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展眉,元稹诗里‘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展眉。”
每次大人们问我名字的时候我都会这么回答。
其实如果跟我同龄的人问我名字的时候我也会简单回答,就答“展眉”。
但是我发觉面对大人们的时候,如果我回复得复杂一点儿,卖弄文学一点儿,大人们似乎总会带着惊喜的眼神看着我,爸妈也更高兴,我也就乐得在大人们面前一遍遍地说。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只是每当我这么说,我妈都会把话接过去,跟大人们滔不绝,似乎比吃着饺子里藏着的那颗一块钱硬币更高兴,我就由着她了。
“哎呀,当初我们夫妇俩替小眉取名字的时候,可愁坏了哟!天天拿着字典和起名的书翻,角都翻起毛了!后来终于发现了这么一首诗,想着女孩子家,就起个文静点儿的,就叫展眉了。”
我妈这么说着的时候,其实我听得脸上是发烫的,因为我知道我妈没文化还爱臭显摆。
而且大家都知道我爸我妈都只是小学毕业,说什么翻字典翻书的,真的羞死人了。
不过这是吃年夜饭时我爸妈的固定话题,因为我成绩好,大家都爱问我的事情,问完还爱虚伪地赞我,于是爸妈这种缺心缺肺的就得意忘形了,把人家的话当了真跟那儿说个不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比其他人要早熟一点儿,我似乎比别人对于人的情绪和眼色更敏感一点,无师自通一样。
这大概是因为从小我家里环境就不好,我奶奶还特别重男轻女。
但是因为我成绩好,过年的时候在各大亲戚面前把我推出来显摆特别有面子,奶奶也就没把我当女孩儿歧视。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学习,不但学习课文知识,还偷偷地学着班里有钱孩子的做派,我想跟她们一样!
我想摆脱这两个无知的爸妈,还有我贫穷的出身!
我爸三兄弟,但感情不太好,据我妈说大伯早早就分了家,自己拿了自己那份钱去江城买房子了。
那个年头买房子还不贵,据说大伯跟银行贷了款,付了房子的一部分钱,剩下的分二十年还,然后付完房子开头那部分钱还有钱剩下,就拿来做生意了,据说生意不错,日子过得很好。
一开始大家都骂大伯家傻,说白欠银行的钱,每个月还要给利息,后来当“借贷”、“首付”这些字眼被人们越来越熟悉之后,我想起当年的大伯才暗暗佩服。
大伯家有这种先见,注定是要过好日子的,不像我爸妈。
搬到展颜家住,大概是在我八岁的时候。
我二伯跟二伯母……也就是展颜的爸妈,据说是一开始工作的时候认识的。
我二伯父做的是销售,带人看房子买房子的,我二伯母也是,这种工作一开始大家都不看好。
以前我爷爷在国营单位,那个工作可吃香了,每逢过节家里都发了很多好吃的,还有油有米有水果,爸妈都还有钱发。
记得为了进这个单位,大伯三兄弟还为这事吵了架,因为当时我爷爷快退休了,据说有指标可以让人“顶职”,我大伯二伯还有我爸就为了这事吵了很多天。
最后我爷爷还是把这个指标给我爸,我大伯就是因着这事分家出去的。
我爸进了单位之后,我爷又托人走关系把我妈妈调了进去,那时每天都有人来我家做客,日子过得好不热闹。
我的衣服在同龄小女孩里是最漂亮的,我的样子也是她们中最出众的,大人们看到我都跟我妈说她好福气,生了个这么漂亮文静的女娃儿。
然而我妈不这么想,她一直恨我不是个男孩儿,觉得如果我是个男孩儿她会更加有面子。
是的,我家没少花费在面子工程上,只有我自己在月末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家里其实很穷。
我爸妈有钱给我买漂亮衣服,就没钱再给我买玩具,也没钱吃大鱼大肉,也不能像班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子那样,周末去省里的游乐场玩,寒假出省旅游,暑假还出国玩什么迪斯尼。
这些都是我做梦都去不到的地方。
但我一直跟她们说我也去过,不然就是准备去!
