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售会结束后南妩的生活回归平静,工作仍然是要找的,好在有了编剧的一点经验,这回没花太多时间。
南妩公司再大厦二十六楼,大楼外观恢弘,内里是年久老化,尤其是上高层的两部电梯,偶尔会出现忽然停运的状况,人卡在半当中,等了二十分钟再有维修工人来撬门。
“我们大厦高层的两部电梯只有上下班高峰时间段才同时运行,平常时候只开一部,物业出的公告里说这样做是为了减少耗损。”南妩刚进门,拧开水龙头洗手,“已经有故障的电梯,再怎么降低使用频率,早晚还是得出事呀。”
梁四先生问,“不维修?”
“有人来检查。”南妩擦干手出来,“要更换电梯吊索,但原材料得从德国订,年后才能开始修。”口口相传着,那是德国进口货。
“借口。”梁四先生面无表情,“办法一定有,他们不愿动脑子。”
大厦电梯常有故障,一直是硬伤,对其下物业梁君白的眼神里一向写着:愚蠢的地球人。
梁君白嘱她,“别一个人乘电梯,出事没照应。”他想想仍不放心,暗示南妩,“可以走楼梯。”
“那可是二十六层!”南妩花容失色,“我一定爬不动。”
梁君白冷静道,“你最近胖了,可以适当爬楼减一减分量,你不觉得戒指卡着手指有些紧?”
“没有,完全没有。”南妩神色一凛,手背到身后,“你无凭无据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是非常不尊重的……”
骤不及防的,梁君白掀开她衣服,露出一截皮带,“你原本扣最后一孔,现在只够的到倒数第二孔,还说没胖。”
他这一掀,南妩无所遁形,她浑然一张‘你变了,你曾经很迁就我’的悲愤表情,翻起旧账来,“我昨天问你,我是不是瘦了,你回答我说是的。”
梁君白对答如流,“一般情况下,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看便是非常有原则的男人。
当晚,南妩撂下句‘是可忍孰不可忍’,很有骨气地与梁君白分房睡了。
次日一早,大厦两部高层电梯都关了,乌泱泱的人挤在货梯门口,几个黑西装大汉是物业的人,站了一排指挥人流。
“低层的乘对面电梯,高层用户不要拥挤,在货梯排好队!”
南妩险些迟到,到公司才知道,昨晚唯一的电梯从四楼速坠,吓坏里头一帮人,万幸的是没人受伤。
一个区域经理拿兰花指拍胸脯,“真是吓死人了,破电梯以后谁还敢坐!”
南妩离他远一远,“你中午吃螺蛳粉了?”
经理一怔,闻了闻袖子,“有味儿?”
“一股油气。”
“矮油,再也不要吃螺蛳粉了!”男人小跑着离开,刮过一阵杂糅了油气的香水味。
下班时货梯间挤满人,大堂里冷冷又清清。
梁君白叠腿闲适而坐,从书架拿下本内刊,正翻读公司的企业文化。他手指动得极快,半分钟阅完一本放回原处。
南妩臂弯垂了件羽绒服,走向他,指尖掠过他看的那本杂志,“梁先生,读完有什么指教?”
“没指教,挺积极向上的。”他撑开衣服,给南妩套上,“像□□语录。”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告诉我声。”南妩计较着,应该穿件情侣装的,也不晓得羽绒服有没有情侣款。
梁君白清淡淡的,“我信不过你们大厦的电梯,好不容易娶到的老婆,不能折在这。”他有意停顿,“明天是元旦。”
南妩大抵明白他意思,却佯装不懂,“那又怎么了?”
“我出门看了黄历,元旦,忌分床。”
“是么,可我看的黄历不太一样。”南妩眨眼睛,“明明是忌同居,你说,我要不要收拾收拾回我妈家住?”
梁先生眼角抽了抽,女人记起仇来,如同伤筋动骨一百天,愈合缓慢,绝不会让男人轻易讨到好处,他的妻子在这点上跟普天下的女人无异。
他立时转移话题,“我刚从物业公司过来。”
谈起这段物业之行,数年之内那边的工作人员依然记得,梁君白是多么难搞的一个人。
物业主管是秃掉半边头发的中年男,他问梁君白,“你是大厦商户?”
