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公司顶层的窗子前,能看到对面几米长的一段河面。那天下午,河上出现了一艘船,是艘红色的小快艇,踩着白色浪花,在蓝色天空下,劈开灰色的河。楼很高,狄双羽离河很远,但仿佛能听见那艘船上欢腾的马达声。她从来不知道这河上会有船经过,很稀奇,正想着要拿手机拍下来,那船却全然不顾她的欣喜,转眼就消失于视野中。这让她有一点怨念。
可人家本来就不是专为你取景而存在的,它有自己的航线。
不是河水,不是船,不是掌舵的人,一个岸边的打望者,那么认真又那么伤,何必?
过份投入的感情,到最后抽身时反而更果断。不用再想如何伪装失忆,也不用构思要如何报复别人,是她渴望了很久的百无聊赖。可躺在床上,仍然无法入睡,忽然觉得,去记恨一个人,可能也是种自我保护,心本来装着满满的爱,爱没了,再不用恨来替代,会变成空壳,逐渐被胸腔以外的气压挤扁。
一片止疼药下去不到两个小时头又疼起来,像坐在飞速前进的旋转木马上,一圈又一圈转下来,眼花缭乱。到最后还是挨不住,起床去了客厅,药片搁在嘴里才发现杯子是空的,也没急着倒水,就那么含着药靠在沙发上,举着透明药瓶晃来晃去听声音。
她以前很少生病,咽药不得法,老是卡在嗓子里,住了一阵子医院,倒练出个绝活,不管多少药片都能一口吞下。那次得意地表演给容昱看,他摆出求知的姿态问她:“药能一起吃吗?”就是问,也不制止,纯粹不解似的。她于是反问:“是不是进一个胃吧?”他说是。后来护士给药开始分批次了,一粒两粒的送来,她想落吃一样都躲不过。
他向来少与人争辩,主要是因为顶嘴的不多,一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偶有反抗质疑,他也会有吵嘴以外更有效的办法让你不得不按他的意思做。而对于确定无望的买卖,则是选择尽早撤手,不做纠葛。
所以即使爱不到想爱的人,他也不会像她这么的狼狈。
药在口腔中缓缓融化,苦味乱蹿,有的直接从舌下静脉进入体循环,有的顺着食道一直蹿到胃里,酶解之后才溶到血液输往身体各处。头依然疼,并且全身发苦,接了杯水漱漱口,跑出去买饮料。
楼下便利店小瓶可乐卖光了,狄双羽拎了一桶2升装的可乐回来。走到家楼下累了,坐在草坪前的道崖上,舔舔手背上皮肤,苦不堪言,抱起大桶可乐喝了一口,打个嗝,自娱自乐地想到武侠片里的失意英雄们,都这么提着一坛子酒仰头猛灌,喝完还能打醉拳,或者是作诗。可惜她头疼厉害,话都懒得说,押韵的活儿更办不到了,打拳也没戏,早忘光了,还是喝酒吧。
三四斤重的瓶子举起来还得控制着别倒太快,是件相当费体力的事,不留神就整猛了,顺嘴往出喷,溅了满衣襟,呛得直冒眼泪。瓶子里碳酸受到震动逸出大量汽泡,吓得她手忙脚乱拧紧瓶盖。
有晚归的邻居匆匆经过,怪异地看着这个喝可乐喝到呕吐的女人。狄双羽扶扶鼻梁上那副用来遮挡肿眼泡的无片镜架,仰起头看灯火通明的楼宇,眯眼数着自家楼层。眼泪在屈光间质上附加了一层折射面,让她能看清窗台上的那盆田七。那植物有着耐人寻味的生命力,她经常趴在窗台上抽烟,随手把花盆当烟灰缸,陪她抽了这么多年烟,她都慢性咽炎了,它没一点病状,芽照发,叶照抽,去年还开了花。
“有一盆大头花的那个窗子。”有人很准确地说出她目光的焦点所在。
泪眼中,魁梧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越来越近。
这么热的天,他还是一身西服套装,里面穿着件深粉色衬衫,领口少系了两颗扣子,没打领带,就不像做正当生意的人。
狄双羽一直知道他不矮,也没想到居然能占据了自己全部视线。
然后就在想,他穿这颜色的衬衫显得皮肤更黑。
弯下腰定定看了片刻,他抬手擦去她嘴角可疑的褐色液体,“原来这里真有吸血鬼。”
老是挑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狄双羽气馁,粗框眼镜遮不住眼底的疲惫,低头哭的时候,眼泪更是直接掉在地上,滑稽而惊悚。
容昱蹲下来,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你哭什么呢?我又没揭穿你,你还可以继续假装失忆去勾引关允……”面前一道风,她扑上来用力推他。容昱由着她发力将自己推坐在地上不做反抗,只紧扣住了她行凶两只手。
