,那就无法对集宁形成合围,大明军这次只能无功而返。
他站在火药库之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东胜卫的火药库是怎么炸掉的?
杨俊难道名不副实吗?
东胜卫的胜利消息,已经传到了东胜卫,杨俊显然名副其实是大明善战名将。
那么东胜卫的火药库到底是怎么炸掉的?
袁彬想到了一个可能,他面色巨变,立刻大声说道:“取几个大缸来,在火药库周围绝地三丈,将大缸放入其中!”
大明军队进退有据,火药库粮仓这些地方守备极为森严,等闲人等别说纵火了,靠近一步都有可能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未有天火,那只有地底了。
三丈深的洞很快就挖好了,袁彬顺着滑索跳进了缸内,几个缇骑见状,也跳了进去。
缸内静悄悄,但是袁彬依旧怀疑,他一直屏气凝神的在等待着。
终于在所有人打算要放弃的时候,袁彬还是听到了动静!
似乎有人在掘地。
一个缇骑顺着绳索,蹬着坑壁就爬了上来,大声的说道:“我这里有动静!”
随着缇骑认真的辨别方位,终于确定了,的确是有人在挖地洞。
袁彬等人朝着地动的方向挖去,声音越来越明显。
他本来就是打算试试看,并没想直接找到对方地洞,但是显然运气很好。
没过多久,袁彬就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他拿出了一枚银币放在了嘴里,他身后的缇骑们,有模有样。
没过多久,袁彬便挖通对方的地洞。
地洞仅仅一人高,两人宽,两个小厮在交谈着,袁彬小心翼翼的摸了过去。
一个小厮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了没?副将军打了个大胜仗!火药库都炸了,还赢了,太牛了!”
另一人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可不是吗?要我说咱们在这挖地洞,就是刨祖宗的坟头,但是家主要咱们干,咱们能不干吗?”
“要不咱们跑吧,京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汰招人吗?受这等气作甚?前线打仗,我们在这,刨地道奔着火药库而去!”
“孩子老婆不要了?唉。”
“唉。”
地洞里传来了重重的叹息声。
袁彬带着人小心的摸了过去,抓住了推土的车,将嘴里的硬币拿了出来,笑着说道:“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鬼啊!”小厮差点被钻出来的袁彬给吓死!
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就跟鬼一样。
袁彬带着两个小厮上去,交给了缇骑去审问,老营的军士们,自然会把所有人抓捕。
而且很多工程营的军士们,已经围着火药库挖起了堑壕,而且火药库内,每三步一岗,配长短兵巡防,万无一失。
袁彬看着一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伙,吐了口浓痰:“一群狗东西,要不是爷打仗,定要带人把你们满门押送入京!”
是祁县渠家人。
袁彬吐了口浊气,看着天空的星星,有点呆滞,他不是在思考什么,他只是有点累了。
从万全都司直奔东胜卫,再到镇虏卫一路换马疾驰。
他看着堑壕挖好,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儿,猛地躺在了地上,呼呼的睡去。
老营,是大明十二团营之前京营留在京师的两万人,十二团营称呼原来京营的老兵叫老营人。
老营人是整个战场上,对瓦剌人恨意最重的一群人了。
是夜,韩政和伯都,一直延颈东望,希望可以看到漫天火光,但是很可惜,他们并未如愿。
伯都一甩袖子,离开了城头,临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道:“贰臣贼子果然不可靠!”
只有韩政一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按理说这个时间应该得手了才是。”
韩政不知道,他联系的那些奸细,已经被袁彬悉数抓获了。
韩政重重的叹了口气,鬼蜮伎俩,终归不是道,只是术罢了。
在东胜卫火药库爆炸的情况下,瓦剌人带着河套汉儿、瓦剌、哈密军,都不能打败大明军。
企盼着再打出土木堡之变的瓦剌人,俨然是白日做梦。
首先,大明皇帝还在京师,这就抓不到…
次日的下午,于谦收到了来自东胜卫和镇虏卫的军报,眉头紧皱了许久,舒展开来,令人送到京师。
于谦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兴安那动不动就砸下了的天火、地陷、陨石、海啸,哪里比得过战场上,这些糟心的事儿呢?
