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花林似霰。夜晚的江水也比白天温柔。
江鼎坐在一叶扁舟上,顺江水而下。
独自一人,但并不孤独。
在他面前,有一壶酒,两个杯,一面镜子。
酒能解忧,也能助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旦有了好友,这断肠酒也成了美酒。
江鼎就有一好友,正在他对面。
在镜子里看着他。
人倒是顾影自怜,江鼎对着影子,却并非“自怜”,他知道镜中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相伴多年,堪为知己的兄弟。
况且,对这个兄弟,他也不再“怜恤”,对于一个聪慧而坚毅的少年,即使逝去,也不必需要太多的怜悯。江鼎怀着亲近和喜爱,只想和江景共醉一场。
端起一杯酒,酒浆被月光映得洁白,宛如一杯银河沙。
“喝一杯。”江鼎眯起眼睛,将就被端了过去,这是敬酒的姿势。
“不会?”他笑了起来,“没出息,十八岁了,还不会喝酒?尝一尝。”
然后,他将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浆顺吼而下。
“咳咳……”不自觉的,他咳嗽起来,本来他虽不嗜酒,却也时常饮酒,不该如此,但今日,却像个初学者一样被酒呛着了。
擦干净溢出来的酒液,江鼎戏谑地看着镜子,指着笑道:“辣吧?第一次喝都觉得辣。以后就好了,但得其中三味,才知道,酒是好东西。“
一面说,一面笑,江鼎连饮三杯,只觉得酒意上涌,双颊发热,想必已经脸泛红晕。
“问我在哪里修行?说来吓你一跳。你知不知道朱天之外,有一方天地叫做钧天?钧天是中央之天,比朱天大多了,也强多了。钧天里一棵草,一块石头都是宝贝。可是那么大的钧天,都是我们门派的。”
“我们是天心派啊。天之心嘛。可不是吹牛,一力镇九天,我们当得起。”
“师父对我很好。一直很好。”
“师兄师姐们可疼我了。所以我可不会做哥哥,我喜欢做最小的。所有人都让着我,哈哈,就是这么爽快!”
“我一直觉得大师兄就是师兄的榜样。兢兢业业,不偏不倚,对师弟妹关心备至。只是容易委屈了自己。我做不来。二师兄就潇洒多了,不过师父说他潇洒的过了头。”
“三师姐和四师姐老戏弄我。五师兄还欺负我……”
“哈哈,骗你的。他们都非常好,非常好……”
“我会回去的。会带你见见他们。他们定然喜欢你。”
又饮下一杯酒,江鼎的世界变得恍惚,但他知道自己很清醒。
“父亲终于回来了。是啊,太迟了。他当然后悔,我让他向你道歉。没有让他知道你的事。你觉得呢?”
“不让他知道,也不原谅他?你还真倔强。”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你哥哥。有我足够了。”
“我带你去找母亲……”
他一杯一杯的喝酒,一句句的说话,自言自语,仿佛在梦呓。若有人在旁边看着,可能会以为他疯了,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很清醒。
江景不在了,他比谁知道,生死相隔,对于刚刚经历过洞真墟死别的他来说,看的已经非常透彻,非常真实。他不会欺骗自己江景还活着。逝者已矣,他对话的,并非江景的游魂,而是江景的感情。
江鼎比任何人都了解江景,当初就了解,后来每过一分,每喝一杯酒,就更了解一分。
因为了解,江鼎可以把江景的感情与自己融为一体,以自己身体演绎出的,是另一个江景,“他”是江鼎的伙伴,也与江景同在。
通过“他”,江鼎能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也能谈笑风生,也是通过“他”,将江景的情感一丝丝吸收,与江景同生。
这是他纪念兄弟的一种方式。不知道江景会不会喜欢。但对他,是个重要的纪念。
他终于走进了他人的心。
如果说,这一次与血亲的团聚有什么收获,除了仿佛在茫茫人海中,给自己飘零的小船下了一根血缘之锚,知道了起点与彼岸的路,就是达到了真正的“共情”。
他下山的时候,对人心情感一窍不通。得到甄行秋的指引,认得了人心难测,却又能超脱于众人之上。那是因为他的道心,他的智慧。但也正因为他的智慧,他看人心,始终凌驾于众生以上,以局外人的视角俯瞰人心,有透彻的一面,也有模糊的一面。
经过洞真墟一事,江鼎经过了生死的力量,尝到了人间的苦。方知人的情感从何而起。只是那时经历情感的是他自己,他的心,他的志向与其他人,终究是不同。
直到今日,他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另一个人的情感,那是完整的,世俗的,理性与感□□织的情感,被他完整的接受。
