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难止

第二章 执剑成鬼(二)

时间仍是初春,竹林仍旧是生机勃勃,木屋内仍安宁,秽物早已成为竹林间的肥料,正如过去数年一样的安宁,只是人已经不在屋内,而是在竹林突兀的黄土坟堆中。
有人在挖,挖那坟,究竟是谁,谁人仍不使故去的人的安宁,若有,那必是心狠手辣甚至变态的人,若不是,那一定是与坟冢中的孤魂有深仇大恨的人。
可为什么那人在流泪呢,他又在为谁流泪呢,是坟堆里的人,还是他自己?
棺材已经露出,他起出楠木制的棺材,慢慢移开,很慢很慢,这本来对他不是什么费劲的事情,他却不忍心,让本已入土的最爱不能享受醇厚的黑暗和安宁,还要让这混沌无情世界的光再照在她的脸上,他很慢很慢,比那时合上还要慢。
“昔年有鬼剑,鬼剑者,熬至爱血肉为水,燃亲身骨肉为火,辅天下至刚铁木精华,至柔绸木精华,炼至爱之人为剑。”
男人要做的便是成为鬼,成为鬼,鬼剑必不可少。
“天下虽四处传言有剑为鬼剑,却只有我知道如何炼制,不可有一丝差错,既你是故人之子,所做事情也正稍可解我烦乏,我便教之与你。”老人的话,男人一句也不敢忘记,因为男人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仇恨。
他缓缓,似是怕惊动妻子儿子的灵魂,他们苦难的灵魂虽不知是否仍在受尽痛苦的**之中,他却不敢妄动。
“吾爱,”他看着满手的鲜血,顺着他的掌纹,命线,渗透进他的手中,渗透进他已经纠缠的血管,渗透进他仍在跳动的心脏,渗透进他乱如毛线的神经中,渗透进他已经不敢再去启开的脑海中。
他的爱,如今却在他的手中剔去富有弹性的肌肉,流出一汪美丽的血水,她的白骨如同肌肤一样光洁洁白,血液如同给它披上一件猩红的披风。
他又将他的孩子,安详睡着的孩子,慢慢送进燃烧的火炉,火光映照下,他的脸重又染上温暖的亮色,如同阳光下的麦子,金黄饱满,男人的手没有颤抖,他的思想早就在最后一次拥抱妻子冰冷的时候已经停滞,只有程式化的照老人的言语,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做,将他最爱,这般用仇恨铸成鬼剑。没人流泪,没人流泪,鬼却在呜咽哭泣。
足足七日,有山上久违的和煦阳光,老人在原本干枯的脸似乎也重获新生,似乎饱满了点,当光芒闪射,微微然像是天上的君主充满慈爱的看着眼前干枯的灵魂。
老人说:“可以了。”
老人一手捞起滚烫血水中的木棍,手中的小刀忽闪间,刚从血水中起出的长棍已经被削成一柄剑,虽然畸形,但确实是一柄剑,尖头圆柄,弧度完美。
老人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一刀一下,慢而有力,也许许久,也许一会,崩,小刀的断裂成了休止符,老人停了,他开口了,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成了。”
男人将这把剑拿在手中,他根本不在意老人在上面做了什么手脚,这剑,是他的爱人,无论怎样,它都是,他不会放手。
他看着剑,却没看剑,久久,老人也不出声打扰,他知道眼前的男人能给自己一段不算短暂的快乐时间,虐人虐心的快乐。
“之后呢。”男人没有动作,声带却颤动了下,轻不可闻。
老人却听见了。
“世间只有一种人,不,不是人,只有一种东西才能成为他的主人,就是剑鬼。”老人的话,不似老人的话,其中狂热与兴奋,除了已经了无生机的男人之外,只怕谁都听的出来。“你,就合该成为剑鬼。”
“如何做。”男人不想再多说哪怕一个字。
“那本鬼书原本在我手中,现在,它应该就在你家中,如果你了解你父亲,你就应该知道它在哪。”老人露出一个微笑,就像中元厉鬼回世。
“我知道了。”男人转身就走,老人也不见挽留,他知道,每月传递江湖近况的小厮就快来了,虽然近几月就算有让他兴奋的消息大概也就是血魔的行端,可是他无比期待再过几月,鬼剑浩荡江湖的消息,他不由得伸出蛇一般细长的舌头湿润了下干燥开裂的嘴唇。
