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难止

第十二章 诸晓天下(二)

天逸峰上,石屋中,诸知晓正睡着,睡梦中的他才真的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无数痕迹每一条都让他人不能不相信,这位老人已经是古稀之年了。
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张开,眼中锋锐的神采,却一点都不似一个老人,他仍旧热爱这个世界并且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续光四十年,他人生最重要的分界点,他就住进了这个石屋,以双腿的代价,换来苟活的几十余年,一直看着这个世界的几十余年。
当年他与王之齐两人被林亚仁救起,他自断了双腿,被王之齐送到这里,以月神教天谴使的身份被囚在这里,而王之齐则隐居在那个小山村,也不再出世。
想来不胜唏嘘,两人,一个是照亮整个世界的圣光,一个是黑夜中不肯妥协的月光,他们同时离开世界,让世界沉浸在黑暗中,吹起的阴森冷风似乎再无停下的方法。
老人抬头逆着阳光盯着太阳,伸出右手似想要抓紧它,又似想要将它捏爆,眼中不觉一幅幅画面飘过,往昔岁月不断回溯。
那年是续光二十三年,诸知晓那年是二十四岁,那年他的名字和命运还未曾由他掌控,而是父母之命,天道之言,那年他的武功虽已臻化境,但他不曾想过改天逆命,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将会掌控很多很多人的命,他只在月神大人的庇佑下,在藏书塔中日夜研读,在阴影下偷偷注视着圣的代表,月下的圣姑,那么美丽圣洁的圣姑。
但那年,他看见了一个人,他就是王之齐,带着一把剑,在那之前,他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丽,那么锋利的剑,剑泛着银光,镶着宝珠,被那么一只年轻,热情的手握着,映衬着那少年那么自信,纯真的脸。
那年月神教被攻破,无边无际的人海,聒噪的叫喊着,编织着那一片声音的海洋,像他那年在船上看到的滔天大浪一样,不论人们多么努力,多么拼命的反抗,洪水都毫不留情的一淹而下,从头而下吞没,将他最重要的一切都吞没,只剩下他一人在世间的巨浪中浮沉。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出手,他一个手刀夺下了冲进藏书塔的一人手中的长剑,一柄不能再普通的长剑。长剑在手,几抖几刺就已经杀出了重围。
他很担心,连藏书塔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这么多人涌入,那圣姑常待的月神殿会乱成什么样子呢?转念一想,月神殿除了圣姑,其他几位护法也都常驻,想必以护法的手段,一定能保护圣姑安全。
虽说他给自己吃下了一粒定心丸,但他还是以最短的路直冲月神殿,路上的人,挡路者一律给一剑,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路上竟然鲜有几个能抵挡自己一两剑的,大致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看见月神殿门口的两尊月侍像了,以前高贵端庄的月侍如今却已经缺头独臂了,不觉间,他又提高了移动的速度,手中的剑也越发的快,角度越发刁钻,往往一剑就夺了他人性命。
门口有一人站着,手里拿着剑,精致的剑和精致的脸在那一刹那吸引了他的目光,但下一刹那,他已经探头往里边望去,他急切的想知道他的圣姑的安危。
但一柄剑斜出挡住了他的去路,站在门口的那个少年,竟然不让他看见殿内的场景,诸平安很愤怒,冲动已经使他出手,他能保证,这剑是他这一路上最快,最刁钻的一剑了。
门口的少年也吃了一惊,这是他杀入月神教以来,见过的,最快的剑了,而且也是最刁钻的。
但他临阵不惊,手腕一转,剑一绞,刺来的剑已经被卷了进去,片刻,片片俱碎。
诸平安却不管不顾,右手撒开剑柄,人已经合身扑来,正罩在卷动的剑上。
少年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撤剑,而且他也做了,他实在没办法让一个人自杀在自己的剑上,纵对方有千种罪孽,唯秉天行正,这是他的原则,他的道!
诸平安已经抱住了少年,但他的目光却不是在看着少年,而是往里面看。
里面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意见到的场景,圣姑,月下的圣姑正躺在血泊中,那是她自己的鲜血,跟所有常人一样鲜红的血液,但对于诸平安不同。对他来说,圣姑就是圣姑,是高贵美丽的,是高于人的!
他双目欲裂,泪水已经不能流出,他的世界已经在这个瞬间冻结,碎裂,他松开了少年,他无力了,跪下了,把头埋在双膝间,他没有想为什么,为什么护法没有保护好圣姑,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护法的尸体根本就不存在,他只知道,圣姑死了,她死了,她死在她奉献了一生的月神面前。他只知道,他的月神已经死了!
