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皇后

第二百零一章 愿为双鸿鹄

漪乔听他这样说,先是愣了愣,继而禁不住抿唇笑起来,道:“夫君难不成是想告诉我,夫君是神仙,所以逆转了原本的败局?”
祐樘闻言,不由笑道:“我若说是,乔儿信么?”
漪乔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道:“信!我以前就说夫君快成仙了,打算把夫君供起来的。”
“所以乔儿后来就真的把我供起来,还每日跪拜,这才跪出了那双膝上的淤青?”
漪乔听他又提起这个,有点窘迫,及至看到他唇边那若有似无的笑,她就觉得他是有意的。她微微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你明明知道我这是摔出来的……想给我再添淤青就直说……”
他忽而凑到她耳旁,轻轻吐息道:“要再添淤青也要等乔儿腿上那两块消了才行,乔儿莫急。”
漪乔本想辩白一句“谁急了”,但话未出口,就感到他突然含住她的耳垂舔了舔。她顿时浑身一阵轻颤,话也梗在了喉咙里。
等他放开她,她一把扯住他的中衣袖子,嗔道:“说着话就来勾-引我!明知道我……”她说话间扑上去抱住他,“明知道我经不起勾-引!”
他微微挑眉,道:“经不起勾-引?也包括别人?比方说。那些能绕北京城三圈的、等着娶乔儿的人?”
漪乔在他怀里蹭了蹭,道:“不啊,我只是经不起夫君的勾-引而已,我心里只有夫君一个人,其他人要是敢来撩我,我就一拳把他打飞!那三圈人来一个打飞一个!”
祐樘笑道:“这话我倒是爱听。”又抚了抚她背后披散的柔顺青丝,俯首在她肩窝处,轻声咬耳朵,“其实我方才并没有勾-引乔儿的意思。我若真要勾-引,那可就不是那么个法子了。”
漪乔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嘴角浸着笑,转头一脸期待地望向他,虽然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那你快来勾-引我啊!”
他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乔儿不听了?”
“反正你肯定也是逗我玩儿的,”漪乔轻哼一声,“我才不信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祐樘失笑道:“我逗你作甚?不过乔儿想偏了,我若真可以左右这些,当初又怎会有那场生离死别。”
漪乔听他说起这个,沉默了一下,压抑地叹了口气。她趴在他怀里兀自捻着他光滑柔软的衣料,忽然想起一事,好奇地抬头探问道:“那……你去哪里了?”她笑着搂住他晃了晃,“你知不知道你出名儿了?你……升遐那日,很多人都看到有黄袍御龙者飞升九霄呢。夫君那日穿的,可正是一身藤黄色的龙襕袍。”
他闻言笑道:“那乔儿看到了么?”
漪乔垂头,闷闷道:“没。我当时脑子里一团混乱,只听到外头一阵惊天动地的龙吟声。等背着你跑出去看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嗯……我还听说,当时外面忽起大风,乾清宫和三大殿周围云雾缭绕,虹霓烂漫,衬得皇宫宛若天宫。所以我才说,夫君是不是成仙了。哎对了,”她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夫君的龙呢?龙呢?快把它召唤出来,我想看龙啊!”
他垂眸对上她满含好奇的目光,道:“没有亲眼看到,乔儿便只当那是海外奇谈,道听途说。”
漪乔马上道:“可是我听到龙吟声了啊!我要是真的看到你御龙,一准儿拽住你的龙尾巴,看你还怎么飞!”
祐樘低头瞧见她握了握拳头,不由笑了笑,又道:“乔儿言之凿凿,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
“骗人!”漪乔鼓了鼓腮帮子,又笑盈盈往他面前凑了凑,“夫君是不是怕泄了天界的密?没关系啊,夫君悄悄地告诉我,我绝对守口如瓶!”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乔儿是不是志怪传奇看多了?”
漪乔偏了偏头,道:“好吧,就算夫君都忘了。那从夫君的话来看,夫君原本也是觉得自己回不来的吧?可为何如今又说之所以能回来,夫君自己有一半的功劳?若真如夫君所言,那么难道不是因为夫君离开那段时间里做了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离开这段时间内做了什么呢,”他言至此略顿了顿,有些出神,“乔儿相信因果之说么?”
漪乔抿抿唇,道:“以前信,后来不太信了。因为我后来慢慢发现,恶人也可能会善终,好人却不一定长命。”她垂了眼眸,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将她拥紧了些,在她后背轻轻拍抚,淡笑道:“不管是业障还是善缘,都有一个果,只是所应之处不同而已。”
漪乔将他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恶人的报应或许不在善终与否方面应验,好人的福报也可能不在寿数长短方面显应。
漪乔思及此,便端量起眼前人。
比如历史上的他。虽然天不假年,但是有天下百姓投桃报李,有后世的顶礼崇敬。
她亲眼看到成千上万的百姓扶老携幼,在初冬的寒风里自发为他送丧,亲眼看到梓宫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跪拜,伏地恸哭不止。
他泽被苍生,苍生还以拥戴,奉他若神明。
这的确算是善报,但漪乔当时瞧着,只觉满心哀戚。
人都不在了,即使流芳百世又如何呢。
天道太遥远,劭誉终是虚,漪乔觉得什么都不如在现世好好活着。
她突然想起梓宫发引那日,她在送丧人丛里看到的那对老夫妇。
她当时孤零零站在送葬人潮之外,看着那对相携着目送梓宫远去的老夫妻,就想起她以前跟祐樘开玩笑说,等他老了变傻了,她就天天欺负他。
但他那时已经不在了,只剩她独立寒风中。
当时心境再度泛上,漪乔怔忡着,眼前逐渐罩上了一层水壳子。
祐樘见她半晌不语,低头一看,发现她眸中泛着泪光,不禁顿了顿,继而小心捧着她的脸,关切道:“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被他这样一问,漪乔反而越哭越凶,最后直接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祐樘抱着她一面安抚一面再三询问,这才听她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想起……以前我说、我说等你……等你老了要欺负你的……”
因为哭得厉害,她的声音都变了调,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兼断续不清,故而她这话实际上听起来透着几分滑稽,有点像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诉委屈。
但他没有笑,反倒沉默下来。
无需再多言语,她这话一出口,他便很快明白了她为什么哭。
玩笑犹在耳,人却已不在。
想到她所经历的那些煎熬苦痛,想到她或许还承受了很多他不知道的苦楚,他不由无声嗟叹。
他低下头,要扶起她帮她拭泪,可她不肯松开他,一直死死抱着他的腰,脑袋还深埋在他怀里。他一时失笑,俯首在她耳畔道:“乔儿再哭下去,我这衣裳可真没法要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别过去,顺道又在他前襟上蹭了一把。
他见她虽然哭声渐止,却仍不断抽噎,便一面在她后背拍抚,一面含笑柔声道:“乔儿不哭了,好不好?嗯……不用等老了,想欺负我,现在就可以啊,你想怎么欺负我?”
他说着话拉住她的手,低头微笑道:“要不你打我?”
漪乔抽回手,哑着嗓子道:“打你做什么……”
他嘴边蕴着浅笑,哄孩子一样道:“我害乔儿哭成了花猫脸儿,自然是打几下出出气。”
漪乔听他说她哭成了花猫脸儿,擦泪的动作当下顿了顿,随即转头看向他,声音沙哑道:“胡说,我又没化妆怎么可能变成花猫脸儿……”她说着话声音便渐渐低下去,因为她忽然想到她现在这样子会不会真的不太好看。
她想拿镜子看看,可在屋内扫视一圈,并没看到镜子。
她正分神之际,见他又来拉她的手,便往后缩了一下,继而扑到他怀里,闷声道:“我才不打你……我可舍不得。”她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低笑,不由微微撇撇嘴,忽然又呜咽起来。
方才的哭是真的,现在的哭半真半假。
方才她的情绪一下子冲上来,哭得不管不顾,他一直在哄她;现在情绪平复了一些,但她突然想看看他还能怎么哄她,就酝酿了一下尚未完全消散的情绪继续哭。
她实际上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落泪,即使在母亲跟前也是如此,从来报喜不报忧。但自从遇着他之后,她发现她越来越不介意在他面前哭。
在他面前她不仅可以任意示弱,还可以撒娇耍赖,甚至可以将心事全都告诉他。
只要有他在,她觉得天塌下来也是小事,他能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很喜欢被他哄。那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让她的心变得无比柔软烫贴。虽然有时候也会因此而加倍勾出她心底的委屈,但哭过之后便会觉得心里畅快很多,觉得不管多么糟糕的事都会好起来。
祐樘见她低低呜咽,捧起她的脸,眸中漾起道不尽的温柔,含笑道:“我都让乔儿欺负我了,怎么还哭呢?”
漪乔吸吸鼻子,低头径自抹泪。
他又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垂眸凝着她,嗓音低缓道:“那怎么才能不哭呢?”
漪乔闻言动作一顿,暗中绞了绞自己的衣袖略作踟蹰,旋即抬头望向他,抿抿唇之后,朝他努了努嘴唇。
他微微一笑,这回十分配合地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一口。
漪乔对于他这回乖乖遂了她的意十分满意,但却觉得不够,便仰了仰头,又将嘴唇往前凑了凑。
他这次一手搂紧她的腰,一手绕过她的肩膀撑住她的上半身,低头压上她的嘴唇缠绵吮吻。她伸手回抱他,任由他动作。
她的眼眶微红,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睁得圆溜溜看过来时,显出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浓密的长睫上也沾了细碎晶亮的泪珠,轻轻一眨眼,便似是染了迷蒙烟雨的蝶翼微微颤动,楚楚纤弱,拨得人心尖痒痒。
他眸光微闪,在她水润柔嫩的嘴唇上轻咬了一下才放开她,轻喘着气道:“乔儿总瞪大眼睛瞧着我做什么?”
“多看一眼是一眼。”漪乔脱口道。
他神色微微一滞,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道:“这话太不吉利了。”
“可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漪乔将头靠在他肩头,“以前没想太多,可你不在之后,我回头去看从前的事,只觉我以前好像还是不够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她垂敛眼眸,低低叹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词是谁填的?”
漪乔见他只问这个,似乎是忽略了她的话,撇嘴道:“我填的!”
他一个没忍住,登时笑出了声。
漪乔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当下从他肩上起来,瞪他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他嘴角是掩不住的笑,将她往怀里按了按,道:“那乔儿能否说出这句子里的典故?”
漪乔正要抬手推他,听他这样问,懵了一下。
她就觉得这词写得好,可没细究过里头的典故。
她窘迫之下,机智地不答反问:“夫君既然这么问,那肯定是看出来了,夫君说,有什么典故?”
“我没猜错的话,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说的应当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典故,”他微微笑着抚了抚她乌亮的青丝,“李清照博学强记,曾以与赵明诚‘赌书’为怡情乐事。所谓‘赌书’,就是事先烹好茶,而后于书山书海前,言某事记载于某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者先饮茶。但二人常常言中后举杯大笑,使得杯盏倾覆怀中,茶汤泼洒反不得饮。”
漪乔觉着后面的听起来还挺温馨的,但又忍不住道:“那么多书,他们难道都能记住?还要具体到第几行,天哪,这个真的好难啊!这是不是就是文人的消遣?”
“乔儿若是也日日对着那些经史子集,大概就不会这样不可思议了。不过文人聚在一起,玩儿的确实都离不开书卷,即使夫妻之间也是如此。”
漪乔忽然噘嘴道:“那夫君原本是不是也想找个一起‘赌书’的人?我看沈姑娘很合适啊,夫君遇到她时有没有觉得相见恨晚?”
祐樘略想了想,才记起沈姑娘是谁,失笑道:“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乔儿怎的又说起她,我都几乎把她忘了。我再申明一回,我对她完全无意。”
“可是为什么?沈琼莲可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啊!”
“我是找妻子又不是寻朋侪,要这些作甚?何况我又并不真的是个文人,每日的政务就够我忙的了,诗词书画也不过是闲暇之余的消遣。”
“哎呀,”漪乔睁大眼睛,痛惜道,“那我当年那些诗论诗话诗集词集不是白看了?我可是特意恶补的啊!”
漪乔见他听后一直笑,遂捏起拳头挠痒痒一样打他一下,嗔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故意的对不对?”
他瞧着她那样子便忍俊不住,道:“当时不是乔儿自己说,那些东西真的看进去了还挺有趣的?乔儿还说自己以前就喜欢看一些写得漂亮的诗词,又说读诗使人灵秀,我不能拦着乔儿求知对不对?”
他倒是记得清楚。
漪乔越听脸色越黑,别过头,哼了一声,道:“笑吧笑吧,反正我看再多诗词也填不出那样的词,我把那些文言文全当阅读理解看了……那词是纳兰性德写的,也别问我纳兰性德是谁,他是后世的一个大词人,这首《浣溪沙》是他悼念亡妻之作。”
他听到最后,慢慢敛了笑,拉着她的手,道:“乔儿受苦了。”继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叹一声。
漪乔转头,撇嘴道:“夫君又想说我任性不听话是不是?哼,反正我赢了。还有,夫君别和我抢功啊,要我相信夫君也有一半功劳,除非夫君召唤出神龙给我看!”