陛下对贰臣贼子极度痛恨,甚至要凌迟处死,方解心痛之恨。
他们算是人吗?不算是。
既然不算人,那为什么要和一群不是人的东西生气呢?
于谦走出了万全都司府,继续这每日的巡查。
万全都司,当初杨洪重新修缮过一次,他还是让人挖了堑壕,埋下了数个大缸,防止有人打地洞,当土耗子。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送来的最新战报时,人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讨论边关战事。
朱祁钰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找死!”
“卢忠,派一骑天子缇骑,带一千锦衣卫,前往祁县,将祁县渠家一网打尽,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反了天了!”
杨洪本来想劝一劝,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劝了。
这有什么好劝的呢?
不过是一群不知天命的蠢货罢了。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莫气,杨俊疏于防范,理当重罚!”
杨俊虽然赢了,但是东胜卫的火药库还是被人给点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杨俊疏于防范,才导致了敌人的可乘之机。
若是提前想到地道之事,还又这等危机时刻?
朱祁钰摇头说道:“东胜卫弃置二十余年,仅冬天派出大同左卫两千,接纳投献之人,有人经营,甚至比大明军还要了解,那也正常。”
“而且东胜卫火药库究竟是挖了地道,还是本就有地道,这件事尚未可知,到底怎么炸的,还待前线查补。”
“如果本来就有,那杨俊就是土行孙,也防不住啊。”
“战场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到敌人,会有怎么样的阴谋诡计?”
“打了胜仗,责罚主将,没有这般道理。”
最主要的是杨俊赢了,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报!”一个职方司主事跑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
“东胜卫陈情,火药库爆炸,乃是有奸细作乱。”
朱祁钰拿过了战报,看了半天说道:“这群家伙,真的该死!怎么没炸死这群人呢?”
东胜卫可不是只有十二团营,还有大同左右卫军,纵火点燃火药库的居然是大同左卫的一名百户,当天负责巡查火药库,带了明火。
此人姓渠,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而且被抓获的奸细,不止一人,有十几人之多,他们在城中纵火,被擒。
杨洪接过了军报,叹了口气,他其实多少知道一些晋商的狷狂,毕竟他在开平卫戍边多年,这些人贩卖军机、向草原都是钢羽火器等物,这些事情,他多少有所耳闻。
“朕从来不是不许任何人发财。”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但这些算人吗?”
“他们做的什么生意?潞麻、莫合烟、莺粟花,这些若是作为药材,送到惠民药局出售也就罢了,他们拿去谋财害命!”
“大明军在前线打仗,他们在做什么?在后面扯后腿吗?想要大明军队撤退的心,比瓦剌人还要重!”
朱祁钰不是不允许个人奋斗、个人发财,他也授勋,给了杨洪昌平侯,给了杨洪世券,还给了石亨武清侯,此战之后,也会赐下世券。
贩售大明军机、提供火药箭羽、甚至还亲自下场,纵火、挖地道等等不法之事。
这是奔着灭族去的!
卢忠领命而去,陛下的怒火冲天,若是不及时平息这股怒火,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朱祁钰坐下,深吸了口气,闭目养神。
国家是什么?
恩格斯说,为了使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
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
朱祁钰就是那股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
所以他在缓和冲突,减少土地兼并,减少无地的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扩大国家财富,维持秩序,维持稳定。
也就是胡濙所说的那句: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国家强盛,大家不是一起发财吗?日子都好过。
国家衰弱,大家都要会破产毁家!日子都很难过!
这不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吗?
难道起于阡陌的百姓,最先杀死的不是他们吗?
有些钱,只能他们来赚,朝廷不可以,皇帝也不可以。
孔府如此,晋商亦是如此!
他们过惯了好日子,习惯了作威作福,僭越公权,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一片天,那就是大明皇帝!
一个兵部主事又噔噔噔的跑了上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前线传来战报,集宁的瓦剌人跑了!”
“跑了?”朱祁钰拿过了军报,看了许久,夜不收探查到的情报。
集宁的瓦剌人的确是跑了,昨天还一副死扛到底,今天就直接狼奔豕突的溜了。
“他们之前不是说要誓与集宁共存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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