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已定,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推行,顺带解决突发事件,对经历了多年官场生涯的史仲竹而言并不是难题。史仲竹预测可以通过十年的时间初步完成硬件方面的建设,之后就是教育、引导之类的软建设,他的最初估计没有错,最快三十年,最慢五十年,这项政策一定能给大越带来丰富的人口和更强的凝聚力。
出人意料就是用来形容这个的,史仲竹突然得到消息:圣人不好了。
圣人不好了,他的身体被毒素侵扰,有再多的良药也不能挽回衰败的身体,他还是一国之君,事务繁忙,心思过重,能拖这些年已经是御医下了死命功夫了。
圣人将逝,史仲竹认为自己需要考虑的不过是什么时候进京奔丧,其他也不用他操心啊,他目前最大的事业,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牵头的,太子成了圣人,他得到的支持应该更大才对。
但太子的密信上告诉了他一个消息:改土归流政策必须在圣人再世的时候完成。
这是什么意思?一起商议的时候太子难道不在场吗?难道他不清楚这项政策的前因后果、涉及范围吗?这种明显昏庸的指令,太子是怎么好意思告诉史仲竹的?史仲竹一瞬间觉得太子绝对是被穿了吧!
随之密信而来的,还有让史仲竹回京述职的圣旨。必须去啊!就是没有这张圣旨,史仲竹也必去一趟京城,怎么不过几年,圣人太子就画风突变,这不科学!
一路快马加鞭,史仲竹这次只带了八骏和几个护卫营的侍卫,都是身强力状的年轻人,没有用马车,也不走水路,一路上换马不换人,火速赶到了京城。京城方面,太子可能也早有预料,宫中内监已经在驿站等着,史仲竹擦把脸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入宫觐见。
一路疾行到养心殿,圣人连坐起来都费力,只斜躺在龙床上,史仲竹一进寝殿,就看见了脸色苍白发青的圣人。
胸口堵着的一大堆不解愤恨,在圣人这样的脸色下,史仲竹也不敢说出来,只怕刺激了他。圣人温言问了几句贵州事务,道:“朕精神不济,让太子和你说吧。”
史仲竹强忍着退出了圣人寝殿,随太子进入偏殿。太子今年少入东宫,起居坐卧都在养心殿,偏殿内自然富丽堂皇。
史仲竹草草行了个礼,从胸口摸出一封信,道:“这是殿下写给臣的信,殿下说的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太子慢条斯理道。
史仲竹的火噌一下就冒出来了:“殿下一定是在开玩笑改土归流这项大政,推演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十年时间完成西南五省的重定疆界、令民出山、重编户口,设置营汛等等硬件,后二十年到四十年怀柔安抚,务必令夷汉混居,从此一体。臣清楚记得殿下当初是如何赞臣想得周到,此策万无一失的。”
“现在,七年未满,后续还有许多事务,臣早就和殿下禀报过,事缓则圆!事缓则圆!强硬的政策必然激起反抗和暴/乱。现在大越经不起刀兵,圣人身体已然不便,殿下就该成熟起来,这样的命令,恕臣不能从命!”
史仲竹简直出离愤怒了,这种命令,是你一国太子能下的吗?
太子看着火冒三丈的史仲竹,幽幽道:“父皇的时日不多了,日后盖棺定论,父皇在位期间,必须有能流传千古的政绩,日后尊号也好定了!”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史仲竹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就是给我一个我心急了,想马上看到效果的借口,也比这个强啊!就为了个人政绩,你下这样的命令,不知道一句话之下,西南五省要死多少人,后续要废多大的功夫才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啊!
“殿下!”史仲竹大声喝道:“殿下今日是累了,都说起胡话来了,臣先告退,待殿下休息好了,再来觐见。”史仲竹觉得自己必须回去冷静冷静,不然保证和太子顶牛。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站住!”太子比史仲竹更大声:“孤才是太子,上有命,下从焉,孤令你明年之内完成,你遵谕照办就是,哪儿有这么多说法!”
“君臣大道,而非臣君大道,君在前,臣在后,殿下已失储君之义,臣又为何要守臣道!”史仲竹厉声道,声音之大,说到后面声音都破音了。
话一出口,史仲竹就后悔了,这是大越,不是大天/朝,祸从口出!你面前的是封建太子,不是嘴炮网友,失仪可以是死罪!果然是赶路太累了,疲惫的控制不住身体,怎么就把大实话说出来了。这样质疑储君的话,除了圣人能说,臣子哪能出口,看,在贵州过了几年清闲日子,就把引以为傲的谨慎丢了。史仲竹在心里删自己耳光,你个口无遮拦的蠢货!
两人对吼几句,都沉默下来了。
许久,史仲竹行了一礼,道:“臣语出无状,冒犯太子,请殿下治罪。”
太子幽幽一叹,示意史仲竹起身,道:“孤今年刚至而立,耀昀今年三十有五了吧。”
“臣生的月份大,今年已是三十六了。”
“三十六,也很年轻啊,和阁老们比~”太子玩笑道。
“不敢与阁老比肩。”史仲竹生硬道,他一点儿都不想被转移话题,修改政策进度,不能干!