“神龙是召唤不了了,但我觉着乔儿若是换个人施用禁术,基本可以肯定是不会成功的。”
漪乔不服道:“那不还是说夫君是神仙?或者,夫君有神仙相助?”
祐樘笑着摇摇头,道:“再想想。”
漪乔忖量片刻,道:“想不出。”
他起身将药瓶和纱布放回去,回来时看向她,踟蹰着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猜测而已。我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但回来之后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推敲之下,我觉得只有那个可能了。”
他见漪乔侧头思索,笑道:“乔儿慢慢想,我看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乔儿也不会信。”
“说出来就知道我信不信了,我连神龙都信了。”
他俯身凑到她面前,微笑道:“比神龙还不可思议,而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又低又轻,“我怕你害怕。”
漪乔一愣,忽然心头一跳。
这大晚上的,他突然以这种姿势和她说这种话,还真有些瘆得慌。
漪乔定了定神,绷着脸道:“所以你其实是鬼?”
他低笑出声,并不开口,只慢条斯理地坐到她身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冰凉冰凉的。
漪乔正被他勾得有些紧张,突然被冰了这么一下,陡然一个激灵,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
她缓了缓神儿,围着被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面色严肃:“我才不信你是鬼,我看到你站在太阳底下,还摸到你身上是热的,而且如果你是鬼的话,那你的身体去哪儿了?你当我傻?”她见她说到“摸到”二字时他就看着她笑,意识到他可能是想起了昨日她被他卡的那一出,当下瞪了他一眼。
他又往前靠近了些,紧挨着她坐下,继而用冰凉的指尖托了托她的下巴,清润嗓音低缓溢出:“那如果我真是鬼,乔儿怕不怕?”
漪乔斩钉截铁道:“不怕,才不怕!”
“那乔儿方才缩手作甚?”
“突然被冰了一下当然会缩一下。”
他点点头:“那就好。那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真的是鬼。我只是暂时附在原身上,不然如何与乔儿相见。”
漪乔瞪大眼睛:“哎呀,那你能附身多久?”
他轻叹道:“难说啊,或许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
“别啊,”漪乔一把拽住他,“我不要你走!”
“可我魂魄无所依,白日里怎么办?”
“藏我袖子里吧!然后到了晚上你再出来……”她说着话便直勾勾地瞧着他,嘴角勾出一抹坏笑。
“可我出来也是一缕魂魄,怎么办?”
漪乔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楚楚,情意切切道:“没事,我知道夫君就在我身边,心里也是安稳满足的。大不了……我躺在床上睡着,夫君在我身边飘着。”说到这里,她再也装不下去了,话音未落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正笑得欢,便听他在一旁幽幽道:“乔儿不信我?”
漪乔渐渐笑不出了,被他这话说得心里开始打鼓。
他见她愣愣地看着他,嘴角不由溢出一丝浅笑,忽然伸手搂住她,在她耳旁温柔吐息道:“害怕了?”
漪乔一转眼就看到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促狭之色。她怔了一下,小脸忽的一绷,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沉着脸道:“我管你是人是鬼,既然回来了就别想跑掉!”说着,她猛地将他按到床上,又嫌碍事,一把将身上裹着的被子扯掉,旋即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察觉到他在拿手推她,她又奋力往下压了压,一时间只恨自己太瘦力气又不够大。见他终于老实些了,她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挑眉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又挨近了些,与他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你喊啊,大声喊,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他闻言失笑,又轻轻推了推她,结果换来她更紧的压制。
对上她威胁似的目光,他眸中化开一丝笑,温柔低语:“乔儿不让我脱靴子?”
脱靴子?
漪乔动作一滞,立马从他身上起来。
待他熄了灯重新上床来,她迅速扑过去,一面推倒他一面道:“我刚才忽然想起一桩事。”她趴到他耳朵旁,轻哼一声,“我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小妖精来与我共分甘霖了!”
她虽然在重返这里时便已经藉由好友之口知道他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但他毕竟是帝王,佳丽三千是特权更是理所当然。他本身又太过招眼,即使撇开他的地位权势不论,也自有滚滚桃花涌来。何况后宫里的诱惑太多,每过一阵子就有正当妙龄的小姑娘入宫替换掉那些服劳期满的宫人。她虽然姿容殊俗无双,又极注意保养锻炼,但心里总会潜藏着危机感,且这种危机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不断加重。
这与信任与否无关,只是出于女人的天性。毕竟,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狼窝里的一块鲜肉。
但是以后,她可以少操很多心了。
漪乔思及此就觉得舒心,当即将嘴唇移到他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伏在他肩窝里咯咯笑。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她听到他低低的笑声,不禁嘴角一勾,道:“被我亲这么开心?”
他笑着道:“不是,我是笑乔儿方才的话。”
她方才那话都说了多久了……
漪乔脸色一黑,轻飘飘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胡说!你什么时候反应这么迟钝了?”
“原本是没想笑的,但后来见乔儿那般欣喜,就忍不住笑了,”他伸手揽过她的腰,笑吟吟道,“乔儿是不是认为日后都不必回宫了?”
“难道……不是?”
“长哥儿要尊我为太上皇。”
漪乔愣了愣,随即身子往上一挪,在黑暗中摸索着捧住他的脸,低头在他脸上胡乱亲了一通,一脸霸道:“我不管,反正你是我的!你的甘霖也都是我的,我看谁敢跟我抢!”
她话音刚落,他便搂着她低笑不止。
漪乔正要问他又笑什么,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登时如遭雷劈。
她方才那番话是冲口而出的,根本没过脑子。
漪乔见他一直笑她,鼓了鼓腮帮,索性破罐子破摔,凑到他耳旁厚着脸皮道:“我这话又没错,你的甘霖你的雨露都是我的!”她说着话,纤手一滑就探入了他的中裤,找准位置轻轻一握。
他身体陡然一绷,不由自主低低呻-吟一声,又听她趴在他耳旁道:“这回我不和你抢了,我会乖乖待在下面的,上面太累了,我现在没多少力气。”她顿了顿,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嗯……还有啊,姿势也不能换太多,我现在膝盖上还青着……”
他轻喘几口气,转眸看她,嘴角蕴着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漪乔知道这话是暗指她脸皮变厚了,但他的声音低哑柔和,一句谐谑的话生生被他说出蛊惑的味道。
她另一只手拈起他一缕发丝,与自己垂下来的乌发绞了绞,笑吟吟道:“别只顾着打趣我,我可是好久都没开荤的人,夫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明天起不起得了床吧。”她听到他笑了笑,觉得他似乎是不以为意,握着他要害处的手当下一用力,绷着脸道:“咱们走着瞧!”
然而事实证明,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翌日清晨,她朦胧间感觉身边人似乎要起身,下意识翻身伸手抱住他,然后就又沉沉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就听到他在她身旁叫她起床。
但她实在倦得很,上下眼皮好似被粘住一样,根本睁不开。她被他连人带被子扶坐起来,闭着眼睛,含混不清道:“什么时辰了?”
他笑道:“我方才来时都巳时正了。”
漪乔的脑子缓慢地转了转,突然一头倒下:“才十点啊,你等到十二点再叫我。”
他见状不禁笑了笑,坐在床边,道:“我这时候来叫你已经不早了。要是等到午时正再起,可连午膳的点儿都过了。”与她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她说的十二点指的是什么时候。
漪乔将脑袋往被窝里钻了钻,打了个哈欠道:“不用上课又不用请安,我起这么早干嘛,让我再睡会儿啊。”
他见她几乎将脑袋全部蒙在被子里,担心闷着她,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又道:“乔儿不饿?”
漪乔梦呓一般道:“十二点起了直接早饭午饭一起吃……”
他俯身凑到她耳畔,低声道:“难道乔儿不沐浴一下?”
漪乔合着眼睛半睡半醒,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当即身子一翻,卷着被子滚到了最里侧,背对着他,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小声嘀咕道:“你还说……”说着,又往里挪了挪,身子弓成了一只大虾米。
他不禁莞尔笑道:“那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乔儿昨晚为了让我今日起不了床而卖足了力气。”他说着话,探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外拽了拽,“乔儿先起来,等用了午膳再睡个回笼觉。话说回来,我可是头回这么叫人起床,乔儿是不是给我个面子?”
“我又困又累,”漪乔迷迷糊糊地道,“你干嘛非要叫我起来嘛……”
“乔儿难道不觉得,”他凑到她耳畔道,“起得太晚就太明显了?况且万一待会儿长哥儿和荣荣来了……”
漪乔听了这话,纠结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去,露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看着他:“那你……帮我穿衣服好不好?”
他笑道:“乔儿不怕我穿错了?”
“不可能,脱的时候熟门熟路,怎么可能不会穿,”漪乔舒活了一下筋骨,轻抽了口气,“我现在浑身都是软的,好累……腰酸得估计一会儿都直不起来了。身上大概又满是印子,得几天才能消了……”
“就这样,乔儿还想奔着七次去,”他垂眸笑看她,“乔儿听谁说一夜可以七次的?即使牺牲单次时长勉强完成七次,也要被掏空了。”
漪乔捂了捂脸,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哎……不许笑我,我就想试试嘛……难得我们俩都不用早起……”
她能睡到这个时候,除却因为实在疲乏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现在清闲得很,不必早起给谁请安,也没有繁杂的后宫庶务等着她去料理。
他捏了捏她的脸,含笑道:“我瞧着乔儿这气色比昨晚还好了不少,脸颊都红扑扑的。”
漪乔嘴角微勾,就势抱住他的手臂,声音娇软道:“夫君滋润的嘛。”
他刮了刮她鼻尖,低头咬耳朵道:“乔儿这脸皮真是……”
漪乔抢答道:“我知道!比城墙拐角都厚!”
他低眉浅笑,在她耳垂上轻咬一下。见她又撒娇让他给她穿衣服,他不由笑道:“越发像小孩子了。”但说话间却已经半搂着将人小心扶了起来。
他担心冻着她,先帮她裹好被子,才去取她的里外衣物。
漪乔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围着被子坐在床上犯迷糊。等他抱着一叠衣服坐回她身边,她饧眼看过去,抿唇笑道:“夫君真好。”
他看她艰难地撑着眼皮和他说话,不由道:“乔儿怎的困成这样?”
“昨天睡得那么晚,当然困……你知不知道我们昨晚什么时候睡下的?”
“可能四更天左右。”
“那你何时起的?”
“大约辰时二刻。”
漪乔倏地瞪大眼:“你怎么起那么早?不困嘛?”
“今儿算是晚了的,我不习惯晚起。再者说,昨晚没顾上收拾,我想晨起后去沐浴一番。原想与乔儿一起的,但我见乔儿睡得甚是香甜,就没忍心叫醒,”他见她嘟了嘟嘴,知道她在想什么,遂笑道,“乔儿没能让我起不来床,是不是很不甘心?”
漪乔轻咳一声,道:“我现在身子虚,发挥失常了,等我养好身子,让夫君瞧瞧……瞧瞧我的厉害。”
“还说呢。”他抬手照着她的膝盖处按了一下。
漪乔抽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指,嗔道:“你干嘛?我那里还有淤青呢……”
“昨晚碰到这里你喊疼的时候我就想使劲捏一把,”他忽然板了脸,“你还知道疼?”
漪乔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桩事,一时间低下头不敢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被角。
“你还死不死了?”
漪乔赶忙摇头,一迭声道:“不死了不死了,不死了……肯定好好活着……”复又小声嘀咕道,“其实我后来想开了,我要是能活下来就呆在仁寿宫里天天诵经礼佛……”
她见他脸色忽然又沉了一分,愣了一愣,道:“夫君不想让我诵经礼佛?”
他想说别说什么诵经礼佛,原本她根本就是必死无疑的。但瞧着她那呆乎乎明显没睡醒的样子,他登时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漪乔虽然脑子尚有些混沌,但看他脸色不大好,也晓得他是生气了,遂巴巴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衣袖,软软道:“夫君怎么了?不生气了好不……”
他看着她那忐忑的样子,一时更加不忍心再诘责于她。片刻之后,他低叹道:“那乔儿要乖乖听话,尽快把身子养好。”
漪乔笑眼弯弯:“好!等我养好了……”她微微眯眼,“让夫君瞧瞧我的厉害。”
“嗯,”他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旁轻声吐息,“我等着。”
他身上带着清新幽雅的淡香,轻轻一嗅,便是说不出的通泰安舒。漪乔闻着闻着,忽然转过头去,朝他努努嘴唇。
她的嘴唇红润水嫩,唇形饱满丰盈,这样微微努着,便是道不尽的勾人意味。又兼她眸光迷蒙潋滟,如烟雨笼清波,如桃花映春水,只消望一眼,便觉一颗心都要融成一滩水。
他禁不住想起昨夜的旖旎酣畅,想起拥她在怀时那弱骨玉肌的销-魂触感,当下有些口干。然而想到现下是什么时辰后,便略错了错目光,将一件小衣递给她,道:“这个还是乔儿自己穿。”
漪乔见他岔题,不满道:“夫君不会是嫌弃我还没梳洗吧?就亲一下嘛。”
他看她几眼,终于依着她的意思低头吻了她一下。
漪乔如了愿,倾身笑盈盈抱了他一下。又想起一事,抬头道:“说起梳洗我想起来了——夫君再给我做一把牙刷吧好不好?”