少年看着眼前跪倒的同龄人,不觉心里起了怜悯,他的剑垂下来,代表他的杀心已经没了,那跪着的少年,他就算有罪孽,也在这瞬间已经洗净。
但少年又看见了诸平安杀来时一路的尸体,又握紧了他的剑,他把剑指向诸平安的额头,大声道:“回头看看,看看他们,看看跟里面尸体一样的尸体,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人为他们伤心,像你为她一样,你杀了他们,你必须偿清你的罪孽,拿起剑,堂堂正正,用你的血洗净你的身体。”
诸平安竟真的抬起了头,面对着少年,凝视着少年,眼里是说不尽的痛苦,但同时也慢慢消退,他咬牙缓缓道:“你呢,你杀入这里,一路上杀了多少人,你是不是也该偿清你的罪孽。”
少年正色道:“月神教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秉天行事,毫无愧疚。”
诸平安站起身来,两目炯炯道:“难道他们就无人愿为他们哭泣,会为他们伤悲,凭什么剥夺他人生活的权力。你凭什么审判他们,你是天吗!”
少年道:“我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我知道我杀的人死有余辜,他们无一不是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的人,我的剑下从来没有枉死鬼。”
诸平安道:“很好,你做的很好,你叫做什么名字,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少年道:“我叫王之齐。”
诸平安道:“很好,我是诸平安,我希望你也能记住我。”
少年道:“就算我记不得你,我的剑也会记得你。”说罢,他的剑已经来了,来记住眼前的这个少年。
诸平安却故技重施,合身撞了上去,果不其然,王之齐又是一缩,而诸平安趁此机会已经跃出三丈,在混乱的人海中点过几人的头颅,飞出月牙谷钻进了外头的密林中。
林外就是古江,这大陆第一大江,冲刷着一切,将甜蜜痛苦一并冲刷然后消散。诸平安钻进了古江中,泪从眼里出来又顺着江流冲进大海,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速度。
他随着江流一路东去,时间已经过了一日,他从江中跃出,两眼通红,他已经哭够了,但他还没有倾诉够他的愤怒,这愤怒一定要由鲜血才能浇熄,用背叛者和凶手的鲜血!
续光二十五年,王之齐带领江湖正道攻破合欢教。
续光三十年,王之齐攻破天阴教。
续光三十三年,王之齐攻破天地教。
但王之齐不知道,每次尽诛魔头后释放的教众中都有一人相同,他就是诸平安。
续光三十五年,周家天下山庄,江湖中所有或年轻有成或德高望重或成名立业的人齐聚在此参加庆功大宴,庆祝两年前宣告江湖四大魔教威胁尽除的天地教覆灭一案。这其中自然有从二十岁起就领袖江湖正道,组织带领除去四大魔教的王之齐,但却也有一个显然是不速之客的月神教唯一未死的教众,诸平安,只是座中无人认识此人,连交过手的王之齐也不知道。
本次大会,本是为王之齐庆功,只因王之齐虽扬名江湖,却无人能知其家出何门,师从何处,每次询问也都被婉拒,至他功成名就,渐渐也无人敢相询于他,因此这次大会就在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庄,周家天地山庄举行。
既是为了庆功,各人自然也都带了贺礼,纵是王之齐连连摆手,也不能阻止江湖众人对他的崇敬和尊重。
贺礼却是不少,两个下人一唱一摆,一一将贺礼加以展示,只是到了其中一件,唱的人不敢唱,摆的人不敢摆,僵持了好一会儿,其余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王之齐无有话说便也不做声,但宾客中却有一人突然叫道:“怎么不敢唱不敢摆了,拿出来看看啊。”
周家家主周古玉一下觉得脸上挂不住,斥责道:“何人任意喧哗?”
王之齐一拱手道:“古玉兄不必动怒。”转首又对那两人道:“两位只管陈示。”
两人齐声道:“这…”周古玉喝道:“叫你们做就做。”
两人一看家主动怒,只好照做。
这边一声喊:“诸知晓赠‘错’字一幅。”那便就摆出了一个画卷,拉开来,上面是巨大的一个“错”字,浓墨在白纸上格外明显。
周古玉听得这名字,登时大怒,道:“看门的是谁?这么大胆,谁让他进来的,我根本就没请过他,要你们守门何用?”
却听宾客中那声音道:“这本是江湖中盛会,我身为江湖中人,想来就来,莫非你看我不起?”竟是振振有词。
王之齐连忙道:“不错不错,倒是我有错了,我这里道个歉,不要平白冤了古玉兄。”一边拿起酒杯致意,道:“兄台不如与我共饮一杯。”
周古玉听得王之齐这般给自己台阶下,也不好意思再做颜色,也端起酒杯向着人群致意,道:“大伙儿共饮一杯罢,本同是江湖中人,便有三分交情。”
却听那声音又道:“你两位我可高攀不起,我送这件礼物过来,只想问王之齐一件事。”
王之齐道:“兄台但说无妨,王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宾客中走出一个人,那人高鼻大眼,浓眉衬着苍白的面容,下巴上蓄着点胡子,唇上两撇小胡子格外干练。他在王之齐面前站定,周古玉听得王之齐要回答那人问题,也不能阻拦,只得任由他。
他站定,道:“我就是诸知晓,我只想问你,你这一生,是否错过,是否后悔过?”