“父皇拟了新一届阁老的名单,袁杰大学士任首辅,当然他已经任了多年的首辅,年纪太大,身子也差,不过是镇山太岁罢了。二辅才是真正的领头羊。”太子暗示道。
史仲竹不接话,不管是谁,反正不可能是自己。
“父皇和朕都属意史大人。”
史仲竹道:“臣替家父叩谢圣人、殿下。”
“你也该入内阁才是。”太子道。
“臣年纪尚浅,更无资历,无功不敢居高位。”史仲竹推辞到。
“改土归流完成,守护大越边境之功,就是天大的功劳。”
“臣请旨往后三十年镇守贵州!”大越朝七十致仕,史仲竹这是一辈子宁愿待在贵州,也不要半途而废的到京城来当阁老啊!
“史耀昀,你怎么就不明白!”太子也火了。
“改土归流的政策是怎么回事儿,孤难道不清楚吗?都是孤批示的,你原本的计划里,最后三四年,不过是把最偏远山区的人迁到各省腹地,夷汉通婚,贵州的夷汉新村已经修好了,要迁徙的夷民名单也准备好了。别拿什么政策说事儿,只要你肯,一年之内完成不成问题,父皇还等得了这一年!”
“贵州是能勉强完成,可勉强和从容,总有区别;退一步讲,贵州完成了,其他四省又怎么办,云南最为棘手,木府还在蠢蠢欲动,如今正值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殿下此举,不是把现成的果子往木府手里送,前面做的事情都白费了!”
“所以,父皇已经决定,任你为云贵总督,总揽云南贵州事宜,全面负责归土归流一事。”太子道。
史仲竹张了张嘴,只吐了一句没有意义的:“我朝不设总督。”
“好了,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孤也直接告诉你。父皇的身子御医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不过是一年之期,在这一年内,你必须把原计划十年的改土归流事宜完成,这是父皇要记入史册的功勋,不容有失。”
“待父皇仙逝,你必须入内阁,你不离开贵州,又怎能显出此策已成?不过你放心,你入内阁之后,分管负责西南五省,后续还是你来总揽,这样总不会让此项国政偏离太远。”
史仲竹还想争辩什么,太子又道:“你不做,孤安排荆远接手。”
史仲竹脸色苍白,疲惫的告退,默认了。
出宫后,史仲竹没有去保龄候府,也没有回忠靖候府,只打马出城,去了灵山。
在灵山半山腰的幽篁馆内,默默对着漫山竹影沉默。
这就是皇权啊!为了一个缥缈的记入史册,就能这样不顾事实的下命令,此前史仲竹一直认为圣人虽然小节有亏,但大事上绝不含糊;太子更是温和有礼,精明强干,标准的王朝继承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听到自己能入阁的那一刹那,史仲竹不是不心动,只是让他放下做到一半的事情,看着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看着荆远来接受这项政策,说什么也不行!那些百姓怎么办,那些他自己登门拜访,一一说服,相信着自己的夷民怎么办》
荆远荆鹏程,他是什么人,先前就因为一味仇富,被朝中排挤,说他帮助贫民穷人,他也没有帮到点子上,不过邀名罢了。如今更是越演越烈,打造了一个两袖清风,官场风骨的形象,手段更加粗暴、古板。贵州的事情、西南五省的事情充满了变化,灵活的手腕和广大的人脉缺一不可,如果把这项政策交给荆远……
史仲竹不敢赌,太子会不会把事情真的交给荆远来做,经过了这样昏庸的命令,史仲竹实在不敢想象,太子真的重视这个国家吗?他真的爱护他的臣民吗?
望着这漫天的竹影,史仲竹出世之心渐浓,从小学的就是道家,如今出世不是顺理成章吗?
养心殿内,史仲竹一走,太子就绕回了寝殿,圣人半点不着急,慢条斯理的问:“史仲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儿臣倒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太子自嘲道。
“朕在寝殿都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果然火气不小。”圣人打趣道:“你不久喜欢史耀昀重感情的脾气吗,怎么他现在真性情给你看了,你倒不喜欢了?”
“父皇!”太子有些恼羞成怒,哪家太子会被臣子这样指着鼻子骂“已失储君之义”。
“你不喜欢他了,朕倒是更看重他了。”圣人理了理搭在身上的被子,道:“煄儿,你今年都三十了,你若是平常人家的孩子,放到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可谁让你是太子呢。太子有时候还不能表现得太聪明,你要做的就是用人,办事自然有人去,怎样用人才是太子最该学的本事。先帝在的时候,说朕百忍成钢,朕如今也要把戒急用忍四个字送给你。能当圣人,就要忍人所不能忍。”
“朕给你留下的辅臣里,袁杰就是个吉祥物,供着吧;年富力强的是史鼎、何德、司徒怡、万重、陈经纬他们,世家、勋贵、宗室都有,文臣武将各半,你日后也好辖制;史耀昀、荆鹏程也要拉进来,荆鹏程用来立名声,史耀昀用来办实事,他们还年轻,等你老了,还能留给我的孙儿用用。”
“朕要尤其嘱咐你,荆鹏程可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古板无用,用好了,也是一把利刀。史耀昀办事的能力有了,但优柔寡断还在,该舍不能舍,妇人之仁,不可掌兵,不可为首辅。日后北边的事情,不要让他去了,让他在京中熬个资历,致仕的时候,升了首辅,也全了咱们皇家三代对他的看中。”
“边疆大将,如今大都是你的人,无需调动,待你登基,也不要让他们来朝贺,北边的蛮人,就瞅着这样的机会准备犯边呢!”
“其他的也没什么了,事关大局,你登基的路铺全了,朕才舍得死,若是……若是朕撑不住,就秘不发丧吧,天下为重。”
“父皇……”太子殿下跪在床边,埋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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