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源自打知道些眉目,不免心中躁动难安。
想了无数个由头要翻墙过去当面探一探话,却始终按捺着自己。
这一日终是忍耐不住,好容易等到天黑,翻上了墙头,借着树影就坐在墙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朱家院里的家仆拎着灯笼走来走去,慢慢的四下灯光熄了,他便猫着腰跳到朱沅东厢的屋脊上,脚一落上青瓦,便发出喀的一声脆响。
他蹲下|身,屏息了好一阵。
屋里头那个叫含素的丫鬟咦了一声:“雀环,你可听见什么响动?”
雀环静了静:“并没有!”
萧源过轻轻的揭开了两片瓦,往里头看去。他所在这位置正是朱沅充作宴息室的屋子。
屋里灯光轻轻的跳动,朱沅就坐在临窗炕上,一手支着炕桌,一手拿了卷书在看。
只见她作一身家常打扮,穿件半新不旧的青缎坎肩,一头鸦青的发丝并没束起,却是柔顺的披在肩头,因嫌灯光暗,一旁立了一盏落地美人灯还不够,炕桌上又摆了盏莲花灯。灯光徐徐晃动,映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
萧源一时不觉看得痴了。
直到含素走到一边,移开灯罩,剪了剪灯芯,才将萧源惊醒。
含素放下剪子,伸手摸了摸朱沅的发梢:“姑娘,干透了,可以歇了。”
朱沅并未贪恋书本,顺手就放下了:“好。”
两人熄了盏灯,含素又端起一盏,照着朱沅走进内室。
萧源看着朱沅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他又在原地蹲了半晌,听含素同雀环叮嘱几句便自拎着灯笼走出屋子,沿着抄手游廊往后头后罩房去了。不消片刻,雀环这个没心事的丫头便呼呼的睡了。
明知再过得一阵,朱沅也将睡沉了,萧源却没有动。
他一时有些迷惘,仰起头来看着高空中的圆月。
朱沅披了件披风,软底绣鞋悄无声息,她走到窗前,看见月光将屋脊上的一个人影投落在霜白的地面上,发顶上不驯服的一缕发丝揭露了他的身份。
先前屋顶的那一声响,她便有些猜疑,只当萧源有事寻她,出乎她的意料,萧源竟似坐着发愣。
两人一个坐在屋脊,一个站在窗前,沉默着。
突然萧源一个翻身,一步迈向屋檐,轻身一翻落在了屋前。他一转过脸来,便看见朱沅正立在窗后静静的看着他。
萧源唬了一跳,随即又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几步走近,低声道:“沅姐姐,你还不曾入睡,太好了!”
朱沅看了他一阵,淡淡的侧头撇开目光:“有事?”
萧源尴尬的顿住,曲起指尖挠了挠脸颊,吱吱唔唔的:“……嗯,我……”
朱沅并不看他:“若无事,快回去罢,下回莫要如此了。”
才一转身,萧源就拉住了她的袖子。
朱沅低头看着他的手。萧源体格修长,手也是一样,指节直而长,紧紧的将她的衣袖攥成一团。
朱沅也没说话。萧源望着她的青丝和玉白小巧的耳尖,紧张得心如擂鼓,紧抿着唇即不松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沅无奈的转脸过来,目光难明的看着他青涩的样子。
“快松开,都皱了。”
萧源一听,连忙撒开了手,面上泛红。
朱沅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目光不似方才冰冷,复又说道:“快回去罢。”
萧源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但生来便有一种固执,于是虽不反驳,却也倔强的站着不动。
两人无语对立。
萧源终是忍不住,有些羞涩的问:“沅姐姐是在议亲么?”
这消息也不知是如何走漏的,朱沅心中思量一会,平静的嗯了一声:“倒是有些眉目,只是这事,你不该问,我也不便挂在嘴上的,小孩子家家的,莫要这般好打听。”
萧源立即道:“我怎是小孩子家?”他用手比了一下:“我比你高这般多!”
眉梢高挑着,一时忘了羞涩,双目晶亮,一股勃勃的生机和野性。
朱沅瞧他实在可爱,用袖子掩着半边唇,侧着头笑了。
萧源便如同受了夸奖鼓励一般,央求道:“好姐姐,你便告诉我么,我也不知怎的,听了一言半语的,掂记得吃不香睡不着的。”
朱沅瞪了他一眼:“瞎扯什么?”
斟酌了一回方道:“你年纪小,又没人同你说过这般规矩,你需晓得,素日里行事还需注意着,这种半夜里翻墙、满嘴‘掂记’的再不许了,换了个姑娘,怕是要赖上你呢。”朱沅是怕戳着他无母亲教养的短处,谁知他半点脆弱也没有的,不假思索的道:“沅姐姐赖上才好呢!”
此话这出,倒将两人都噎住了。
萧源才退去红色的脸,这一刻都红透了。
朱沅又冷了脸,心中一阵厌恶,只是看他委实目光澄彻才没发怒,停了一息才道:“混说什么?这话也是说得的?快些走罢。”
不待萧源反应,啪的一声便窗子关了。
这一声惊醒了雀环,迷迷瞪瞪的唤了一声:“姑娘?”
朱沅声音平静的道:“无事,你睡罢。”
萧源不料朱沅如此喜怒无常,在窗外又痴痴的站了一阵,直到再无半点声响,这才离去。
朱沅一觉醒来,就听到外头含素同雀环在说话:“是谁放了这枝花在窗口?”
雀环:“??”
