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幽州还是荒蛮之地,疾行百里尽是野草沼泽,人烟更是稀少。幽州州城也比较破败衰落,城中多孤寡老人和总角少年,青壮年鲜少,在战争面前形成的年龄断层非常明显。
州牧颇有无奈,颁布了强婚令:男十五,女十三,须得嫁娶。又规定女子十五岁还不出嫁,家人会受到刑罚,官府可以强行使其嫁人。
衣荏苒辞别师父下山后,稀里糊涂选了在这里落脚,因为性格的原因,她很快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将她的年龄禀告了官府,要官府强迫她嫁人,官媒人正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君晞出现了。
那是个晨光熹微的黎明,天边星子还亮着,衣荏苒正背着药框打算去采药,熟料才出家门,就被几个官差拦住,小个子的官媒人畏畏缩缩上前,询问她的年龄。
衣荏苒当时并不知道此处的强婚令,闻言一愣,诚实说道:“十六岁。”
官媒人舒了一口气,立刻挺起了胸膛,嬉笑道:“姑娘喜欢什么样的汉子?同我说道说道,我帮你挑个好的。”他袖下的手指捻了捻,做出要好处的样子。
“尚无此意。”衣荏苒很干脆地拒绝。
官媒人脸色顿时一冷,他见多了这种不识时务不肯听话的女人,就算是个神医又怎么样,在他眼里,女人若是不生孩子,就没有一丁点的意义。更何况管你家财万贯的小姐还是满腹经纶的才女,牢里一扔,刑罚一伺候,挨不到天亮就得求着他要嫁人。
官媒人手一挥,身后跟着的几个官差立刻拎刀上前,衣荏苒眉头顿时皱起。
正在这时候,路上突然从远而近行来一辆马车,见他们几人挡在路中央,车夫吁了一声,赶紧停下,怒喝道:“你们不要命了!”
官媒人连忙上前来赔礼道歉,在这个时期,无官无职的人是没有资格用马车的,即便是富贾出行,也只能用牛车。更何况由于连年战争,物资短缺,好马稀少又昂贵,但是眼前这个马车直接用了两匹高头大马,简直有些奢侈。官媒人立刻意识到眼前人不好惹。
“贵人海涵,贵人海涵……”官媒人道,“无意冲撞贵人大驾,只是这小医女委实不听话,竟然敢违背州牧大人的强婚令,小的正要把她带回牢房。”
官媒人将所有的责任推脱道衣荏苒身上,自以为摘得干干净净。
马车并没有重新启程,车厢里传来低声的吩咐,车夫侧耳倾听,连连道是,而后点起了一盏灯笼,放下脚蹬,伺候马车里的人下来。
那人一身玄黑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白衫,如笼着一袭晨雾,袖角的暗纹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现现,侧脸被灯光映着,嘴角微微上勾,他的视线在周围人脸上打了个转,而后一双眼睛慢慢地弯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衣荏苒听见他问道。
衣荏苒仔细看了看他的目光,确定他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
“知道我今天来,所以又想跑了吗?这次你可跑不掉了,乖乖跟我回去成亲了。”他声音轻柔温雅,但是带着无奈和纵容。
官媒人听得一愣一愣,他知道这年轻男子说得是长安官话,但是他要很吃力才能听得懂,一时间自惭形秽,弓着腰又瑟缩起来。
年轻男子上前,弯腰小心乞求道:“别闹,跟我回家好不好?”他口气无异,却在官媒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给她眨了下眼睛。
衣荏苒看了眼猥琐的官媒人和他身后几个壮汉,又看了眼温柔无害的年轻男子,顺从地被他拉上了马车。
车夫又在外边跟那官媒人解释了两句,但是衣荏苒听不分明,马车很快重新向前走了起来,这年轻男子这才松开了衣荏苒,侧身行礼:“冒犯了。”
衣荏苒连连摇头:“你是为了救我,我知道。”
他弯起眼睛笑了下,熏染得如同一袭春风吹得人心间又柔又暖:“却也是无礼冒犯在先,情非得已,还望见谅。在下长安君晞。”
“我叫衣荏苒,师父唤白苏。”她对君晞很感激,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
“小字叫白苏?”
“似乎是吧。”衣荏苒有些纠结地想了想。她刚下山不久,尚且有些不通世事。
君晞摇摇头,垂了眼睛看向她,微微敛了笑容:“糊涂,小字岂能乱对陌生人讲?若是我不安好心怎么办?”