他闻言不禁一笑。
“笑什么,”她窝在他怀里,仰头眼巴巴看着他,“我觉得夫君做的牙刷特别好用。”
“嗯,等会儿用完午膳我就去做。”
“做四把!”漪乔搂着他,笑吟吟道。
一家四口,四把牙刷。
“当然。”
“不过也不用太急嘛,夫君下午可以和我一起睡回笼觉,我知道夫君也没睡饱。”她朝他眨眨眼,笑嘻嘻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坐在她身后,让她靠在他怀里:“还是早些做成的好,不然我怕再过几日就没这么悠闲了。”
漪乔一愣:“为什么?”
她不知道他与照儿说让各衙门递上近两年总汇的事,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未来的时间都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
于是忽然知道了之后,她心里难免有些郁闷。
但她也知晓这其实不足为怪。真的放手不管不问,那便不是他了。她早该料到的。
十日之后,他要的东西照儿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漪乔看着他伏案写写看看的样子,就觉得又回到了乾清宫一样——他批着奏章,她在一旁看着,给他端吃的添喝的。
漪乔将手中的龙凤呈祥斗彩大捧盒往桌上一搁,撇撇嘴,望着被埋在文书奏章堆里的人,暗道:工作狂,劳碌命!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过去,瞧见她那样的神情,不由笑问道:“乔儿怎么了?”
“我是想到,”漪乔想想,决定还是不说实话为妙,“大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夫君答应我的那件事忘了没?”
“这个怎么敢忘。”
漪乔觉着这话颇为顺耳,这才掀开捧盒,绕到书案后,拿到他跟前,甜甜笑道:“刚做好的,夫君快趁热尝尝。”
祐樘往捧盒里望了一眼,道:“乔儿做的?”
漪乔点头道:“嗯,左右我如今身子见好,闲着也是闲着。”
他凝眸瞧着她,温言道:“乔儿不必亲力亲为,下回还是吩咐厨房去做吧。”
漪乔笑道:“夫君不用这么紧张,我虽然尚未恢复如初,但做盘糕点也不是多费力的事,累不着的。何况我还等着养好身子和夫君游春去呢,也不可能逞强累着自己的。”
祐樘微微笑笑,旋即望着她道:“乔儿喂我吧。”
漪乔对他这个要求感到有些意外——他从前从未主动要求让她喂他。她喂他都是她自动自觉的,但那多数时候是在他病中,平日私底下她也时不时为之,但他自己却未曾提过这样的要求。
他见她微愣,遂笑道:“怎么,乔儿不乐意?我都为乔儿穿衣服了,乔儿不肯喂我点心?”
漪乔这才恍然,他是在打趣那回她赖床不起让他给她穿衣服。
她撇了一下嘴,忽而俯身笑看向他:“那这样好了,以后我们都互相穿衣服、互相喂东西吃,夫君说好不好?”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道:“这样我会吃亏的。”
漪乔忍不住一眼瞪过去,道:“胡说!这种事情,要吃亏也是我吃亏。”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顿了一下,打量着她,“乔儿如今正是歇养身子的时候,起得比我晚很多,所以实际上是不能为我穿衣的。早膳也不能一同用,那么乔儿只能喂我午膳和晚膳。这样算来,我自然是吃亏了……”
漪乔越听脸色越黑,正要虎起脸,却听他话锋陡然一转:“然而,纵然吃亏,我也是愿意的。”
漪乔怔了一下,当下眉眼染笑,偏头在他脸颊上使劲亲了一口,从捧盒中拈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嘴边,笑盈盈道:“来,夫君张嘴。”
他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赞道:“乔儿许久未下厨,厨艺居然没有生疏。这糕外酥松内软香,鲜美嫩滑,香气馥郁,真是好吃得紧。我一个时辰前才用的膳,如今被勾得又饿了。”
漪乔笑得眼眸弯弯:“真的?”
“当然,”他含笑看着她,“我觉着乔儿做的东西比凤髓龙肝都好。”
漪乔被他夸得心情大好,又在他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口,继续喂他。等他吃完一块,她正要再拿一块给他,忽听他问道:“乔儿做的这点心叫什么?好像之前没给我做过。”
“是啊,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漪乔笑得有些小得意,“我管它叫海棠蛋乳糕。”
他回想了一下,诧异道:“鸡蛋和牛乳我都吃出来了,但是海棠……这里头难道有海棠花或者海棠果?”
“没有啊,”她拈起一块海棠蛋乳糕拿到他面前晃了晃,“难道你不觉得它长得像海棠花?”
他神情一滞。
漪乔脸上的笑渐渐僵住:“夫君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不像……么?”
他对着她手里那块点心仔细端详了一下,忍笑道:“没有,细看之下,还真挺像的。”
漪乔鼻子里轻“哼”了声,道:“夫君是想说挺像我画的绣样的吧?”一样都是远看像朵花近看豆腐渣。
她说着话便将原本要喂给他的蛋乳糕塞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我看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好,就想做成海棠的样子。但海棠花的形状毕竟不太好做嘛,梅花倒是好一些,我之前做的梅花样子的南瓜小馒头不是还挺好的……要是有海棠花的模子就好了……诶?夫君手那么巧,要不回头抽空给我做几个模子?”
他将她往怀里一带,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笑道:“乔儿如今使唤我使唤得越发顺手了。”
漪乔顺势坐在他腿上,斜签着身子偎进他怀里,抬眸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做出更好看的东西,好让夫君吃得更高兴啊!”
“那做牙刷呢?”
“自然也是为了让夫君吃得高兴啊,”她凑到他耳旁,嗓音娇妩撩人,“我洗刷得更干净了,夫君才能更尽兴。”
他搂紧她的腰,在她玉雪嫩滑的脖颈上轻咬一口,又一路吻到她耳朵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低笑道:“那要不要我再给乔儿配些牙粉?”
“好呀好呀!”漪乔立马乐颠颠道。
他轻抵着她的额头,噙笑道:“那好,我过阵子就给乔儿配出来。要是觉着好用,就给照儿和荣荣他们也匀一些。”
漪乔笑道:“甚好,我觉着夫君配的牙粉一定也是神物。不过说起照儿……”她抬头看向他,“夫君瞧着他这两年间做的还可以吧?”
“嗯,我这几日看了六部近两年的一些情况,觉着长哥儿还是兢兢业业的。其实有那班忠直能臣在,他初时只要虚心学习、按部就班,就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前阵子天儿太冷,他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早朝上有所松懈。”
漪乔道:“这两年间我虽然也是督促着他,但终归心境太差,后来我又自顾不暇,始终是顾及不周。”她略顿了顿,微微笑道,“长哥儿从前做太子时,几乎日日都能睡到自然醒,后来出阁讲学之后虽然要早起听课,但那也是在早朝之后了,而且只有上午那一晌,下午和晚间的时间他可以自由支配,那小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如今当了皇帝,彻底没个闲空不说,还要鸡鸣就起,日复一日,不论寒暑,”漪乔笑了笑,“他能坚持一年多才懈怠,想来已是不易了。”
祐樘叹笑道:“乔儿这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长哥儿与我诉了好几回苦了,说当皇帝实在累得慌,想把位子还给我,自己重新当太子去。”
漪乔“嘁”了一声,笑道:“他想得美,这位子他坐上了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我也是这样与他说的,”祐樘说话间忽而想起一事,“对了,乔儿知道宁王朱宸濠么?”
漪乔怔了怔,道:“知道啊,怎么了?”
祐樘笑道:“那太好了,乔儿与我讲讲他到底造反没有。”
漪乔顿时恍然,旋即又忍俊不禁道:“朱宸濠啊,他简直就是个……”说着却又打住,“哼,夫君近几日都顾不上理我,这会儿倒想起我的用处来了。”
祐樘失笑道:“我冤枉,我哪敢不理乔儿,只是这几日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清闲,不能时时陪着乔儿而已。”
漪乔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蛋乳糕,一面道:“我不管,夫君要想知道,就得付出点代价。比如说……”她咽下口中的点心,冲他不怀好意地笑,“色相。”
他温柔地帮她揩掉嘴角的几点糕点屑,拥着她笑道:“那乔儿想怎样?”
“明天陪我一起……晒太阳!”漪乔兴奋道。
眼下渐渐步入季春,日光一日暖似一日,照在身上便觉浑身惬意松泛。这几日又都是风柔日丽的大晴天,正是出游的好日子。但偏偏漪乔如今身子尚未复原,还不能各处跑,祐樘手头又有事不能时时陪着她,她只能自己晒晒太阳看看书解闷。不过几日下来,她倒是渐渐发觉在这种时节里晒太阳也是一种享受,不过只她一个人就有些枯燥乏味了。
她原本正琢磨着怎么找理由拉他来和她一起,机会就来了。正好,她还有些话想和他说。
午后的阳光最能勾人慵懒,往太阳底下躺一会儿,就很容易泛上困意。
祐樘听到脚步声,将手中书卷放到软榻边的黑檀小几上,看向来人,笑道:“乔儿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漪乔吩咐身后跟着的几名婢女将东西都摆到小几上,朝他笑道:“夫君等急了?”说话间瞧见东西都摆妥当了,想了想,挥退了婢女。
待到众人都退下,漪乔一转身坐到榻边,对他眨眨眼:“夫君有没有一种等着被临幸的感觉?”
祐樘靠在背后的大迎枕上,转眸看她:“回头我要把乔儿从最开始到现在的所有不敬之罪都汇到一起,数罪并罚。”
漪乔一惊,干笑道:“还是别了,我的罪状早就罄竹难书了,夫君总结起来多累啊……夫君吃水果!”说着话,就殷勤地拿银签子从果盘里插了一块切好的腰芒递到了他嘴边。
果肉芳香馥馥,轻轻一咬,清甜的果汁便溢满齿颊。祐樘慢慢咀嚼完,瞧着摆满了榻边小几的水果、点心和各类糖,对漪乔道:“乔儿真要把我供起来?”
漪乔一愣,随即偏头看了看,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安安稳稳靠坐在软榻上,身前摆满了各色糕点果盘,这场景……
漪乔不怕死地起身捏起三根银签子端端正正插在最中间那盘桑葚上,继而退后几步端量了一番整体效果,一合掌,笑道:“别说,还真挺像!只可惜那签子太短了,要是再长一些就更好了。诶?我来拜拜夫君吧?夫君定要保佑我早日复原如初!”
祐樘转首瞥她一眼,不理她,只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根她插好的签子,瞧了瞧上头串着的两颗犹带水珠的紫红色桑葚,动作文雅地径自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漪乔又回到榻边坐下,挤了挤眼睛,凑近道,“桑葚补肾壮-阳,夫君多吃点。”
“乔儿也多吃些。”
漪乔点点头,笑吟吟道:“我知道,吃这个还美容养颜嘛。”
祐樘颔首道:“这是一个。不过主要是,我听闻吃桑葚还能补充体力,乔儿如今不是经常腰酸么?”
漪乔撇嘴,小声道:“那还不是你夜里总折腾我……”
他忽而凑到她面前,嗓音低沉道:“乔儿摸摸自己的良心,大多数时候都是谁勾的火?”
“我……”漪乔绞着自己的衣袖,垂着脑袋小声分辩道,“那不是温存着温存着就……”
他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话锋忽转:“乔儿是不是找我有事?”
漪乔一抬头,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说完才发觉自己嘴快了,不禁抿了抿唇。
“我猜的,”他笑道,“其实我这几日就总觉着乔儿似乎有话要与我说,但看乔儿一直也都无所表示,我也就认为是我多虑了。”
漪乔轻咳了咳,突然正了辞色,道:“我要跟夫君说两件事。”
“第一,我要跟夫君道个歉,”她顿了顿,凝着他的眸子,“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了,不该跟夫君怄气的。”漪乔抿了抿唇,“我错了,对不起。”
“乔儿说的是……”
“当年我险些误会夫君在西苑烧炼丹药,后来虽然误会解开了,但是我怨夫君不肯跟我说出个中缘由,怨夫君不肯让我与夫君分担事情,为此与夫君怄了一场气。”
他浅笑道:“那乔儿现在知晓缘由了?”
“嗯,”漪乔嘴唇微抿,“夫君当时是为了寻找青霜道长对不对?”