我家连电视都没有,我每次看电视都是去隔壁家看的,那家人后来看到我都没给我好脸色。
我一直以为我家会越来越好,因为爸妈跟上级的关系似乎都挺好,而且爸妈送礼也送得勤,上级升之后,听说我爸爸还有希望升上去。
可是这个情况突然间就被各种“下马”、“倒闭”的字眼打破了,我爸妈的单位倒了,我爸倒是愿意升,但是升了之后也还是照样下岗,工资也只有那么两三百块。
尽管在那个年月,那两三百块也足够一个简单家族的开销了。
但是我不甘心,因为这时我堂姐,也就是展颜家发了。
我二伯和二伯母两人先是做销售,认识了不少人,然后就自己开起了小店,靠熟人拉关系找到放盘的,然后带人过去看。
那时我还不明白“放盘”是什么,我问我妈,我妈笑,就说是“洗盘子的那种放盘,没大本事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盘”,是指楼盘。
二伯家居然也学大伯家,早早就买了楼,还是个小两层的别墅。
奶奶本来跟着我家一起住,后来就跟了二伯住。
我一直很不甘心,我也想住小洋房,当洋房里的小公主!
我跟我堂姐展颜不熟,但是过年吃团年饭的时候我还餐桌边见过她,长得黑黑的,还胖。
听我奶奶说,这是因为堂姐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后来病好了我二伯和二伯母就整天给好吃的给我堂姐吃,她才吃得这么胖。
听完我就不敢再吃太多了,我妈她胖,我怕吃太多了长得跟我妈一样胖,就没人赞我长得漂亮了。
住在堂姐家的日子其实很舒服,是奶奶让二伯把我们一家三口接过去的,我知道奶奶一直最疼我爸,她不愿意看着我爸受苦受累。
二伯母是个很好说话的女人,不过按照我奶奶的说法,生不出男孙的媳妇就不是好媳妇,那二伯母也不是个好女人。
我妈妈都一直努力着想要个男孩子,还不停地吃各种各样的方子,奶奶虽然也有意见,但看在我妈妈那么努力的份儿上,也没有多话什么。
她更多的意见全倒给二伯母,因为二伯母声明了,她喜欢女孩儿,有我堂姐一个孩子就够了,不会再生。
我其实挺羡慕展颜的,毕竟她妈不嫌弃她是个女孩。
在展颜家住久了,受惯了二伯和二伯母的照顾,慢慢地我觉得我就应该是二伯母的女儿,我想做他们的女儿!
而且展颜的性格很古怪,好像很孤僻,这可能是奶奶跟她说了不少她爸妈坏话的缘故,我觉得她特傻,奶奶的话也能信?
不过这也正好给了我在二伯和二伯母面前表现的机会,我比展颜更加愿意亲近他们,更加像他们的女儿。
展颜常常借着学习的原因跑出去玩,其实我知道她是出去找李承泽去了。
有时不少人来二伯家里做客,都以为我是二伯的女儿。
自从上初中之后,大家好像都很喜欢讨论“男朋友女朋友”的话题。
而且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哄,选了我当我们班的班花,渐渐地就有些外班的男孩子来给我送礼物。
慢慢地我就学会了暗示这些人,通过我的朋友们传出来,让他们知道我喜欢什么,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在我看来很贵的东西,他们都可以弄得来!
于是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长得够漂亮,其实可以活得更好!大家也会更喜欢我!
他们还叫我才女,因为我语文比较好,虽然作文没有班主任的女儿阮以彤那么好,但是已经足够让我名声远扬。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讨厌展颜,我觉得明明这么丑成绩还不好的一个人,怎么能配有这么好的爸妈?
二伯和二伯母应该是我的爸妈才完美!
展颜就该去做我的亲生爸妈的孩子!
我甚至有次做梦梦见了说我和展颜的身份调错了,二伯和二伯母才是我的亲生爸妈,我和二伯还有二伯母抱在一起哭了。
然后我就醒了。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觉得,那个梦是给我的指示,可能我真的是二伯的女儿!
我也有意无意把展颜的缺点都暴露给二伯母看,每当我看到二伯母皱着眉看展颜的时候,心里都无比舒服。
而且展颜也听了奶奶乱说的话,对二伯母特别仇视,她跟二伯就更加不亲近,这个家越来越像是我的家了!
而且展颜最喜欢的男孩,被我们班选出来当班草的李承泽,喜欢的人也是我!
他给我递情信的时候,我真心有种看展颜追李承泽像看猴戏的快感!
可是突然有一天,展颜竟然性情大变,变得十分奇怪!