狄双羽偷袭成功正想收手,反被他捏住了腕子挟制住,吃了一痛,躲不开又使不上力,单膝着地,半蹲半跪地僵在他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动手。”他咧嘴笑,一口牙咬得死紧,头顶斜上方一轮路灯如月,照得他这个狰狞的笑脸隐有噬血征兆。
“你放开我!”她终于开口,可惜气势全无。
他依言照办,松开手,慢悠悠站了起来,警告道:“我的日子没你想得那么安逸,别再考验我的应变能力。”掸去裤子上的灰尘,他迈步到楼门前,转过身等她放行,态度矜贵。
狄双羽抱着一桶可乐跟自己说:你傻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轰他走。
就听见怀里的可乐刷刷地冒着泡反对。
而且容昱也轰不走,他只能被哄走,她又拉不下面子对他说软话,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他主动扶着门让她先走的举止让狄双羽意外,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容昱挑挑眉,对她堵在门口的动机有所怀疑。
狄双羽更困惑,“你……是要上楼吗?”
他点头,“是。”推她往里一步,挤到门内,自顾自地上到二楼拐弯处,见她仍站在原地没动,“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狄双羽好奇的是,如果没在外面看到她,他会上楼来吗?
没有初次进到别人家的拘束,好奇心倒是过剩,毫无顾忌地打量她的房间摆设,看到茶几上的药瓶,“戚忻说的就是这个?”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治不了你的疼。”
狄双羽笑,“什么能治,你吗?”
容昱并不意外她过于挑衅的语气,将瓶子丢进桌旁边的纸篓,绕过茶几坐到沙发里,看着她手上的饮料,“给我倒一杯。”
“没干净杯子。”她含蓄地逐客,“你药也没收了,可以告辞了吧?”
他指着纸篓,“我会为了扔个垃圾特意跑过来?”
她陡地提高声音,“那你来干什么?还想看戏吗?”
容昱揉揉额角,“你自己撒谎,还怪别人相信。”
狄双羽深呼口气,尽量压着情绪。“是我撒谎,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特无耻……你说得对,我已经很狼狈了,所以别再跟我提这些事了,拜托。”
这些天她很想见他,她想告诉他盛启的事不在她算计之内,她没想过利用他和他的公司来引起关允注意。可真见到了,又不知从何解释,直想抓床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起来。
“容昱你走吧,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她仓惶转身,没看到他眼中的惊讶以及随之浮现的狂喜。跑到冰箱前把可乐瓶子塞进去,在凉气扑面中敲着自己被压到发麻的手臂。
“我如果不回去,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背对我吗?”他跟过来,伤脑筋地看着她的背影,“给我杯水喝好不好?我刚下飞机,一路都没吃没喝。”
一只手贴着她胳膊伸进冰箱里,直接把那桶可乐拎了出去,狄双羽反应过来就连忙去抢。他把手举得老高,直接拧开了瓶盖,楼上楼下跟着颠簸的气体争先恐后地从瓶底飙上来。狄双羽听见开瓶声就有准备了,双手往头上一抱躲进他怀里。容昱直觉地抬手拥住她,就听瓶口哧哧冒气,还没意识到危险就被浇了一脑袋,从头发滴下来,眼睛都睁不开了。
狄双羽也没好到哪儿去,脸还算干净,扯着背上湿透了的t恤抱怨,“你过的日子里都没有碳酸饮料吗?”就这应变能力还跟她耀武扬威的。
容昱气得半死,“没对瓶喝过。”看着那终于平静下来的瓶子,一仰脖咕咚咚灌了一大口。