“是的。但是这一点不能告诉乔儿,因为我无法跟乔儿解释我为何会认识青霜道长,又为何要找他。”
漪乔沉默下来。
他之所以无法解释,是因为他不愿让她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能够回返。他怕她愧疚自责,一心保护她,她却一味逼问,还和他怄气,几天不理他。
“我当时说了不加相告是为乔儿好,可乔儿仍是不依不饶,”他轻轻一叹,“我那时候比较担忧的是我不能跟乔儿解释,若是乔儿一直想不通,那么事情就僵住了。”
“我有那么不可理喻嘛?我后来不是主动去找你了……”话虽这么说,但漪乔的声音却是渐渐低了下去。
他微微挑眉道:“我要是不生病,乔儿会来看我?”
“会啊,我又不会为着这个便就此不理会你了。”
“嗯,只看晾我晾多久了,是吧?”
漪乔心里发虚,小心看着他:“你还生着气?”
他微微笑了笑,将她往身边拉了拉,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乔儿当时不知内情,我自问若是站在乔儿那个立场上,或许也会生气,这个很正常。”
他见漪乔垂着头不说话,低头一看,神色便是一凝,当下托起她的下巴,轻声道:“怎么了?”旋即一面帮她拭泪一面笑她,“乔儿对我愧疚至此?”
“我是想到,”漪乔又将头低下去,声音哽咽,“若不是这回我能再见到你,我不是连道歉都没处道了……”她后来知道真相时他已经不在了,又兼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是以,那段日子里,无可排遣的深重歉疚感几乎压得她喘息不能。
“而且我想,我以前可能还干过不少这种类似的事。不过,”她垂着眼眸不敢看他,拿手背飞快地擦掉眼角的泪,神情尴尬,“我都不太记得了……你实在太包容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该怎么报答我?”
漪乔忽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期期艾艾道:“我……我之前就……就想,要是你能回来,我就好好……好好补偿你……”
他寻了帕子帮她擦泪,含笑望她:“瞧你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又将她揽到怀里,附耳道,“那乔儿打算怎么补偿我?”
漪乔紧紧回抱住他,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语声犹带哽咽:“加倍对你好。不过我现在身子还没复原,也做不了什么,反倒还需要别人照应……等我完全好起来了,我陪你出去好好转转……”
“到底是谁陪谁出去?”他噙笑垂眸看她。
漪乔趴在他胸前,小声道:“其实我主要是想让你出去看看的。”她语声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出神道,“我陪你继续领略这个世界,我们一起。”
他在遗书里跟她说让她代他继续领略这个世界,然后她去了很多地方。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日后和他一起再看一次而探探路,她才不愿意一个人看两个人的份。
她近来一直嚷着要他和她一起游春,实际上是纯粹想拉着他把她探到的景色再去看一次。谁陪谁都不大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起。
祐樘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典故含义。他沉默片时,微笑道:“嗯,那乔儿带我好好出去瞧瞧。”
“其实我觉得乔儿对我已经很好了,我有些想不出加了倍是多好,”他将她往怀里拥了拥,声音又轻又柔,“乔儿平日里照料我的饮食起居都是无微不至的,我若病了,乔儿都心疼得恨不能替我。还有,我觉着乔儿还是很善解人意的,怄气都是偶尔的,并且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想通。“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肩头,眸中笑意比身周的融金日光更暖:“我没觉得我包容了乔儿多少,我一直都认为乔儿是体贴的贤妻。嗯……我平日忙碌,都是乔儿帮我在皇祖母和王太后跟前尽孝,长哥儿他们幼时也多是乔儿在照管。另外,后宫中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光是六尚一宫那头就诸事冗繁,但这些年来,乔儿一直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诸般种种,这一二十年间我一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漪乔吸吸鼻子,道:“那夫君当初是不是因为瞧出来我是个当贤妻的好苗子才选我当媳妇的?”
“说起当初,我倒是想起,”他低眉浅笑,“当年乔儿与一众淑女入宫待选,我虽做好了安排,连管事宫人、管事牌子那边都派人暗中做了交代,但想想乔儿初初入宫,身边又是一群来路各异的待选淑女,那万姑娘又在里头,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可我又不方便亲自去看你,便命牟斌多加注意你那边的动静。结果几日之后,牟斌过来跟我回禀说,”他言至此便忍俊不禁,“说你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我听了笑得不行。我这头还担着你的心,你倒是心宽。”
“那不是因为你和我说都安排好了嘛,我当然心宽。”
“这么信我?”
“当然。”
“乔儿当初不过见我三面就这么信我?”
漪乔微笑点头:“嗯。”
他叹了一息,兀自低声道:“果然好拐。”
漪乔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愣愣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起身下榻,唤人打了一盆温水进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让我当你媳妇的?”漪乔笑看着他的背影,又自己轻声嘀咕道,“反正肯定不是第一回见面,不然怎么会把我扔在郊外……”
“嗯,”他拧着巾子,随口道,“那就是第二次。”
漪乔瞪大眼睛:“禽兽!”随即想想,又忍不住捂嘴偷笑。
他回身时看到她的窃笑,上前坐到她身边,道:“乔儿又说我是禽兽又暗自窃笑,所以乔儿是喜欢禽兽?”
“讨厌,”漪乔故意害羞似的捂了捂脸,“我只喜欢你对我禽兽。”话音未落又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一脸兴奋地看着他,“夫君真的是第二次见面就打心里想让我当你媳妇了嘛?”
祐樘没有答她,只拿着刚在温水里浸过的巾子仔仔细细地给她擦了擦脸。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漪乔享受着这无上的待遇,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同泡在糖罐里一样,甜到心里。
揩了一遍,他又起身浸了一次巾子重新擦了擦,见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完全没了,眼圈也已经不红了,正要转身将巾子放回去,却被漪乔一把拉到了软榻上。
“跟我说说嘛,我特别想知道,”漪乔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低头抿唇笑,“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你在我还没嫁给你的时候就挺担心我的,那是不是说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你让我嫁给你的时候,其实也存着真心,是不是?”漪乔垂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长穗如意宫绦,然而迟迟没听到回答,便禁不住抬头,“是不……”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张着嘴愣住了。
她眼前没人了。
没人了……
人呢?
她呆怔了一下,一转头,看到他正将巾子放回盆中。等他唤来婢女端走了银盆,才走回榻边重新坐到她身旁。
漪乔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道:“你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就是刚刚,乔儿低着头又想着事情,所以没注意。”
漪乔想想觉得好像是这样,但又想起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便撒着娇让他快回答她。
他将怀里不安分的人按住,浅笑道:“乔儿不是有两件事要与我说么?另一件是什么?”
漪乔看她缠他缠成这样他都不肯说,心知他大约是真的不想回答,一时有些沮丧,但也不想再行逼迫,便顺着答道:“另一件事是……我不介意你的私心。”
他默然俄顷,道:“乔儿指的是我明知自己活不久却还要让你回到我身边来?”
“嗯……不过你这样说多难听,什么叫明知自己活不久,”漪乔握住他的手,与他手指相扣,“况且,你若非为了让我回返,怎么会折损寿元,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为我。”
“我是觉得,乔儿其时的生活已经复归原位,而我让乔儿回返的代价大了些,强行让乔儿回来,我或许不能陪着乔儿走完后半生,这样兴许还不如乔儿不回来,”他垂下眼帘,“毕竟,乔儿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再过个三两年,或许就会将我淡忘,然后再去找另一个人,成婚,生子,过你本应有的……”他后头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她忽然凑上来热情吻住。
漪乔两三下脱掉鞋子上到软榻上来,引身向上勾住他的脖子,同时舌尖一顶便轻易撬开他的嘴,肆无忌惮地索吻。她使劲将他往自己这边按,最后干脆仰倒在榻上,顺道也将他带着压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呼吸相触,目光相接,眼眸中映着春阳里的彼此。
漪乔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唇畔一抹微笑似乎拂动了眸底含蕴着的纚纚秋水,一双眼眸盈盈明澈,光影交织下,潋滟波光拨人心弦。
“我不会嫁给别人,我早就想好了,”她专注地凝睇他,唇畔浸着柔比春水的浅笑,“我当时回去之后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其实也不用我特意去决定什么,我根本就接受不了其他人。我那段日子简直过得一团糟,天天都在想你,总是精神恍惚,我觉得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所以我很想回来找你,很想很想。”她说话间收紧手臂拥住他,“别说十八年,能和你在一起一年我也愿意。而且实话讲,你这样想让我回来,我很高兴。”
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辗转厮磨几番,嗓音微沉道:“我心里不能接受你与别人在一起,所以越加想让你回来。”
“这话我爱听,”漪乔笑盈盈拿脸颊蹭了蹭他的脸,又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渐敛去,“这两件事都是我在看了你的遗书之后想告诉你的,当时真是满心里憋着却无处诉去。不过……其实我那时有三件事想告诉你的。”
她见他以目光询问,脑袋搁到他肩窝里,声音绵软道:“第三件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我很想你。”
他身子一侧将她拉到怀里,柔声道:“我原是认为自己要永诀人寰的,还做了安排阻止乔儿动用那玉,却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我实在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心境变得与从前有些不同。有些事情再回头去看,似乎变得更加通彻了。”
“我也是,”漪乔抬起一双大眼睛看向他,“我有时候想想就觉得,这场浩劫其实带来的不仅仅只有痛苦,如果不是罹此大变,有很多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然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也自己想了很多,从最初到眼前。我回忆时,有唏嘘,有反思,有感喟,我觉得我而今比从前更成熟了。”
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简直一派胡言,我怎么觉着乔儿是倒回去了。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比从前更粘我不说,还让我给穿衣服。”
漪乔撇嘴道:“不就那一回嘛,居然笑我大半月……我成熟的时候你没看见而已。”她轻“哼”一声,“粘你还在后头呢,我早就打定主意,要化身狗皮膏药贴到你身上。”
“对了,”漪乔拉住他的手臂看着他,“你还没说接受我的道歉。”
他微微挑眉,道:“听乔儿这话的意思,我还必须接受?”
漪乔一脸赖皮相,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对啊对啊。”
“说不接受会不会被挠脸?”
漪乔一愣:“什么挠脸?”
祐樘笑着将之前儿子与他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漪乔听罢脸色便黑了下来,当即道:“会!”又凑到他面前,笑吟吟觑着他,“我现在改主意了,单单一个接受还不行,我要夫君跟我说‘宝贝儿,我不生你气了’。”
她见他一直低头笑,正要说“有什么好笑”,又忽想一事:“哎呀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还好你之前早早跟我和解了。”
他笑道:“若是不然会怎样?”
“你之前不是一直对我爱答不理嘛,还不乐意跟以前一样喊我。你要是再晚几天跟我和解,我就不让你叫我‘乔儿’了。”
他配合着问道:“那叫什么?”
“叫宝贝儿。”
他忍俊不住道:“那若是再晚几日呢?”
“再晚就叫心肝宝贝儿,”漪乔摸着下巴琢磨,“要是再晚的话……就叫宝宝!”
他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乔儿这么大的人了好意思打这种诨。”
“我是大宝宝,”漪乔撇撇嘴,摇着他的手臂撒娇,“不管,夫君以前就说我和孩子们都是你的宝贝疙瘩的嘛,你说你有四个……”她说到这里,面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这话是他在她怀着炜炜的时候说的,他说三个孩子加一个她,一共四个宝贝疙瘩。
他也瞬时想起了这些,晃了一下神儿。见她忽然安静地将头转过去,他踟蹰了一下,小心抱住她,压抑地长叹一声,道:“逝者已矣,乔儿莫要想这些了。”
自从炜炜夭折之后,他们两人便很少再提起这桩事。但实际上,那个没缘的孩子一直都是两人心底深埋的创痛,只是他们谁都不想再去揭起。
她将手放到他的手背上,慢慢闭上眼,虚声道:“夫君说,真的有六道轮回么?如果有,那炜炜现在是否已经转生了?”
“乔儿的问题我答不了,”他喟然叹道,“不过不论他在哪里,都希望他能喜乐安康。”
漪乔翻过身,伸手抱住他,窝在他怀里默然不语。
昨日就是炜炜的忌日,因为目下不便,所以他们没有亲自前往幼子坟茔祭奠。
她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九,炜炜的忌日在二月二十五,两个日子挨得很近。她有时候想想觉得很讽刺,她的生辰与小儿子的忌日离得这么近,每回过生日都要想起丧子之痛,这阴影简直要跟着她一辈子。虽然实际上她原本的生日并不是这个时候,但她依然觉得这其中或许暗合了什么。
这兴许就是孝宗与张皇后的命数,一开始子嗣艰难,后来好容易多添了几个,还早早夭折了。漪乔后来想想,觉得或许历史上的荣荣也是没有活下去的。作此猜测并非出于她对自己历史知识记忆的笃定,而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感觉。
命运的森寒有时是不可想象的,有的人真的可能一生都多灾多舛,从降生到离世,苦难如影随形。
她悄悄看了一眼拥着她的人,放在他背后的手指慢慢蜷了蜷,抱他更紧了些。
她看他也不说话,想着他心里怕也是千钧重,便先岔了题:“夫君怎的不问我宁王的事了?”
他似乎刚从飘渺的思绪里回神,顿了一顿,才淡笑道:“乔儿难道不是诓我的么?”
漪乔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当下道:“夫君怎么那么想,我看起来像那种人?”