“商户家属。”
主管略愣了愣,“哦,这样的,环球金融中心你知道伐,我们选用的是跟他们一体的电梯,材料都从国外进口。新吊索还没做好,我们也是很着急的,一直在催供货商。”
“预估要年后开修?”
“对的。”
“我不接受你的答复。”梁君白条理分明又不失咄咄逼人,“七月大厦电梯门无法闭合,你们检修后没发现问题。九月发生突然停运的故障,三次;十月一部电梯进行维护,但状况没一点改善,中旬继续开放;十一月两部电梯轮流开放,明显都存在隐患。我现在很质疑你们物业的能力和责任心。”
“主要是原材料……”
“怎么进货跟我无关,是你们要设法解决的事情。”梁君白断他的话,“我只要看到,电梯在修,而且能修好。”
秃头男不太高兴,“我是给人打工的,我做不了主。”
“那别浪费我时间,叫能做主的跟我谈。”
秃头男一急,“领导不在公司,这样吧,我先记下你的诉求,等领导来了一定跟他反馈。你没约过时间,不是说见能见着的。”
梁君白失笑,“你跟我打官腔?”
秃头男又绕回原材料产自德国的点,梁君白放弃同他啰嗦,“好吧。”递他名片,“让你领导联系我。”
临走前,梁四先生不经心转了一转戒指,“我有家报社,近年曝光不少公司劣迹。”车钥匙握在掌心,“请转告你领导,我改日再来。”
他的一句再来,便连去了三天,且有记者来大厦采访用户在这办公的感受,看黑物业员工的脸。
他们纷纷表示,从未见过如此作的商户家属。
电梯维修完毕之前,南妩同事都传开了,她有个十分恩爱的老公,每天送她到二十六层,下班再来接。他们扼腕叹息——都是别人家的老公。
八年的岁数差似乎从不存在,往彼此方向多走两步,也就跨过去了。
他们都是足够好的人,两个足够好的人相爱了,是静好,也是安稳。唯一缺缝的是,两年里面,他们始终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起初,苏炳会淳淳问他,是不是得了前列腺炎,那是男科病,得治。问完后的第二日,苏炳发现工资进账的流水里面,少了一笔上个季度的分红。
后来几年过去,就没人再问了,大家心知肚明,所以缄口不言。
一回梁四夫妇到茶餐厅吃饭,水晶虾饺上桌,南妩咬下一口想了一想,拾筷把虾饺里面的配料一粒粒往外挑。
她以往从不这样,梁君白不解,“你在干吗?”
南妩说,“里头有蒜!”
梁君白一筷子夹走她挑在盘里的配料,鉴定道,“是笋。”
南妩闻了一闻,整个人晕乎乎的,仍旧感觉是蒜。
“虾饺里为什么要放蒜?”梁君白试图用事实说服妻子。
“去腥啊。”
梁四先生噎了下,貌似竟还有几分歪理。
他把虾肉夹给妻子,“确实是笋,不过你要认为是蒜,那就是蒜吧。”
梁先生的个人原则在此刻又深刻体现了。
这顿饭后南妩的味觉一发不可收拾地变得斑斓诡异,她吃什么都不是食物本身的味儿,小笼配辣油,豆腐浆加盐,水果要蘸醋才好吃,米饭撒上胡椒粉。
去医院查过,才晓得是怀孕了。
惊喜完,南妩充满准妈妈的忧愁,“宝宝口味这么奇特,我怕他长大以后不合群。”
梁君白蹲下身,温慈地贴着南妩的腹部,“没事,我会教她。”
倘若生的是贴心贴肺的丫头,梁君白会极尽耐心,像宠妈妈一样宠她。
当他第一回抱到小以南,一团微微起伏的小肉块贴在他心口,梁四先生轻声喃喃,“混小子,也好。”
小以南有一点像极他父亲——粘妈妈。
他倒不怕疼,跌跤了会自己爬起来,麻溜地举着受伤的掌心,跑到南妩身边要呼呼,哪里痛呼哪里。
然而毕竟是小孩,总有怕的事,小以南最忌吃药,每回生病药放在他面前,他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如临大敌地望着桌面,陷入漫长的沉思。
梁君白想笑,忍住了,声音淡淡往下沉,“男人怕苦,没出息。”
“不是介样!”小以南不高兴了,虽然听不懂‘出息’是什么,但机智如他,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那就证明给我看。”梁四先生手一低,把药端到儿子面前。
小以南往前挪了一挪嘴,内心显然挣扎极了,梁君白训他,“喝口药磨磨蹭蹭,怎么当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男儿气概。”又说,“现在社会男多女少,你连喝口药都畏首畏尾,以后怎么像爸爸一样,娶到妈妈这样的好女人?”