直到今日,他才可说,自己懂得了“情”,知道情从何而起,在哪里终结。七情的七巧板完全拼起。新的心窍打开,向“人道”又迈进了一步。
与镜中人喝酒闲聊,同笑同悲,感受到一团情感渐渐地化入心田,江鼎终于醉了。
醉倒在兰舟之上,顺江而下。
淮水汤汤,水波推着小船往前流去,从东阐国一路向西。本来干流该流向舒庸国,却不想在某一处分叉流入岔道,往深山流去。
这一切,江鼎一无所知。他难得一醉,高卧船头,不知日月,一睡便是一日一夜。
小船流到一片山溪中,水流渐窄,速度也缓慢下来,两岸多长花木,一簇簇鲜花开得如霞似雪,风一吹,花瓣进落,落在船上,落在江鼎的身上。
紧接着,小船在一处青石上一碰,船身打横,搁浅在河床上,再也不动了。
江鼎依旧酣睡未醒,任由花瓣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一青衣童子从林中走出花林,见到小船,诧异道:“怪了,这里怎么有船?荒郊野外,应该没有外人经过才是。”
他接着露出担忧神色,嘀咕道:“坏了坏了,我因要捉一个灵种,将百花园放开一个小角,与俗世接驳,就这么两三个时辰,就引了这么一个活宝贝进来,若叫公子和姑娘知道了,岂不见怪?”
小童三下两下奔到水边,用手去推小舟,道:“幸好幸好,人还没醒,就当你没来过,我没见过,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就是了。”
他一头说,一头把小舟推到水中,小舟忽忽悠悠,又荡了起来。
眼见小舟荡出去几尺,那童子又是心中一动,道:“你来这里,到底也是一场缘分。我送你一个仙缘怎样?”说罢取出一张符纸,拂开花瓣,要往江鼎身上贴去。
哪知花瓣落下,江鼎的容貌露出,那童子呆了一下,道:“怪了,这人相貌好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哟!”
他陡然想起,转身就跑,叫道:“公子,公子!你想念的那人来了!”
那童子一面往里走,一面叫喊,只听有人道:“小子,喊什么?天塌下来了?”
那童子吓得原地跳了一跳,一抬头,就见花树叶子缝隙中,露出半张俊美面孔,登时脸如土色,道:“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暗自心想:最好他一直睡了,别看见我私自打开园门。
那公子笑道:“我一早就在这里睡。你开门的时候我醒了一下,觉得外头的自然风舒服,翻过身就继续睡了。”
那童子尴尬无比,没想到被公子一口说破,低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公子仿佛随口说笑了一句,道:“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那童子一个激灵,道:“啊,公子,我刚刚看见你一直想的那个人了。”
那公子先是一怔,突然跳起来,惊得树枝狂摇,树叶花瓣簌簌而下,叫道:“江鼎来了?他上门来找我?”
那童子点了点头,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那公子早已拔腿就跑。
他跑了两步,又停下来,道:“不对,不对,我这样去见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如何使得?快去沐浴更衣。等等……”他又摇头,“那岂不劳他久侯?万万不可,好容易待他来找我,岂能慢了一步?或许慢一步就是天壤之别。哎呀,哎呀……”
他这么颠三倒四,进退不得,那童子拼命绷住,忍着道:“公子,他不在大门,在那边……”
那公子跟着童子往溪水边跑,远远看见江鼎的小舟,呆了一下,道:“妙啊,轻舟兰桨,清水芙蓉,正适合他。我要把他画下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长叹道:“我又冒渎了,说了不给他画像,怎么又起这个念头?该死。”说罢连连摇头。
突然,他一挥手,原本已到尽头的水路突然分开,溪水喷涌,形成一条宽阔的河流,两旁的花树仿佛长脚一般,往旁边让出几丈,把一条通畅的水路让了出来。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坐在船尾,和船头的江鼎有丈来远,小小扁舟上,这已经是极限。
做好之后,他愉快的一挥手,小船顺着刚刚开出的水路,摇摇晃晃的往花林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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