“我瞧着挺像的,”他轻叹一声,“我这几日一忙起来,乔儿就跟个怨妇似的,我每回看着乔儿看我的那种神色,就总提着一颗心,怕被挠脸。”
“我哪有那么凶,”漪乔鼻子里“哼”了声,“不过真被挠了也不打紧,夫君只管说是猫抓的,我不会拆穿夫君的。”
“那可不行,我的脸要是被挠了还怎么陪着乔儿去泡温泉。我忖着这个,就赶忙答应了乔儿的要求,今儿下午特意抽了空,来和乔儿一起晒太阳。”
漪乔觉得这话颇为顺耳,笑吟吟道:“所以夫君今日是纯粹来陪我的?”
他点头道:“嗯。”
漪乔伸长脖子“吧唧”亲了他一口,面上笑意宛然:“好了,我没有诓你,我真的知道,不过并不是很多。”
说罢,她沉吟着仔细想了想,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朱宸濠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所以,朱宸濠虽然如今已经开始显露异心,但要到十二年后才会起兵?”
漪乔点点头,道:“是啊,我是这么记得的。我的本朝史学得不好,正德朝的话,我只记得两件大事,其中一个就是宁王之乱,因为这件事实在是挺有名的,而且和王圣人也有关系。”
“王圣人?”
“就是王守仁,阳明先生,他被后世尊为……”漪乔说着忽然顿住,坐起了身,“哎,突然想起,我说的这些算是天机啊,虽然和夫君没关系,但是提前说出来会不会不太好,还是少说些为妙。”
祐樘思量一下,道:“我记得乔儿与我说起过他,说是听说过他的名号。”
“说起这个,我可是替王守仁不平啊,己未科那一榜,王守仁很可能问鼎殿魁的,却因为唐寅那场风波被牵连,人家正经考出来的会元没了不说,还被打到二甲里头,简直倒了血霉了,”她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你知道读书考功名多不容易嘛?当年程敏政出的题目那么难,难倒举国举子,连唐寅那样的天纵奇才都没答好,他却能答得令程敏政拍案称绝,这足以说明……啊你干嘛……”
他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压倒在榻上,似笑不笑道:“乔儿见过他?亦或者是想起了谁?”
漪乔怔了怔,道:“为什么这样问?”
“没有接触过考科举的士子,哪来那么大的不平?我那便宜老泰山倒是个苦读博功名的,可乔儿与他又无甚感情,断不会是因为他。”
漪乔恍然,双手捧住他的脸,道:“原来是吃醋了啊!你说我想起了谁,当然是想起了我那前未婚夫啊!他也是个苦读博功名的,夫君忘了?”
他忽然悠悠笑道:“原来是想起了你伯坚哥哥啊。”
漪乔一听“伯坚哥哥”四个字就浑身一抖。她心知他是故意的,当下朝他一笑,娇声道:“讨厌,樘哥哥净取笑人家。”
他闻言一蹙眉,一副被膈应到的样子,道:“可别这么叫我,不然我会想起万姑娘的。”
恶心到他就是漪乔的目的,如今看他不自在,她便乐了:“你怕万姑娘来找你索命?”
他轻飘飘瞥她一眼,道:“要索命也是来找乔儿索命,万姑娘最恨的人明显是乔儿。”
漪乔嗔瞪他一下,又道:“那宁王的事,夫君怎么打算的?”
“近来听东厂锦衣卫那边奏报说,宁王已经准备派人来京打点了,”他哂笑一声,“我猜大约是想买通几个近臣,方便办事。虽然他不足为惧,但还是先让厂卫那边盯着点的好。不过朱宸濠这事我是不打算插手的,那是长哥儿自己需要处理好的。我问一问乔儿也只是想心中有数,毕竟他揣的是谋大逆的心思,我担心出什么乱子。”
“朱宸濠就是个志大才疏的,想做太宗第二却晚生了几十年,又没有太宗那样的雄才伟略,最后起兵不到两月就被擒也不奇怪。被废为庶人还丢了命,也是咎由自取。”
祐樘淡笑道:“朱权当年就心怀不忿,不过他是个聪明人,到底是看清了时局,知道自己不是太宗的对手。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后人会做了他当年不敢做的事。”
他说的朱权指的是洪武帝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是最初一代的宁王,薨后谥号献,称宁献王,是宁王一系的老祖宗,当初被永乐帝朱棣逼迫着共同起兵,反了朱允炆。靖难成功之后,朱权没有得到朱棣事先许诺的半壁江山,虽然不忿,但不敢与强势的朱棣对抗,遂只能寄情于道学杂剧,郁郁而终。不过朱宸濠将来兵败伏诛之后,爵号被削,封国被除,自此再无宁王。
漪乔见他翻身坐起来,兀自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往前挪了挪,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夫君怎么了?”
“我是想到了太-祖高皇帝,”他望了一眼窗外明媚的淡金色日光,“高皇帝起于微芥,负经天纬地之才,怀解民倒悬之心,底定天下,不知可会想到子孙后代的这些纷争。”
“我觉得他是想到了的,但想到了也管不了啊,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防患于未然,”漪乔笑道,“我是支持太宗靖难的,毕竟他不靖难,哪来的我夫君。所以我觉得他简直干得漂亮!而且,他确实比建文帝适合当皇帝。”
祐樘朝她笑了笑,思量着道:“不少人不理解太-祖皇帝为何要分封,因为前代的教训实在太多了。但是我觉得,太-祖皇帝置分封是存着一份隐秘的心思的。”他目光一转,缓缓道,“本朝实封的藩王皆为天子昆裔,没有外姓,即使将来哪个藩王反了,那不管成与不成,这江山都还是朱姓的。所以或许太-祖不希望看到叔侄相残,但最后太宗坐皇位,他也并非不可接受。”
“嗯,确实,太-祖的帝王心思。其实我一直都很钦佩太-祖皇帝的,白手起家得天下,开大明盛世基业。又勤政恭俭,爱民如子。”朱元璋虽对官吏严苛,但因其布衣出身,对百姓却是爱恤有加。
漪乔坐到他身边与他依偎着,笑盈盈看向他:“关键是,太-祖这样的不世之才直接决定了咱们朱家的好基因啊!”
“乔儿终于记得是‘咱们’朱家了,”他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不过乔儿这又是拐着弯儿夸我么?”与她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她的一些奇怪的遣词他都可以听懂。
漪乔使劲点头:“对啊对啊!我对夫君的仰慕简直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他微微笑笑,揽过她的腰让她靠在他怀里,幽幽叹道:“可是朱家再往上多倒腾几辈儿,便是穷困潦倒,食不果腹。”
漪乔知道他说的是朱元璋的祖上。朱家发迹之前,父祖辈往上起码三代都是贫农。由于元朝时百姓如果不上学便没有正式名字,只能以父母年龄相加或出生日期来命名,所以朱元璋祖上的名字看起来都十分奇特。
“是啊,太-祖皇帝的祖上世代务农,还因为元代那坑人的规定,起名都用的数字,都是叫朱五四朱初一之类的……”
他忽而板起脸,道:“哪有这样没大没小的。”
漪乔突然意识到她正在对朱家老祖宗点名道姓,而她面前坐着的是他们的好几世孙。这要是放在现代可能没什么,但这是在纲常伦纪严明的古代,老朱家做的又是皇帝这一行。
她觉得有些尴尬,也担心他生气。她是觉得这些名字挺有意思的,以前翻历史的时候记了一些,后来来到这里入了宫,因为每岁的祭祀都会祭告列祖列宗,她虽不参与,但也渐渐对此了解更多。
漪乔拉了拉他的手,讪笑道:“我错了,夫君别见怪。主要是他们都是远祖了,我没什么概念……”她正苦恼着要怎么把他哄高兴了,就见他忽然一笑。
她愣了愣,往后一缩,忐忑道:“你别吓我……”
他笑着将她捞回来,道:“乔儿这是什么反应,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因为你有时候要对人不客气时也会笑,”漪乔垂着脑袋,“然后我刚刚又惹你生气了……”
“可我能对乔儿怎么不客气?”
“吃了我。”
他失笑道:“怎么吃?”
“我哪知道老妖怪都怎么吃人的,可能是一口吞下……”
“乔儿还记着我比乔儿早出生五百多年的事呢,”他含笑搂住她,拍了拍她的脸颊,“那我看看能不能把乔儿一口吞下。”说着,低头作势要咬她,临了要挨着她的脸颊时,却落下来一个亲昵的吻。
他与她额头相抵,微笑道:“我是逗你的。我自然知道你是无心的,不是有意冒犯,此间又只你我二人,没什么大碍。”他抬头叹息,“不过我方才是真的心生感慨。祖宗创业维艰,社稷基业来之不易,所以我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之又重。”
漪乔伏在他怀里,轻声道:“我听说,仁祖皇帝以前还开过豆腐店,不过主要还是做佃农,日子过得很苦。太-祖皇帝以前不是叫重八么,兄长们名字也都是数字。”
仁祖皇帝是朱元璋的父亲,朱元璋得了天下后,追尊其为皇帝,庙号仁祖。仁祖原名也是数字,叫朱五四,不过朱元璋后来为父改名为朱世珍。
漪乔仰头笑看向他,道:“如果不是后来太-祖起事,照着这个节奏,夫君可能就要叫朱七三了。”他的生辰是七月初三。
他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这个真没准儿。”
“而且,你肯定也娶不到我这么好的媳妇,”漪乔摸了摸下巴,“或者说,是我这么好看的媳妇。”
他笑道:“吃喝都顾不上了,还娶什么媳妇。”
漪乔突然倾身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心口,轻柔而坚定道:“即使你是朱七三,我也嫁你。”
他低头看向她,问道:“要洗衣烧火、操持井臼、料理纺绩的,乔儿也愿意?”
漪乔真的认真想了想,道:“洗衣做饭我没问题,汲水、舂米这些家务杂活也可以慢慢上手,至于纺绩……也可以学。”
“那吃不饱穿不暖呢?乔儿也可以忍受?可能会被饿死,乔儿不怕?”
漪乔握住他的手,郑重道:“能跟你在一起,什么艰难险恶我都不怕。”
他说的并不夸张,朱元璋的父母就是饿死在荒年里的,死后连棺材都买不起,甚至安葬的地方都难找。
他望着她坦诚的目光,心头忽然淌过融融暖流,不禁揽过她的肩头,低头一吻。
“夫君看完长哥儿送来的那些奏章就要回宫了么?”漪乔抿了抿被他亲过的嘴唇,趴在他怀里问道。
“不会,”他略略垂眸,“我要去做一件事。”
漪乔抬眸道:“什么?”
“我要去一趟广西。”
漪乔怔了一下,随即便很快恍悟:“夫君要去寻纪太后的亲人?”
他微微一笑:“乔儿懂我。”
漪乔一时缄默。
他的母亲纪氏一直都是他心底的结。他虽然几乎不提往事,但漪乔一直都知道,他始终对母亲心存歉疚。为当年那场认亲的代价,为没能在母亲跟前躬亲尽孝,或许也为他当年的无力保护。
但无论怎样,这都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就好像朱元璋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饿死,等到自己后来当了皇帝却已经寻不见父母当年葬处一样。
祐樘当年登基之后,曾经派人去广西找过纪氏的亲族,结果亲人没寻见,却只找来了两个冒认皇亲骗富贵的。这是弘治二年的事情,其时漪乔尚未归来,所以她是随后知道的。后来见实在寻不着,廷议之下,祐樘便依照太-祖皇帝给马皇后父亲立家庙的前例,给外祖家在广西立了家庙。
他当时本就是无奈作罢,如今有了机会,想亲自去寻访一番也可以理解。
漪乔拉着他的手,认真道:“我随夫君一起。”
“这是自然,原本就是要带着乔儿一起的,”他冲她笑笑,“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再陪乔儿在京郊转转,我们就启程。不过……”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我们走这一遭没有个把月回不来,乔儿要不要在启程前去看看你的伯坚哥哥?”
漪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记下了她方才的话,不由喷笑道:“我方才说我是想起了孙伯坚才替王守仁不平是说笑的,我和孙伯坚又没什么交情,哪来那么大感慨。”
她见他转头看窗外不理她,忍不住捂嘴笑,又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哎呀确实不是因为他嘛,我是想起了我自己。”看他转眸看过来,她嗔道,“我也是寒窗苦读十几年的人啊!要是有人敢把我的一流重点换成二流,我非跟他拼命不可!将心比心,我就很同情王守仁嘛。”
他往迎枕上靠了靠,这才道:“那就好。”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她,“五百多年后到底是怎样的世界,乔儿还需要考功名么?”