狄双羽看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笑意像摇晃多时的可乐一样迸发。
紧攒的眉眼缓缓舒展,借着手掌上的可乐将她的头帘向后掀起,低头凑过来细看这张近日不得多见的笑脸,“非得这样你才能笑出来?”他并非故意哄她,但能见她破颜一笑,总算不白受一瓶子冷水凌侮。
她身子一矮想躲开,头发却被他揪着,只好笑着讨饶,“我去拿毛巾帮你擦下。”抬眼一看他的脸又崩溃了,眉毛上还有小汽泡……
“你笑够再说吧。”他将瓶子塞到她怀里,抹了把脸走向卫生间。
狄双羽认命地收拾厨房的狼藉,拜他所赐,冰箱、橱柜、墙壁……无一幸免。简单擦过一遍,正在拖地,听见容昱在身后喃喃:“洗发水怎么油腻腻的?”狄双羽怀疑他拿护发素洗头发了,一回头就见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腰间围了条大浴巾,裸着上身,头发也没擦,耳朵里好像进水了,正歪着头往出控。
她倏地回身继续家务。容昱噗哧一笑。狄以羽手支着拖把杆转过来,“你这样还怎么回家?”
他摊着手,“我这样你还让我回家?”
“你衣服呢?”
“当然不能再穿了。”他连裤子都扔进洗手池里了。
狄双羽也不想跟他做西服不能水洗的无用说明,“又不是小孩,你耍这种赖,我也不可能留你过夜的。”她摘下手套,“不然你在这儿住,我去酒店好了。”
“你去吧,”他指指茶几上的钱夹,“自己拿钱。”
“容昱!”
“有没有干毛巾?”他拨着头发斜眼看她,“你别扭什么?我和你在医院也住过一晚上。”
“那是两张床。”而且是他穿着衣服的情况下。
他张大了嘴,半晌,“你现在是想到和我在一张床上的事了吗?”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软乎乎的垫子,“这不是有沙发?”
“你睡?”她不信。
“你觉得呢?”他根本不屑回答。
“不睡就赶紧给我站起来,滴上水了谁也别想睡。”她收拾好厨房,将自己刚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去卫生间,不意外地看到洗水盆里揉成一团的衣物,知道这人是打定主意不想走了。捞出外套和裤子用衣架挂起,倒了些洗衣液在衬衫上,边搓着衣服边叹气,“搞成这样你明天也出不了门啊。”怕他没听见,正想大声重复一遍,扭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卫生间门口,倚着拉门专注地盯着她,头发上的水滴了满肩膀。狄双羽愣了下,去置物柜里取了条干毛巾递给他,“那有吹风机。”回去继续对付衬衫上的可乐渍。
他忽地摇头笑笑,擦着头发,转身去客厅开了电视机。
狄双羽很佩服他这随遇而安的强大心态,洗干净衬衫出来,“我刚说的你听见没有?这都快1点了,你把所有衣服都弄湿了,天亮也干不了,你还是出不了门。”
“我为什么天亮就要出门?”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用上班吗?”
“唔。”他答得不确切,脑子也在想明天是否有需要一早出去处理的事。
她算看明白了,“你是准备打发我回家给你取吧?”
“让华子送来不就行了?”
狄双羽一惊,“当然不行。”旭华那个大流氓,让他看了这情景,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那你就自己去取吧。”容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为难。“你不洗个澡吗?照镜子看自己什么鬼样子。”
她抓抓被可乐粘住的头发,狐疑地瞅着他,“你今天是不是本来也要赖在这儿住的。”
“嗯——”他想了一会儿,“没有。只想送你回家。”
编的什么瞎话?“从楼下送上来?”
他点头,盯着电视屏幕说:“我不会再把你扔到路边了。”
手还在脑袋上胡乱梳理着,扯掉了一根头发,痛得咧咧嘴,不怎么福至心灵,呆呆地“啊”了一声,“你是……来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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