我先是看到她跟二伯母坐在一起低低说话,后来的发展更加出乎我的意料——阮以彤的作文竟然是抄展颜的!
而且展颜还跑到讲台上面去说了,大家似乎都很替她可惜,也被她的勇敢折服似的,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好像就是从这时开始向着我不敢想象,甚至不愿意想象的方向发展的——展颜变漂亮了!
尽管我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然而她真的变得好看了,而且还是在短时间内。
我怀疑这是她偷用了我的沐浴露和洗发露才变好看的,可是自从那晚吵架之后,她就不再我用的沐浴露和洗发露了。
而且我还得知了我爸亏空了公款,那晚一向好说话的二伯母气得摊牌了!
后来,那幢别墅不是我家这件事也没能藏住,展颜竟然在我生日那天把这件事揭穿了!
我太大意了!我以为她只是个只会追在李承泽后头讨好的花痴,没想到她这么有心机!
展颜的成绩也越来越好了!身边居然还多了三个小跟班!不过像于老师说的,都是垃圾!
可是那几件垃圾似乎也越长越漂亮了,成绩也越来越好了,为什么事情都会变成这样?
尽管我再不服气,初三的时候,我发现展颜和她的几个跟班的皮肤都特别好。
李承泽自从被揭穿了他其实还跟阮以彤在一起之后,就没面目再来见我了。
班里又转来一个叫霍睿的人,听说家里很有钱,而且他长得也很帅,比李承泽那种帅要有内涵得多了。
霍睿身上有种独特的贵族气质,人也似乎很有故事,还特别沉稳,一下就把周围那些只会耍帅却没素质的小男生比下去了。
我知道他喜欢照相,他经常拿着相机在学校里照,于是我也学照机,我死活让我爸借钱给我买单反。幸好我家在面子工程上一直很舍得下血本,我顺利得到了相机,也顺利得到了经常和霍睿交流的机会。
他似乎不怎么爱说话,经常回答我的问题时话也很少,不过我见他跟其他人也这么少话,就放心了。
听说他是家里经历了什么变故才回到营市的,他少话也是理所当然。
人生中最难过的,就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霍睿,喜欢到可以为了他牺牲一切的时候,发觉他居然对展颜十分上心!
他还当面跟我说不要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不要再照相……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脑袋都是空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忘记霍睿,我也是有骨气的!别人都不喜欢我了,我也不会腆着脸往上凑!
后来我的情况更回糟糕,我的皮肤变差了,我也变胖了,看了医生,医生说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我怎么治也治不好了!
我试了很多的偏方,我的皮肤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涨,好像根本停不下来似的!
我妈妈又替我生了个妹妹,我奶奶一气之下就跑了,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大伯,去跟大伯一起住了。
高中我只考上营市的普通高中,听说展颜考上了江城的省一,大家都去跟她道贺,亲戚们都去了,我二伯在营市最好的酒楼里订了好几桌来招待大家。
我没去,我丢不起这个脸,我也不想看到展颜有多风光!
展颜考上省一是其次,二伯庆祝的还有展颜写的剧本拍出来了,那剧我看过,其实很好看,可是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她的好。
高中之后我也听过了展颜去了法国,后来写的电视剧又拿了奖。
再后来,听说她考上了京城电影学院了,大学里写的电视剧也拿了大大小小的奖,再后更加厉害,写起了电影。
爸爸甲状腺出了问题,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这时我不恨他了,也不恨我的出身了。
我的妈妈跑了个没影,留下妹妹和我给爸爸。
我爸爸带着我去求过二伯,不过二伯一家已经在江城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却不愿意分出一点给我们,我恨透了这家人!
有钱又怎么样?她女儿不是还单着?不是还追着霍睿满世界跑?!
装什么四处游历有学识呢!还不是当初那个花痴!
李承泽又重新追求了我,一开始他来给我爸爸的档口做帮工,帮我爸洗洗菜切切摆盘什么的。
后来我爸见他虚心想学,就教了他,他后来还去其他地方学过厨,不过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他说他还是很喜欢我,我这时皮肤还是不好,不过已经瘦下来,也认命了。
我嫁给了李承泽,一来我觉得我也有点喜欢他,而且李承泽还是当初展颜跟在后面追的对象,我觉得就这点,展颜一定妒忌死我!
我曾经受你爸妈的疼爱,现在又被你曾经疯狂喜欢的男人爱着!
展颜!你输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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