漪乔“噗嗤”笑了出来。她用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自语道:“要是能带你去看看就好了。”她嘀咕间抬头看到他正微露好奇地看着她,霍然愣了愣。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实在漂亮,瞳仁乌黑明亮,被四周金澄澄的阳光一映,便湛湛然如墨色水玉,钟天地灵秀,萃日月清华,仿佛是寰宇间至精至醇之气毓化而出的,却又似能包纳寰宇。
不知为什么,漪乔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在时空错乱之下看到的那个小男孩。他的一双眼眸纯净得令人惊叹,宛若清可见底的洌洌山溪,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样的纯澈令人怀想,但她觉得如今这样的他才是最好的样子。
人总会成长,也必须成长。他若一直都是最初的那个他,根本活不到登基。
漪乔凝视着眼前的人,忽然微微浅笑,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不要好奇了,我觉得夫君这样的玉人还是应该呆在淳朴的古代。我那个世界嘛……菊花已经不是单纯的菊花了,波涛也多半不是指水了,”她见他的目光中透着疑惑,不禁叹道,“我忽然发现夫君真的还是很纯洁的诶。我是说有些词到了后世,出现了不太纯洁的衍生义。其实不光词语,有些成语、诗词也是这样。”
“词出现衍生义好理解,诗句却是怎么回事?”
漪乔干咳一声,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啊。比如……曲径通幽处。”
“这句怎么了?”
“你……使劲往猥-琐处想。”
他真的仔细思量了一下,摇了摇头:“想不出。要不乔儿给我提示一下?”
漪乔咳了咳,往自己身下看了看。
他眸光微凝,随即了悟地点点头:“懂了。”
“夫君悟性真好,”漪乔笑嘻嘻道,又挤挤眼睛,“那夫君能不能自己再找个例子?”
漪乔见他忖量着忖量着就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下,正想说他别总盯着她找灵感,就听他带着些不确定地道:“城春草木深?”
漪乔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是贼兮兮一笑,又状似害羞地捂了捂脸,声音娇软道:“讨厌,人家深不深,夫君不知道嘛?”
他将她一把带到怀里压到榻上,嗓音低柔咬耳朵道:“要不让我再试试?”话音未落,便含了一下她的耳垂,同时隔着衣服捏了捏她胸前的柔软。
漪乔禁不住嘤咛一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又故意将双腿缠到他腰上,春藤绕树一般攀到他身上,眯眼道:“好啊,这么好的阳光照着,想来别有一番情趣,不过就是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觉得热。”
她正要去扯他的袍子,却被他按住手,旋即就听他道:“等一下,我想起来一件事。”
漪乔瞪他道:“你又卡我!”
“不是,我是怕一会儿我会忘,”他含笑看着她,“乔儿方才不是说正德朝的事,乔儿只记得两件么?一件是宁王之乱,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是……应州大捷,”漪乔顿了一顿,踟蹰道,“我总觉得将来的事说太多不太好,夫君不要问了。”
他微微笑道:“那好,乔儿只告诉我,应州大捷是关于谁的,这个可以么?”
“关于巴图蒙克。”
漪乔原本也是不知道历史上的达延可汗的,但依据她所知的对号入座,照儿将来御驾亲征痛打的就是巴图蒙克。应州大捷后,蒙古人长时间不敢犯边。
儿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能瞧得出儿子有极高的军事天分,他能完胜他父辈的对手,是意料之中的,她也欣慰。应州大捷本身是好事,但漪乔却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嗯,我大概能猜到了。巴图蒙克也算是近百年来蒙古头领里少有的翘楚了,只是人实在是狂,被长哥儿挫败,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祐樘一转眸,发觉漪乔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不由问道,“乔儿怎么了?”
漪乔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抿了抿唇,一时间有些犹豫。
她这大半月一直和他蜜里调油,将巴图蒙克那件事暂且搁在了一边。但如今这件事浮了上来,当初险被凌-辱的愤怒与无助再度袭来,她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漪乔眼神凝滞,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场景——
“我这么做,是想让朱祐樘看一出好戏。”
“你看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棺材里,我现在剁了他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他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也是不易……”
“闭嘴!不准那么说他!”
“我告诉你,你现在怎么对我的,过会儿我就千百倍地还给他!”
“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炜儿,现在连你也来欺负我!”
“我还以为你会跑走,原来还是惦记着这病秧子的尸首。”
“祐樘,我该怎么办……你能听到么?听到了就帮帮我好不好……帮帮我……我还想再见到你,我好想你……”
……
漪乔忽地坐起身来,攥了攥手。
祐樘见她面色发白,执起她的手,敛容道:“乔儿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
漪乔呼出胸臆间一口闷气,望他一眼,又略错了错目光,道:“我告诉你一件事。”言讫,她思虑了一下措辞,开始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他的面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她讲到后面时,他的眼眸中已是寒芒凛凛。
他忽然下榻起身,面容沉肃看向她:“你为什么迟迟不告诉我?”
漪乔瞧着他的脸色,愣了一愣,害怕他误会,连忙去拉他,道:“你不要误会,我没被他占便宜的……”
他沉了口气,双手扶着她的手臂,道:“乔儿想什么呢,我是说,你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
漪乔闻言心头一暖,复又低头道:“起先是想告诉你的,但觉得煞风景。后来这件事被搁置,我偶尔想起又开始犹豫,想着告诉你算不算给你添事儿……”
他沉着脸道:“你有这想法简直该打。”说着话深吸一口气,将她拥到怀里,低头轻声道,“还受什么委屈没有?”
漪乔摇摇头道:“没……不对,还有。”
她感到他抱她的手臂略略一紧,晓得他这是紧张她,也不与他卖关子了,伏在他胸前道:“我等你等得辛苦,还天天做噩梦,这算不算委屈?”
他在她发顶吻了吻,低声道:“算。”又在她背后拍抚着,柔声道,“乔儿受委屈了。以后有我在,乔儿什么都不必怕。”
漪乔握着他的手,低低“嗯”了声。
他出神少顷,幽幽叹息,自责道:“是我不好,我该派人一直随护你左右的。”
“那是意外,谁也没长前后眼。何况我是皇太后又是嗣君生母,又没人想害我,本身不需要保护。”
他顿了顿,拥紧她,道:“乔儿真的打了他一顿?”
漪乔忽然觉着这个听起来甚是剽悍,干咳一下,道:“嗯……我后来想想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诶,真的不是你在帮我?”
“乔儿这样想也没错。”
漪乔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唇道:“我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确实很大程度上源于你。我跟他拼命前,握着你的手跟你说了几句话。”她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纵然是死,也定要护你到最后一刻。”
他缄默片时,忽然俯身在她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亲,又倏而冷了脸,松开她站起身:“巴图蒙克那个龌龊伧夫。”
伧夫是古代讥人粗俗鄙贱的称呼。漪乔记得他上次用这个词,也是搁在了巴图蒙克身上。当年她怀着长哥儿被巴图蒙克截了道儿,回宫后,他知道了这件事,当时就说巴图蒙克是个伧夫。后来她与他怄气那回,他也是直接称巴图蒙克伧夫的。
漪乔想起他刚才的话,不由笑道:“夫君适才不还说巴图蒙克是蒙古头领里的翘楚么?”
他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底隐现杀气,听了她这话,转首看她一眼,道:“那也掩不住伧夫本性。”
漪乔捂嘴笑了笑,又想了一想,补充道:“哦对了,他还质疑你能否人道。”反正都这样了,也不怕多一笔账。
她这话不是编排巴图蒙克,他好几次话里话外都透着这个意思。不过巴图蒙克好像从来只在她面前说,没在他跟前这么提过。
他面上神色变幻莫测,忽然道:“乔儿喂我一块水果。”
漪乔愣了愣,旋即一副恍悟状,笑盈盈道:“好的,我给夫君找一颗大桑葚!”
“不要那个。”
漪乔不解道:“那夫君要什么?”
他往小几上扫了一眼,道:“枇杷就行。”
漪乔一头雾水,但也依言照办。然而当她拿着银签子签了一块洗净切好的枇杷果要递到他嘴边时,他又出声道:“不要用签子喂。”
漪乔疑惑看他,就听他道:“用嘴。”
漪乔睁大眼睛,又抿唇笑道:“好吧,既然夫君不嫌弃我。”说着话将果肉塞进自己嘴里轻轻咬住,然后仰头凑上去。
他一手托在她脑后一手揽住她的腰,低头将舌头探入她口中,把那一小块果肉卷走,又对着她的嘴唇厮磨吸吮一番,才放开她。
吃完甘甜果肉,看着她水泽娇嫩的唇瓣,他又低头压上嘴唇纠缠她片刻,旋即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漪乔被他吻得有些晕,扶着软榻边沿喘息不已。等终于缓过来时,他已经走了出去。
“哎——”漪乔愤愤望着他出去的方向,“还说不是卡我!勾完我就跑!”
傍晚临近晚膳时,她去找他一道用膳,却发现他正对着一张舆图出神,不知在思量什么。漪乔也没多注意,直接拉了他用膳去。
翌日,她抱着琴去找他时,又看到他在研究舆图。她放下琴正要开口,就被他拉到了书案后。他一面在舆图上虚虚划着,一面道:“乔儿看,到时候我们先去西北,然后这样子走一个大斜线,往广西贺县去。”
“西北?”
“嗯,乔儿不去看看巴图蒙克?”
漪乔恍然,目光在他身上直打转:“夫君不会要带兵杀过去吧?”
“自然不是,我们只带几十人随行就够了。”
“啊?那我们怎么……”漪乔对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奋道,“哎呀,其实夫君一个人就够对付他了嘛,夫君只要往他跟前一站,非把他吓死不可!”
“乔儿都帮我预定好了,我当然得去见见他。”
漪乔当时佯装被祐樘附体时,曾跟巴图蒙克说将来若是有机会,会去找他算这笔账。
漪乔嘿嘿笑:“那不是为了撑气势嘛。”
“我曾与马文升和王越他们仔细研究过九边防务,尤其打贺兰山那一仗之前,我仔细看了那边的地形,所以对西北那边的状况算是比较熟悉。不过巴图蒙克总是沿着九边到处跑,等我们启程时,他或许在榆林宁夏那边,也或许在宣府大同那边,所以具体的路线现在暂时还定不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报复巴图蒙克的法子,”漪乔眯了眯眼,“咱们找几个又丑又胖的女人强了他怎么样?”
他嘴角微勾:“几个?”他在“几”字上咬了重音。
漪乔一愣,旋即笑起来:“还是夫君会抓重点!对,一个不够,我看巴图蒙克身强体壮的,得多找几个才行。”
他又兀自看了会儿舆图,沉吟了一下,转头对她道:“对了,乔儿明日想什么时候到画眉山?要不我们约个时辰?我好派人早些布置布置。”
漪乔见他居然一本正经说着一起泡温泉这种旖旎事,忍不住低头窃笑。
他见她只是笑却不说话,便道:“乔儿不要只顾着笑。到底约不约?”
“噗!”漪乔这下一口喷了,彻底笑了出来,一时间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他有些不明所以,又问道:“要约么?”
“约!约!约!”漪乔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笑眼弯弯看着他,“是你就约!”
他眸光微闪,微笑道:“又是有衍生义的词?”
“是啊,”漪乔正要跟他解释,又临时打住,“哎算了,不能再和你说这些了,我会带坏你的。”
两人说话间,忽闻儿子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朱厚照一进书房就看到爹爹面前摆着一张大舆图。他先是一怔,随即炮弹一样冲过来,兴高采烈道:“爹爹要打仗了?”
漪乔与祐樘面面相觑,转头看向儿子,挑眉道:“不是,是母后要与你皇爹爹出一趟远门。”随后将两人商定的打算说了一说,不过省去了去寻巴图蒙克那一段。
“啊,原来这就是爹爹之前与儿子说的想做的事啊。可是爹爹要去寻祖母的族亲可不容易啊!儿子听说当年寻了好久都没找见?最后倒是来了两个骗吃骗喝的,”朱厚照皱了皱脸,“而且这日久年深的,爹爹可要怎么找?况且京城到贺县实在远得很,一路车马劳顿,必定辛苦,爹爹要不……就不去了吧?在家里呆着多好啊!爹爹想出去转转的话,京畿这一片还是有不少地方值得一看的。”
漪乔挑眉道:“长哥儿不是总叫唤北京附近没什么可看的么?”
朱厚照咳了咳,道:“儿子主要是怕爹爹累着。母后也是,母后身子刚见好,儿子也是担着心啊。”
祐樘浅笑道:“我晓得难寻。你祖母说你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早早没了,其他的事她老人家自己也因当时尚年幼而记不清了,如今又这么些年过去,必定难找。但是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找到不可,能去你祖母的出生地看看,也是好的。”
“可是……”朱厚照有些为难,担忧道,“那里有流民啊,爹爹与母后金尊玉贵,万一出个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爹爹再考虑考虑?哎对,”朱厚照的目光放到漪乔身上时,仿佛看见救星似的,“母后快劝劝爹爹。”
“母后挺支持你爹爹的啊,”漪乔笑道,“你爹爹从前政务缠身,哪儿都去不了。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去走一遭的,顺便也能到各处游赏一番。”
她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兴奋,转头拉了拉祐樘的衣袖,笑吟吟道:“对了,到时候我们顺便再拐到苏杭那边看看吧?夫君在京师呆了这么多年,咱们可以趁此机会去看看大明的锦绣河山啊!”