同样的,小以南无法太明白爸爸的话,他只准确抓桩妈妈’两个字,马上着急了,捧起小碗把融化的粉末喝下去,一脸受到极大委屈的模样。
南妩在房里看个真切,“你都教儿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教他喝药。”梁四先生眸如星子,“教他妈妈是个好女人。”
南妩踮脚亲他,“儿子挺好的,你正常教就可以,别老唬他。”
“是不错,除了太粘你。”
他耿耿于怀了三年,从小东西出生至今。
喝完药的小以南怀抱空碗,想去讨妈妈夸奖,主卧房门半掩,他扒着门缝往里瞅,最后重重叹口气:又在搂搂抱抱,这真让宝宝苦恼。
小以南一个冬天总要病个三两回,尤其上了幼儿园,小孩一多,容易交叉感染。
南妩到幼儿园接他,用额头试他温度,“又是健康的一天,很棒。”
“粑粑呢?”小以南朝背后张望。
“爸爸年底工作忙,我们回家等他好么?”
“嗯。”
梁君白九点到家,伴着一阵咳嗽声,南妩刚把小以南哄睡,听到门口动静,心觉不对。
“你感冒了?”
梁四先生曾经的低音炮这时哑得更低,“喉咙疼。儿子睡了?”
“刚睡着。”如给小以南测温度一样,南妩和他抵了一抵额头,“还好,没发烧,你先去洗澡,我烧壶热水你等会儿喝掉。”
“好。”
梁四先生洗澡的功夫,南妩打开卧室电暖,床头柜的灯调到最低一档。
梁君白从浴室走来,暖黄的光流过南妩背对他的黑色长发,一路漫到被褥上,那光影人影,仍像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盖着被子,梁君白躺倒在南妩怀里,偶尔低低咳一两声。
这时间,房门底盘处悉索作响,然后门被慢慢推开,小以南揉着眼睛从门缝挤进来,他隐绰听着爸爸声音,伸开手,“粑粑。”
梁君白把他抱到床上,“怎么醒了?”
小以南疑惑地歪头,手摸了摸爸爸的嘴,“咦,粑粑的声音变掉捏!”
南妩指一指梁君白咽喉,“爸爸生病了,喉咙这边痛。”
“痛哦?”小以南噘嘴朝梁君白喉咙吹气,“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一股甜香的奶气吹到鼻腔里,梁君白强压着咳意,“嗯,不痛了,自己去睡觉好不好,会盖被子么?”
“会的。”小以南又噘嘴亲一口妈妈,眉开眼笑的,“粑粑晚安。”
见他一双短腿跑远了,梁君白扶额,“亲着妈妈,说爸爸晚安,只有他做得出来。”
南妩忍俊,“等他再大点,就不会太粘我了。”
“我也觉得。毕竟长大之后,就知道除了夫妻以外,都要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是这么用的?”南妩斜去一眼,“梁先生,你语文不错,体育老师教的?”
“咳,谢谢。”
南妩端来渐渐温下来的水,梁君白就她的手吃完药。
台灯的光线婉转昏然,梁君白靠着床头,手扶眼窝有些倦意。南妩去看了一看儿子,回来躺到梁先生手边,“睡吧。”
“嗯。”梁君白探手去关床头的灯。
他指尖触到台灯按钮,手指间一枚银色指环折了一道光,反射到眼里面,梁君白没来由地顿了一顿。
他轻微心算了一遍,“我们第一回见面,在大学走廊,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他双手空空如也,没这一枚婚戒,心里也空无一人。
十年前,他还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将来对他有多重要。
南妩倚住他的背,“嗯,这是我最好的十年。”
最好的十年,不是白如纸,平坦无虞。
应是风尘染指,磕磕碰碰,而终与你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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