衣白苏恍惚从回忆之中苏醒,眼前的哀帝已经靠着椅背,脸上难掩疲惫。
“十四年过去,衣荏苒你依旧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君晞爱你?呸,他爱得是你那一身医术,他接近你纯粹是为了治好他爹的断腿。”哀帝嘲讽地说道。
衣白苏胸口又闷闷地疼了起来,这一疼倒是让她发现,身上的旧疾已经好些时间不曾复发过了,这次突然发作起来,令她有些难以忍受,皱着眉头弓起了腰,勉强忍耐着。
衣白苏过了一会儿,声音浅浅地响起:“如果你说这话是为了折磨我,那你真是选中了要害。你说的可能性单是想上一想,便让我觉得如此难以忍受。”她突然话头一转,“可是,倘若他真的不曾爱过我,定然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悲忪入心肺,定然不会因我而讳病忌医,那么我再度归来的时候,他定然也能活着……”
衣白苏闭上了眼睛:“如果他活着,我们一定会继续在一起,他若肯骗我一辈子,那我何必在乎他给予我的这份感情是真是假?”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衣白苏颓然地看着他,她浑身因为疼痛而虚弱无力,脑子也乱糟糟的。
哀帝突然笑了起来:“你真是个蠢货。你以为你前世之所以死在我手里,全部是因为沈朝之的责任?大错特错。沈朝之是被你养成了狗的狼,他只会对你摇尾巴,我在下令抓你之前就料定他会背叛我,所以,我提前做了两手准备。”
“衣荏苒。亲手把你和你肚子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送到我手里的,不是你的徒弟沈朝之,而是你的枕边人,你最爱的夫君,他在你死后一年也死掉,不是丧妻难以独活,纯粹是因为愧疚,想一命还一命而已。”哀帝慢吞吞说道,他满意地欣赏着衣白苏脸上的每个神情变化。
“不可能!”衣白苏呼地站了起来,她嘴唇发白,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起一阵痉挛般的剧痛。
“当然可能,他用你做了一份了不起的交易,换了一份价值是你的无数倍的东西,连我都想夸他一句,这交易做得实在是太值了。”哀帝终于觉得力竭,连折磨她都没了兴趣,他疲惫缩进了椅子里,然后拍了拍手掌,门外的仆人立刻推门而入,十余人陆续进来,眨眼间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连桌上的茶具都一并带走。
哀帝被搬到木头制的轮椅上,被人缓缓推出了房门,他哑着声音说道:“衣荏苒,你可以回去了,我有几分礼物送你,收到之后,你会重新考虑要不要给我那个方法。”
似乎是一眨眼间,屋子顷刻人去楼空。
衣白苏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盛熹找到,盛熹叫了她两声,见她没反应,立刻慌了神,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慌慌张张地道歉:“我不是故意逼你的,苏苏,我不要孩子了,你也别再提纳妾这件事,我们和好行吗?”
衣白苏终于转了转眼珠,她看向他,唤道:“盛熹。”
“我在。”
“我见到了哀帝。”
盛熹心中顿时一紧,这些虽然在他预料之中,但是他没想到出现得这么快,令他防不胜防。他联想起衣白苏泛紫的唇色和苍白的神情,脸上表情顿时更加慌乱起来:“苏苏,他说的话你不要多想——”
“你知道什么?”
“……苏苏。”
衣白苏伸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无措地颤抖着的双手暴露了她的情绪:“君晞拿我换了什么?”
盛熹摇摇头,只道:“你不要哭。”
他抬手将她抱进怀里,软着嗓音慢慢地安抚她,可是无论他怎么哄,都起不到一点作用,衣白苏依旧在他怀里颤抖不已,盛熹咬咬牙,一个手刀砍向她颈部,她立刻虚软地下滑,盛熹将她打横抱起,此刻心乱如麻。
他知道君晞和哀帝之间有一场交易,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问衣白苏,君晞到底有什么好。不仅是他,沈朝之也清楚其中内幕,而且沈朝之比他知道得多得多。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盛熹,还是沈朝之,都对此事避而不提,不为别的,因为他们清楚对于衣白苏而言君晞的重量。
衣白苏身上现在还能看到君晞的影子,他的善恶是非观念,他的礼节气度,他的性格,多多少少依旧在她身上存在着印记。他一直是衣白苏的支柱,即便他们的亲生儿子君归也不能撼动。
他若是崩塌,衣白苏会崩溃的。
所以无论盛熹多厌恶君晞,多怨恨君晞,也不会在衣白苏面前挑明这件事情。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他虽千般忍耐,谨慎地不肯吐露半个字,她依旧从别处得知了。
返回王府的路上,衣白苏依旧在他怀里沉睡,她不安宁地皱着眉头。盛熹伸手拂开她的眉心,叹息一声,隔着马车帷幕对盛九说道:“去将沈朝之带回长安。”他补充道,“尽量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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