然而不等他说话,她又马上自己否定了去苏杭的计划:“哎不行,不能去苏杭那里,沈姑娘在那里。”
朱厚照不知道沈姑娘是谁,但他瞧着母后那神色,略略一猜也能大概猜到些什么。他似是窥见了什么秘闻,贼贼一笑,对自家母后道:“母后不能因噎废食啊,苏杭那么大,也不是一定就遇着了。而且话说回来,即使不去苏杭,沿路走下来肯定也会遇着不少姑娘,这样看来,母后不是担心不完了?”
漪乔睨了儿子一眼,但兀自想了想,觉得儿子说得好有道理,便转头看向自家夫君:“那还是不出去了。”
朱厚照立马眉开眼笑道:“对对,母后说的极是!”
祐樘转眼看向儿子,和颜笑道:“长哥儿待会儿留下,我忽然想起近来还没查你的功课。”
朱厚照面上笑容一僵,心里直发毛。他不想再填廓填填到手抽筋,暗自后悔刚才算计到自家爹爹头上。他暗暗按了按额角,连忙补救,对母后道:“儿子方才那是说笑的……母后想啊,爹爹对母后情深不移,从始至终都独宠母后一人,纵然再多来几千几万个姑娘,爹爹眼里心里肯定还是只有母后一个啊!”
漪乔眉毛一挑:“说笑的?”
“是啊是啊!儿子主要是想说爹爹生得实在好,”朱厚照又转向自家爹爹,唏嘘感叹,“儿子真是觉着岁月轮转没在爹爹身上留下痕迹似的,儿子一直觉得,儿子和爹爹一起走出去,不知道的人怕还以为是兄弟。”他见母后看过来,又忙道,“呃对,还有母后!母后看起来也就双十年岁,和爹爹简直就是一对璧人儿!”
漪乔这才满意一笑,转头看向祐樘,道:“那等我养好身子,去京郊转一圈,然后我们就启程好不好?我也在京师呆了一二十年了,想出去到处看看。”
祐樘笑道:“就知道乔儿舍不得舍弃这次机会。”
朱厚照如今也不好再做阻拦,但他还是有些担忧,想了想,道:“既然爹爹心意已决,那……儿子提前差人跟当地的文武官和土官们打个招呼吧?儿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必了。至于长哥儿说的流民之类的,”祐樘思量着道,“荆襄流民问题不是一日两日了,广西那边瑶壮汉混居,也不怎么太平。我正想趁着途径湖广时,实地去看看,那些大小官吏不知情才是好。”
漪乔暗暗吐了口气。她原本是抱着旅游的心的,但目下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陪领导下去视察去的。
朱厚照了然点头,又思及一事,道:“爹爹打算何时回宫?”
“从广西回来再说。”
“那儿子说的尊爹爹为太上皇的事……”
祐樘沉吟一番,道:“长哥儿怎么打算的?”
朱厚照整了整神色,道:“爹爹的梓宫已经入了山陵,神主也已经祔享太庙,儿子当时亲手捧着爹爹的神主奉于灵座之上的。”他言至此,想起了当时情景,黯然恍惚了一下,正容道,“儿子打算梓宫就暂且在泰陵搁着,神主的话,祔庙之后岂有请出之理?所以也还放着。爹爹这头的话,其实好办。爹爹升遐时有御龙的异象,众人都瞧见了。是以,只要随意造一个说法,就可以解释爹爹的现身。反正爹爹本身也是真的,不是假冒。”朱厚照看了看母后,对自家爹爹恳切道,“爹爹回宫了,母后也才能回宫。所以,爹爹务必要答应儿子。”
祐樘忖量片刻,淡笑道:“不是不可以。”
朱厚照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爹爹继续道:“不过这些都要等到我与你母后回来再说。”
“那爹爹与母后这次出门,大约何时回?”
“等你母后的身子彻底养好,我再陪你母后去京郊转转才动身,那会儿约莫就五月份了。那么一大圈子走下来,中间也指不定再往哪里拐一拐,再算上逗留盘桓的工夫,是否会花上小半年也未可知。”
朱厚照瞪大眼睛,道:“别啊!爹爹之前不是答应了儿子要和儿子一道去南苑秋猎的嘛?”
“什么时候的事?”
朱厚照大惊道:“不带这样的啊爹爹!明明说好的啊!爹爹还说要和母后跟荣荣一起,到时候爹爹跟儿子跑马围猎,母后与荣荣可以摘果子看麋鹿。”说着话,当下绕到母后身边,委屈告状道,“母后看爹爹……”
漪乔很配合地安抚了儿子,然后慢慢转头看向了自家夫君。
“似乎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祐樘想了想道,“不过我当时说的好像是你乖乖听话的话就带你去。”
“儿子最近不是挺乖的嘛?”
“前阵子不乖。早朝迟到,有时巳时方出,是不是你干的事?你那上的已经不是早朝了,是午朝。”
朱厚照缩了缩脖子,自知理亏,低头道:“儿子知错了。”
祐樘渐渐正了辞色,微微叹息,告诫道:“在其位谋其政,享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就要将百姓的福祉疾苦装在心里。类似的大道理你听的也不少了,当初我将这位子交于你时也与你说过一些,望你好自为之。”
朱厚照听爹爹说起交付社稷的事,便又忍不住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生死离别,一时间心里沉重又愧疚,抬头认真看向自家爹爹,道:“儿子记下了。”
祐樘微微颔首,又与儿子说起宁王的事,以及明年会试的考官人选。
正说着话,朱秀荣寻了过来,见父兄说得起兴,不禁笑道:“等了半晌不见爹爹和母后来用膳,原来是哥哥又与爹爹谈起了政事。”说着看向兄长,抿唇一笑,“哥哥不是来喊人的么?怎么末了反倒绊着爹爹不让爹爹来用膳?就算哥哥不饿,爹爹和母后想来也饿了,还是先用膳的好。”
漪乔看着这爷儿俩说了半天的朝政,此刻对女儿的话简直不能更赞同,当即走上前拉起女儿就走:“母后早饿了,走,别管他们。”
朱秀荣弯眸而笑,又回头提醒了父兄来用膳,转过头来亲亲热热挽着母后,笑道:“爹爹和哥哥说他们的,咱们也说咱们的——明日可是母后圣旦,母后回宫么?”
漪乔在心里感慨,她的生辰似乎一下子就从中宫千秋节变成了皇太后圣旦。
漪乔思忖了一下,道:“不了,回一趟宫太费工夫。”她不想占用明天的时间。
她见女儿神色似有不豫,拍了拍她的后背,微微笑道:“怎么了荣荣?一定要母后回宫?”
朱秀荣踟蹰着道:“女儿不想看着宫里那个假的领受命妇朝贺。母后……”她一双清澈的水眸巴巴看着漪乔,“母后何时回宫?”
漪乔笑道:“这要取决于你皇爹爹。”
今日午后的阳光与昨日一样明媚,漪乔选了个能沐浴到阳光又不太晒的地方,命人摆好了两张降香黄檀摇椅,然后软磨硬泡着将祐樘从书房挖了出来。
“昨日不是刚晒过太阳么,”他被她按到摇椅上,抬头瞧着她,“而且为何这回跑外头来了?”
“你不觉得这外头的小风吹着特别舒服嘛,现在这天儿不冷不热,我挑这地方还有小半荫凉,多好,”漪乔撇撇嘴,“昨日晒过了今日就不能晒了嘛?”
“能,”他目光含笑,“乔儿说能就能。”
漪乔觉着他如今说话真是越发顺耳了,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又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你打算送墨意的那份大礼到底是什么?”
他脸上的笑收了收,往摇椅上搁的两色缎折枝梅花大靠背上一靠,道:“乔儿硬将我拉来就是为了问这个的么?我还以为是让我来听你弹琴的。”
漪乔愣了一愣,旋即忍不住笑道:“不是啊,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了。用午膳那会儿长哥儿说起这个的时候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我就好好奇。”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们父子俩说好了是不是,我问长哥儿,长哥儿也这么说,”漪乔将自己那张摇椅又往他身边挪了挪,与他的摇椅几乎贴在了一起,一脸兴味地扯了扯他,“你快说说嘛。哎我猜猜……你不会要送他媳妇吧?要赐婚?”
“乔儿觉得,我给他赐婚的话,他心里能高兴么?”
“大概是不能。”
“这不得了。”
漪乔在自己的摇椅上坐下,奇道:“咦?你竟然还能考虑他高兴不高兴?”
他挑眉道:“难道乔儿认为我会有意给他添堵?我有那么小心眼?”
“有!”
他轻叹一声,幽幽道:“原来乔儿是这么想我的,好伤心。”
漪乔赶忙亲昵地抱着他的手臂,脑袋在他肩头靠了靠,笑盈盈道:“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嘛……夫君就告诉我嘛。”
他稍稍一用力,摇椅便前后轻晃起来。他也不看她,只躺在摇椅上仰面望着头顶的湛蓝晴空,老神在在道:“不行,我说了我伤心。”
漪乔还抱着他的手臂,他这样一摇,她便也身不由己跟着自己身下的摇椅晃了起来。她跟他一个节奏晃啊晃,晃了半天他也不肯说。
她索性放开他,自己晃自己的。然而她刚松手,就听他道:“乔儿知道我为何要送他一份厚礼么?”
漪乔撇嘴道:“不知道。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一小半原因是我自己,他以前帮过我一些忙,虽然这些忙都是有偿的,但我总觉欠他人情。剩下一大半缘由是……乔儿,”他转头看向她,“他为乔儿忙前忙后的,以前也帮了乔儿很多,乔儿心里是不是觉得对他有歉疚?”
漪乔微微垂眸,片刻之后,低叹道:“是有的。”
“那便是了。”
漪乔转眸看他:“你在帮我还人情?那你的份加上我的份,那份礼得多重?云家家资殷厚,什么都不缺啊,你能送什么?”
她看他但笑不语,心里有些不平衡,轻“哼”一声道:“我也打算送他一份礼,我都想好了。”她见他转眼看过来,便扭过头去,“我也不告诉你我要送什么。”
他轻轻笑笑,躺回摇椅里,说起了另一桩事:“乔儿午膳前抱着霹雳来找我,是要给我抚琴?”
漪乔正腹诽他没有追问她,闻听此言,眼波转回他身上,道:“夫君怎知我抱的是霹雳?”
“我亲手送给乔儿的,自然记得清楚。何况,那琴可是我花千金买下的。”
漪乔小声嘀咕道:“地主头子的手笔当然大。”又提高音量道,“是啊是啊,我想让夫君看看我现在琴艺怎么样。夫君不在的那段日子里,我没事儿就打谱子,琴艺进步了很多呢。”她说到这里又有些底气不足,补充道,“当然了,我说的进步是我自己觉得的……”
她见他半晌不说话,正要开口,便觉自己的手被他慢慢握住。接着听他轻声道:“乔儿受苦了。”
漪乔一愣,没想到她只说了打谱子的事他就能闻一知百。她反握住他的手,脸颊在他手背上贴了贴,嘴角噙着淡笑,道:“都过去了。”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低眸浅笑:“乔儿是不是把我送的所有东西都带出来了?”
“嗯,”漪乔笑看向他,“那幅画我也带出来了。”
他眸光微动,笑道:“那幅梅花天鹅图?”
漪乔点点头,又一时心血来潮,起身回房亲自把画取了来,拿给他看。
画面描绘的是冬气渐消春水初暖的早春。一株缀满梅花的老树,两对亲密齐鸣的燕子,一对并肩而立的白天鹅。整幅画卷构景简单却意境深远。
成双成对,比翼并肩,相携相随着共历冷暖,共迎春回大地。令人一眼望之,便觉宁和静好。
这幅画是他在十五年前的大婚五周年纪念日时送给她的,当时被装裱了一番挂在了乾清宫,漪乔一直都很宝贝,如今保存得极好,墨色如新。
祐樘对画凝视良久,倏然一笑:“我想起了一句诗。”
“白毛浮绿水?”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失笑道:“那是大白鹅。”
漪乔扁扁嘴:“都是白毛嘛。”
“是‘愿为双鸿鹄’。”
漪乔想了想,扬着音“哦”了一声,恍然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古诗十九首里的嘛,我知道。”
“嗯,就是那个。虽然那两句原本的意旨不在男女情深,但乔儿不觉得还是很符合这画境的么?”
漪乔眯眼而笑:“夫君是想说我们是一对白天鹅嘛?那我肯定是这一只。”她说着,指了指画面上曲颈向天的那只。
他莞尔笑道:“那只像雌的?”
“我就是觉得这一只可以压另一只,另一只一看就是被压的!”
他命人将画收好放回,拉着她坐到他腿上,笑道:“嗯,乔儿想做哪只都可以。”
“夫君现在怎么这么顺着我?”漪乔扭头,睁着大眼睛诧异看他。
他从后面将她环到怀里,微笑道:“我不是一直都顺着乔儿的么?乔儿跟我提的,我不都一件件满足了。”
漪乔想想,似乎真的是这样。她眼珠子转了转,偏头看他:“没啊,你还没跟我说‘宝贝儿,我不生你气了’。”
“这个不行。”
漪乔鼓了股腮帮子:“你看你看,还说……”
“这个不行是因为,”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我根本没生你的气。”
漪乔怔了怔,低头道:“我当时跟你怄了好几天的气,你不生气?”