三月的太阳暖暖的放出温柔的阳光,新芽披上金黄色的流水,沐浴着,洗去稚嫩,颤动着茁壮。时辰尚早,田间却已经有人在劳作,黝黑不显原本土黄肌肤的男人在绿油油的一片中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和谐,那么理所当然。
他走在路上,从来一视同仁的阳光也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和他裸露出来那么青筋暴起的左手上,温暖和生机也在他的身上蔓延着。然而,就像所有已经枯死的植物一样,纵然每天有温暖的阳光,也不能死而复生,他腐朽的心和灵魂也一样无法接受这一切,甚至无法燃成一片烈火放出瞬间的美丽和热力。
村口总有或坐着闲谈或站着打些五禽戏的老人们,他们经过岁月的淘洗,经历与脸上皱纹褶皱一般多的世事,最后都选择待在这里,无论拥有多么辉煌或多么痛苦或多么不耻的过去,都静静的坐在这个村庄,就好像所有平凡的老人一样,相视着结束这一生,毕竟长的再高再葱茏的大树,最后都无法摆脱轰然倒地的命运,既然如此,为何不豁达一点呢?
他走近了,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待过好久的村子,当年与父母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村子,那种生活,就跟他刚刚失去的一般,平淡惬意而和谐。
脚步很慢,当年的欢声笑语似乎仍在他的耳边,慈祥的母亲,和蔼的父亲,什么都还不知道,整天在村里跑来跑去的自己。
不自觉的,就想起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时间,一向睡到日上三竿的他破天荒起的很早,就看见父亲在院中舞剑,剑是木剑,平日里就挂在大厅的正墙上,上方还有一块匾,上书“剑本木”三个大字。剑舞的很好看,虽是木剑,舞时却似金黄叶片纷飞,这自然有一半是阳光的功劳,但招式上若无出彩,也必然不能有此盛景。
“父亲,我要学剑术!”他呆呆的看了良久,醒神便大叫起来。
父亲收了剑,笑意盎然的看着他,回答道:“好啊。只是学了就不要怕苦。”
“咱家家传剑法,讲究三个字,剑本木。木者,有根,干,枝,更可出叶开花结果。根者,守其主,延其附,剑法中的根就是意,我王家数百年剑意只在两字,正气,这便是主根,而附根,就是每个人自己的体现。干者,中坚无可替代,剑法中的干就是剑招的类别,通常剑走轻灵,多属两路,一路快,一路繁。虽说繁者必快,然而这里的快剑路数并不包括繁剑路数,快剑讲究快准狠,一般斗不得几回合便见分晓,繁剑虽快,然而除非实力差距过大,否则两人相拼,多数要走上几十甚至上百个回合。然而江湖上又有些剑招走些不寻常的法门,比方记载中开国皇帝承光大帝所使巨剑,剑招走的就是大开大合路数,这类路数多靠力量强悍,然而若无一星半点可称道速度必然也无力施为,真正听过的慢剑就要数大陆西北方向两仪观三代弟子观浑道人手中的若水剑法了,而我们家所走的则是繁剑路数。枝者,干延伸也,剑法中的枝也就是基于类别延伸出来的具体招式。花,出于枝而胜于枝,剑法中的花就是基于具体招式结合自身感悟创造属于自己的剑法,为父的剑法,就是刚刚在院中练的一套,叫做‘秋叶飘’。”说完,父亲又舞了起来。
他这次看的可比上次认真多了,父亲右手执剑,左手背在身后,脚下不动,右手翻飞间,长剑在阳光中一隐一现,真如秋天的落叶飘飘悠悠,而手似秋风,无情的让落叶飘飞,洒落地面,虽是春日,却有一股萧瑟仿佛秋风加身。
不等父亲舞完,孩子又叫了起来:“父亲,你漏了叶,叶是什么呢?还有,还有果又是什么呢。”
父亲右手中的剑斜斜劈斩下来,然后收剑回鞘,抚着剑鞘,抬头笑了笑说:“叶,是花的衬托,有叶才能突出花的美丽,也是保护花的存在,就跟剑鞘对于剑一样,而剑法中的叶,就是脚步,运剑的脚步就是叶,有它才能突出剑招的高超,也是保护剑招不被看破。而果实,是木整个的体现,只有结出了果实,木才有它存在的意义,所以剑法中的果实就是,成为一个能用剑保护自己想保护事物的人!”