稍后惊讶道:“咦,当真有花!这是茶花?真真好看,我再没见过这般样子的茶花!”
这不是重点好吗?!含素翻了个白眼:“为何此处会有茶花?你这丫头,夜里又睡死了么?!”一边说,一边就去揪雀环的耳朵,揪得雀环直叫唤。
朱沅在里头出声:“将花拿进来我看。”
含素松了手,拿起这株茶花送了进去。
朱沅披着衣坐在床头,伸手接过茶花把玩。
这株茶花委实难得,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粉色花瓣铺成了六角塔形,典雅精致至极,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粉嫩鲜艳。
朱沅认得,这是十八学士。极为难得的,便是在燕京,通共也没得几株。
她把玩了一阵,让含素拿了剪子来,将花枝修了修,便递给含素道:“去寻个瓶儿插起来。”
含素惊讶:“这不知是何人放的,便这般插瓶,妥当么?”
朱沅淡淡的道:“我心中有数。”
朱沅近来积威甚重,含素一看她这面色,不敢再多说,捧着花去了。
一连五、六日清晨,朱沅的窗台上都摆放着枝带露的十八学士茶花。
吓得含素睡不塌实,一大早急忙忙的赶去收进屋里,怕被二姑娘和夫人看见,偏偏朱沅不以为然,每日修剪一番便命她插瓶,雀环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剩着含素一人干着急。
这天朱沅命含素出门去买些绣线,预备亲手做件袄子,样子已是画好了的,最末还要在上头绣上十分富贵的牡丹花样。这是给远在苏江的朱老太太预备的寿礼。
含素得了任务,打着呵欠出了门。
一出门,就在胡同里遇到隔壁萧家出门采买的两个婆子。
彼此看着都有些面善,便互相点头示意,那两婆子边走边闲聊,含素实在没神气,就跟在后头走着。
穿褚色衣裳的婆子捅了捅旁边穿靛蓝衣裳的婆子,继续先前的话题:“……你说怪不怪,谁这么大胆,把这一树十八学士都快剪成个秃子了!”
含素心中突的一跳,立即打起精神来听。
那穿靛蓝衣裳的婆子就点头道:“可不是呢,夫人使了多少人看着都没用,这花天一亮,就硬是被折了一枝去!赵婆子最好捣鼓些神道道的玩意,非说是花神自个折了,打发徒子徒孙到别处去生根发芽!你说不是扯她娘的臊么?”
褚衣婆子哧哧的笑,过了一阵又道:“却实在又寻不着这么个人,这几日将上房里的丫鬟婆子都给吓白了脸,夫人可喜欢这株十八学士,说是名贵得很,巴巴的从娘家挖来陪嫁的。我也不懂美不美的,但如今被折成了一秃树,指定是美不了了,怪道夫人脸色不好看涅!那个天杀的作这无聊事儿!”
含素就满身不自在,一时住了脚步。
两婆子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姑娘,莫不是咱们话糙,吵着姑娘了?”
含素摆摆手:“不是哩,肚里不好,我要回去一转。”
当下两方别过,含素快步奔了回去。
雀环一眼见着她,惊讶道:“姐姐,这般快就回来了?”
含素却不理她,赶紧跑到朱沅身边,低声将那两婆子的一番话这般这般的学了一遍。
朱沅听她一番话,又想了想一株秃了的十八学士是什么模样,不由笑到软倒,伏在了炕桌上。
含素着急:“姑娘,这可不是笑的时候,咱们两家比邻住着,咱们院里的人不知内情,万一看了一眼睛说了出去,姑娘可不就惹了一身骚么?”
朱沅笑个不停。
她收过不少礼物,绫罗珠宝,从没有让她多喜欢。
这几株花,却委实让她觉着可喜可笑。
笑了好一阵才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行了行了,来,我有话吩咐。”
含素绷着脸,无可奈何的凑近耳朵。朱沅笑着吩咐了几句,含素虽莫名其妙,到底去照做了。
于是第二日丑时末,半梦半醒的朱沅便听得窗外有人唉哟了一声。
她笑着裹了披风出去,就见萧源站在窗前,一手把着另一手的手腕,用力往外拉拔。
听见开门声便扭头看见了她,更是手足无措。
朱沅走近:“做什么呢?”
萧源的脸红得在浓浓夜色中都显现了出来,寻思了半日的借口,终是抱怨道:“沅姐姐,你做什么弄些松脂在窗子上?”
朱沅冷哼了一声:“你都快让我变成个盗花贼了,我可不得粘你一粘了?”
这新鲜松脂渐渐的有些要干了,粘黏得厉害,偏又没全干,拿刀去削都不好着力。
萧源又怕拉扯过猛皮都给粘落,费了半日的水磨功夫,才终将手从窗台上拔了出来,指头上还粘了满指头的松脂。
就支着手悻悻的对朱沅道:“我不是看沅姐姐着恼么?我也晓得那夜唐突了沅姐姐,只是让我从此不来看沅姐姐了,却又做不到。这花他们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想着拿来给沅姐姐插瓶,兴许沅姐姐就不恼我了。”
情窦初开不自知。
朱沅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反感厌恶之情消减了些,敛了笑意,认真的道:“你成日里瞎琢磨些什么呢?再莫送了,闹得大了,却是害了我呢。”
萧源立即道:“姐姐说得是,再不送了!”
朱沅又道:“也不小了,便做个泼皮头儿也不是正路,仔细去谋份差事才是正经。”
萧源只觉得她在关心他,高兴的道:“姐姐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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