“可能生了一下,然后就想通了,你并不知情,会不依不饶很正常,”他叹笑一下,“我那时候心绪不佳主要是因为心里沉重。”
漪乔忆起往事种种,握住他的手,由衷道:“夫君真是对我太好了。”
“才发现我对你好?”他伏在她耳畔,垂眸笑道,“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漪乔兴奋道:“真的么?”
他抬头看了看天,回眸望她,道:“嗯,乔儿可以选了,看想要哪一颗星。”
漪乔下意识仰头望了望,只看到了明亮天幕里的几缕云絮。她拿手肘轻捅了捅他,控诉道:“哼,大白天哪能看见星星,夫君诚心坑我!”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低笑,心头却渐渐涌上难言的惆怅。她忽而转身,认真道:“夫君说,我们下一世还能在一起么?”
他动作一顿,凝眸望着她,眼中满是温柔笑意:“有件事忘记告诉乔儿了——我已经让月老答应我,让我跟乔儿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了。”
漪乔抿抿唇,神色黯然:“骗人,说什么月老,夫君连神龙都不记得了。”
“神龙哪有这件事要紧,不记得不是很正常?”
漪乔才不信他的话,兀自想着想着,眼圈忽然红了。他低头瞧见她眼里的泪光,神色一滞,将人往怀里搂了搂,语带心疼:“怎么了?怎么哭了?”
漪乔一头窝到他怀里抱住他,哽声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原本两人都是坐着,她这样一扑一抱,他一时不防,身体一后仰便躺到了摇椅靠背上,而她则一下子压在了他身上。
摇椅大幅晃了几下,两人的身体也随之摇来晃去的。他担心她滑下去,手臂在她腰间一紧,稳稳抱住她。
他柔声哄了她半晌,又笑道:“谁说会分开的,乔儿怎的不信我。不过,万一我下一世真的成为朱七三怎么办?”
漪乔知道朱七三只是个比喻,他指的是生于穷困潦倒之家。
“无论你是怎样的身份,我都愿嫁你。”漪乔抱紧他,轻柔而坚定道。
“我要是真的投生成乡间农人,乔儿嫁给我可是会很辛劳的。”
“那我也愿意。你耕田我织布,”漪乔说到这里忽觉这词十分熟悉,略想了想,差点没忍住唱出来,“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哈哈哈……”
他拿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笑道:“合着活儿都让我做了是不是?”
“没啊,我织布嘛。”
她见他闻言一直笑,双手捧住他的脸,小脸一绷:“不许笑!说不定我下一世在女红上会很有天分呢?”
“好好,”他拿下她的手,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不过乔儿那一手好厨艺可要保留。”
“当然,”她笑眯眯看着他,“我做的馒头也很好吃的。”
“万一我们连白面馒头都吃不起怎么办?”
漪乔抿唇,慢慢趴到他胸前,软声道:“那我给你做窝窝头。我尽量把杂合面做出白面的感觉……”
他眸光微动,吻了吻她的发顶,正要说话,就见她搂着他的脖子笑道:“那么,种地的大任就交给夫君了,我会去地里给夫君送饭的。”
漪乔说着话又自己笑起来,伏在他怀里,小声咕唧道:“我真想象不出夫君种地的样子诶……”
他笑道:“也可以攒钱读书考功名啊。”
“好啊,”她侧首笑看他,“我做女红供你读书。”
他忽然缄默片刻,紧了紧拥着她的手臂,道:“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受苦也没什么啊,总会苦尽甘来的,”漪乔拿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抿唇一笑,“我等着夫君拿状元做大官。”
他略出了一下神,低眉笑道:“嗯,拿了状元做了大官,然后就造反,重新做皇帝,让乔儿继续做皇后。”
漪乔闻言,埋头笑道:“好主意。”
“不过,”他抬眸望着枝头上几只鸟雀,“我担心我一开始太穷了娶不起乔儿。”
“我跟你私奔!不过你家穷的话,那我家肯定也很穷啊!没准儿我家就是隔壁村儿的。哎不行,隔壁村儿太远了,住邻居怎么样?”
他认真想了想,道:“好像不太好。”
漪乔不满道:“为什么?”
“要是乔儿家在我隔壁,那我幼时干过什么尴尬傻事,乔儿岂不是都知道了?”
“这不正好,正好将来拿出来笑话你,”漪乔抱着他晃了晃,窃笑不已,“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不过你要是真觉得不好意思,你住村东头我住村西头也可以啊。但是!你小时候可以傻,可不能长得丑啊,长大以后也不能长残了。”漪乔眯了眯眼,“因为我肯定是村里一枝花,你得长得与我的美貌相配。”
他忽而道:“那还是住隔壁好了。”
漪乔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趴在他胸前笑他:“夫君怕我被别人摘走啊。”她笑着笑着,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戳了戳他,“哎,下一世一定要你追我才行。我要让你追我三年……啊不,五年吧,我要多享受一下……”
他笑道:“我把想摘走乔儿的人都打跑,乔儿自然就是我的了。不过我觉着,但凡乔儿知道是我,到时候直接上门提亲,乔儿就能答应。”
漪乔绞了绞手指,轻哼一声,又道:“其实夫君不用考功名我们也能发家致富啊。”她兴奋地拉了拉他的手臂,“我们可以去卖牙刷啊!夫君心灵手巧,做的牙刷那么好用,肯定很好卖,到时候财源滚滚来,我们肯定能成为天下首富的!”
“瞧乔儿那一脸财迷相,简直跟长哥儿如出一辙,”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眸光流转,“乔儿倒是说得热闹,没准儿我下一世依然生于皇室呢。到时候我就仗势欺人,直接把乔儿掳来。”
漪乔不服道:“万一我的地位也很高呢?哼,你敢强来。”
“嗯,不强来也可以,我等着乔儿自己送上门。”
漪乔嗔瞪他一眼,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的玩笑之色尽皆敛去,眸中弥漫起一片怅惘:“万一我下一世不记得你了怎么办,我会不会错过你?”
他见她嘴唇翕动,眼眶又泛起红,遂笑着将她的头轻按到他怀里:“即使不记得也总能在一起的,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啊。其实一直带着记忆也不大好。不然,岂非相当于一遍遍经历生老病死。”他眼望不远处枝杈上的葳蕤花叶,微微出神,“以诸欲因缘,坠堕三恶道。轮回六趣中,备受诸苦毒。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漪乔抬眸凝睇他须臾,双手慢慢握紧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她的脸颊贴在他心口,左耳旁是他沉稳的心跳,右耳旁是过往的轻风。蜜色日光羽衣一样披盖在身上,暖而安舒,烫贴到心里。她手下一收,与他手指交缠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乔儿看,枝头的海棠开得多好。”
他见她不说话,低头又唤了她一声,这才看她扭头瞧了一眼。他不禁笑道:“乔儿睡着了?躺在肉垫上晒太阳果真是舒服。”
“谁说我睡着了,我在想明日什么时候起比较合适呢,”漪乔说着话便又趴了回去,“夫君整日呆在书房里,看看这些花还能赏个鲜,我可是总瞧着的。”
他噙笑捏了捏她的鼻尖,道:“话里话外都是幽怨,仿似我好些日子没理你一样。”他倏然凑近,在她耳畔道,“我让乔儿看花是想说,那花开得再好,也没乔儿好看。”
漪乔马上转头看过来,笑眯眯道:“这话我爱听。”
“乔儿这几日气色也是越发好了,这些时日的调养不白费,”他说话间拍了拍她的手背,“乔儿快先起来。”
漪乔依言从他身上下来,不解道:“怎么了?”
他坐起来透了口气,舒活了一下筋骨,兀自道:“似乎的确变重了。”
漪乔怔了一下便反应过来他是说她长胖了,当即脸色一板,要重新扑上去:“等我把你压扁。”
他笑着按住她,站起身,突然箍住她的腰拥她片刻,又抱着她往上擎了一下。
漪乔猝不及防,一声惊呼:“你干嘛?”
他满意一笑,一脸欣慰道:“确实重了些。胖点好,我刚回来那会儿抱着乔儿都觉得硌得慌。”说着又执起她的左手看了看,嘴角微扬,“疤痕也全消了。”又托着她一双纤美柔荑看了会儿,赞道,“乔儿的手生得好生漂亮,春纤削葱,莹白如玉,一看就是美人的手,与乔儿的美貌正相配。”
漪乔被他夸得心情大好,笑得眉眼弯弯:“夫君的嘴今儿是抹了蜜嘛?那我是不是也要夸赞一下夫君的美貌?”她笑盈盈凑到他耳畔,“悄悄告诉夫君,我第一次见到夫君的时候,都看愣了。”
“我们这样互相夸是不是不大好,”他与她相携着往前漫步,回眸淡笑,“人总会老去,那等我老了不好看了,乔儿会不会嫌弃我?”
漪乔渐渐敛容,眼神温柔地凝眸望着他,少焉,浅笑微微:“我曾听人说,有些人是可以优雅一辈子的。”
他眼眸微转,莞尔而笑。
“就算是变老,也是我们一起啊,”漪乔回身眺望远方天幕,“不过在变老之前,我们应该好好出去走走。”
她将视线拉回他身上,面上笑意宛然:“夫君难道不想看看大明的锦绣河山么?看看不一样的风俗人情,看看西北的壮美,看看江南的明秀,看看夫君治下的百姓。夫君兢兢业业十八载,夙兴夜寐,殚精竭虑,鞠躬尽瘁,身死后已。然而夫君缔造的繁华盛世,夫君却从未真正领略过。”
他面向天际极目远眺,眸光幽微。
漪乔见他久久不语,上前拉住他,眨眼笑道:“我跟你说啊,西北草原特别美,骏马,牛羊,牧歌,还有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原,那碧草跟海浪一样。还有马奶酒,烤全羊……”
他转眸笑道:“原来乔儿不是去报仇的,是去赏景的。”
“顺便嘛,”漪乔抱着他的手臂,“我们去完西北就南下去广西。我要提前盘算盘算我们都需要带点什么去。”漪乔嘴角晕笑,“等我彻底好了,就可以鞍前马后地陪夫君下去视察了。”
“乔儿为何对我这么好?”他突然道。
漪乔盈盈浅笑,语声温柔:“因为我爱你啊。”
他拥她入怀,在她耳际低缓道:“我也爱你。”
他从不轻易对她说这个,前半辈子说的次数五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是以,漪乔一听之下便瞬时愣住。
他搂着呆愣住的人,低眉浅笑:“乔儿可是我的心尖肉,我可舍不得让乔儿鞍前马后地伺候。乔儿是那只与我比翼并肩的鸿鹄,不管是奋翅起高飞还是闲游春江水,我们都并肩而立。无论何时,我们都有彼此。”
微风拂煦,透着春日独有的和暖,仿佛一个温柔的拥抱,从头到脚将她包裹。漪乔望着他身后浸着明媚日光的浩渺青冥,一时间心绪万千,百感交集。
她此刻真正觉得,那些苦难、彷徨。挣扎、离丧,都已经离她远去,成为落了锁的遥远回忆,尘封在光阴深处。
屈指算算,她来到这里二十一年,即使扣掉中间缺席的两年半,也足以占据她前半生的大半。她虽然经历过无数生死危难,但她实际上没有受过什么苦楚和委屈,因为他一直在她身边。
这个男人彻底安定了她留下来的心,甚至令她抛却自己原本的世界而回来找他,最后她更是为了他以命相搏。
她事后想想,觉得这些举动不免有些疯狂,但回想起当时情境,却又是顺理成章的。
论付出的话,他的付出半点不输于她的。
她后来一直在与历史对抗,极力避免他走向孝宗的宿命,每每想起这个就觉乌云罩顶,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枷锁得除,她感到浑身轻松。这于他们而言,是崭新的开始。
她觉得她简直中了他的毒,永世无解。
她觉得一生太短,即使全都用来爱他也是不够的。她方才说起下一世时,前所未有地希望真的有轮回转世这回事,这样她就有机会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这种想法或许十分孩子气,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不管他是朱祐樘还是朱七三,她都愿意做他的妻子,照顾他,陪伴他。富贵贫穷,与他相比,都不足道。
漪乔不清楚他对她说的那番关于月老的话是不是真的,但她想,或许她该信他的,他们真的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
不过她又忍不住回头想,她与历史的抗争,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她思绪飘渺间,隐约听见他对她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分明,猛地回神,怔怔道:“夫君方才说什么了?”
他温柔地帮她别了别鬓边的碎发,眸中笑意涟漪一般晕开,道不尽的殷殷缱绻。他拥着她,伏在她耳畔,微笑道:“我方才问,明日去画眉山,乔儿想约在什么时候?”
(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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