“保护?”男人盯着自己左手拿着的布包,眼里涌出了无数泪水,浑浊肮脏的泪水,他做到了吗,他结出果实了吗,没有!他的一切已经全毁了,他保护了什么?他什么都保护不了!
呜嗷,他又开始吼叫,他心中的火焰又腾的起来,不为复仇,只为他无能为力的痛苦!
“孩子,不管遇到了什么,回来就好。”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
他抬起头,就看见眼前半蹲着一个老太太,而他正跪在那个老太太面前。仔细一看,她是许多年没见到的黄婆婆,他突然就钻进了婆婆的怀里哭泣,就好像好多年前,那次他赌气跑出家,半夜无人能访,最后黄婆婆收留了他,他也这样钻进了婆婆的怀里。
哭声撕心裂肺,婆婆一边拍着男人的背一边轻声安慰着:“孩子,放心,你到家了,你到家了。”
“婆婆,婆婆,呜,呜。”场景与那年那时候重合,他在黄婆婆的怀里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睡着了,再也没有感觉到一点不安痛苦并诸如此类的其他,就那样安详的,自从那个可怕的日子之后,他再也没有像这般安详过……
转瞬春天合着渐渐转浓的绿叶一起沉于时间的黄沙灰水,烈日驼着夏爬上天空,花开灿烂,像烟火,却不似烟火易逝,如美人,却不比美人冷漠,热烈,浓艳。
只是竹林仍是竹林,雪峰仍是雪峰,男人却不再是男人,老人却还是老人。
男人站在雪峰上,面前是石屋,还有那个老人,笑着,仍旧笑的如同老人的老人。
老人脸上兴奋的表情愈盛,眼前这个暴露在阳光下的男人,阴沉的像雷雨的天,的确像是鬼了,可是,当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看见鬼的时候,为什么会笑的这么兴奋呢?也许只有老人自己知道。
老人问:“看来,你已经成了鬼了,什么时候出发去找那只血魔。”
男人没有回答,他没听见吧,还是说,鬼是听不懂人话的呢。
他回去了,鬼回去了,他是不是想看看那里那女人,他最爱的人的幽魂还在不在那儿,鬼,能不能看见幽魂呢,也只有鬼知道了。
竹子,开花了。
竹林,枯萎了,木屋成了一片火海,是夏季的烈日烧灼吗,没人知道,也没人会注意这远离人世的角落的安静,或者是寂寞。
才几日,老人又见到了男人。
老人一点也不吃惊,因为鬼虽然在这里,魔却不在这里。他又笑了:“呵呵,我知道你想问血魔在哪。”
老人接着说,“可是我不知道。”男人一点动作都没有,只是看着他。
“不过,昨天有送过来关于他的消息,你自己看吧。”老人递给他一张纸,纸是新纸,墨是好墨。
纸上写着“天启五年六月十二,光州郊县天赐村,八户四十余人死,死状残酷,疑为血魔所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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