登时,宾客中骚动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呢,他怎么可能有错,怎么可能后悔。”“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滚出去。”
王之齐一摆手,示意他人不要讲话,苦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当然错过,当然后悔过。”
宾客中又是一片赞美之声,什么“大正无私”,“心可昭天”听的诸知晓冷笑连连,他又道:“那最后悔的是什么事情?”
王之齐沉默良久,抬首道:“续光二十三年,我倾覆月神教,不问青红皂白,将其教众全都杀死,被一少年点悟,方才幡然,因此,我将利剑尘封,重铸一柄木剑,誓不杀无辜。”宾客中一片哗然,众人尽皆不知王之齐换利剑为木剑竟是有这般曲折。
诸知晓的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似乎是看见了圣光,他拿过附近的酒杯,一饮而尽,吞掉杯中所有的美酒,大声道:“就冲你这一句,便是我诸某人的兄长了。”
王之齐大喜,言道:“就冲你的礼物,足够做为兄的知己了,咱们喝。”
宴罢,王之齐邀得诸知晓一并坐在花园中,这天下第一庄中的花园果然也堪堪要成为天下第一了,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遍是奇花异草,花香杂合却不乱,让人犹入仙境。
王之齐举杯笑道:“这花园可美,这美酒可美?”
诸知晓一昂首已将一杯酒吞入肚中,道:“花园再美,也不能养活路边饿殍,至于酒,世界多少人能有幸品,所得酒尽皆以此逃世。”
王之齐皱眉道:“贤弟何出此言?”
诸知晓道:“兄长可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天下已经败坏崩落,可高贵在上的人又怎能明白,纵兄台这般秉天行事,只怕也不清楚道路饿殍,天下仍有许多人不得温饱。”
王之齐沉默,觉得手中酒香也似臭了,突然拱手道:“贤弟所言甚是,我必以此为戒,以我为起,天下败坏崩落,我必会阻止。”
诸知晓道:“前路漫漫,兄长可能坚持。”
王之齐道:“我说到便会做到。”
诸知晓道:“如此甚好,这亦吾之所愿。”
王之齐举杯道:“你我共勉!”
诸知晓也举杯道:“你我共勉!”
续光四十年,王之齐看着倒地的林亚仁,突然举起手中的木剑大喊道:“你我共勉!”
诸知晓眼里的泪顺着眼角流出,他挣扎着爬过去,拿回他的剑,也举起来,大喊道:“你我共勉!”
三日后,王之齐安顿好已经残废的林亚仁,独自坐在客栈中,面前是一壶酒,和一个杯子,木剑正挂在腰间。
有人拿过一个杯子,放在了王之齐面前的桌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抬手,已经入了肚子。
王之齐也饮了一杯酒,道:“贤弟,为兄错了。”
那人道:“兄长,我也错了。”
那人又道:“兄长,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何送你一个‘错’字?”那人正是诸知晓。
王之齐道:“为了惊醒我,这天下的崩坏吗?”
诸知晓道:“不,我原名并非知晓,而是平安。”
王之齐一惊,但随即又平静道:“竟然是你。”
诸知晓又道:“当日我本想谴责你之过,取了你性命的,但那日你竟坦然承认,你知道那时候我看了什么?我看到了亮光,和圣姑一样的圣光,所以我相信你能改变这个世界。”
王之齐道:“但我失败了。”
诸知晓道:“我也失败了。”
王之齐道:“我准备隐居了,我很累了。”
诸知晓道:“你不想改变世界了?”
王之齐道:“我想,但我无能为力。”
诸知晓道:“我也不能,所以我来找你。”
王之齐道:“所为何事?”
诸知晓道:“赎罪。”
王之齐道:“如何赎?”
诸知晓道:“这三天,我已在天逸峰做了我的石屋,我要你切去我双腿,从双膝往下,我要改变这世界,就要依靠你的力量,依靠你的号召力,还有我这几年积攒下的凶名,告诉天下,你们一直追捕不到的天残就是昔年月神教天谴使,诸知晓,已经被你擒获囚于天逸峰。”
王之齐道:“好吧。虽然你我道不同,但我相信你。”
诸知晓道:“多谢兄长,日后你的孩子有难,我必定会帮助他。”
王之齐道:“我已决心隐居,我的孩子只怕不会在江湖中出现了。”
诸知晓道:“风刮起来了,是这么容易停止的吗?兄长,听贤弟一言,武功不能不学,要让他拥有保护他所爱之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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