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就到县丞家放了一把火?”宋青葙穿着湖色绣粉色梅花的小袄,草绿色的襕裙,笑盈盈地坐在大炕上,因刚沐浴过,白净的脸上带着被热汽熏蒸过后的红晕,像是夏日月湖里初开的红莲,清新娇嫩。
秦镇拿棉帕帮她绞头发,听到宋青葙如此问,心里有点发虚,含糊地答道:“我进去放的火,二弟在外面望风。”
宋青葙咬咬牙,“世子爷的一身本事可算用上了。可惜只是个县丞,府里想必没什么身手好的护院,否则,世子爷的名声都响到京外了。”
这话明显不对劲。
秦镇扳过她的肩头,细细瞧她的眼眸,低声问:“是关心我的安危还是在吃醋?”
宋青葙坐正身子,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替世子爷可惜,这么好的扬名立万的机会白瞎了。应该在墙上留下一行血字,京都秦镇为民除害。”
秦镇狠狠吻上她的面颊,少顷,解释道:“听楚老伯说起来挺气人的,小小一个县丞的儿子就敢这么狗仗人势横行霸道,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而且,我这不好久没活动手脚了,以前时不时打个小架什么的……阿青,是我不好,做事太莽撞,让你担心了。”
宋青葙恨道:“本来出门时说顶多两天就回,这可好,都第四天了,连个音讯都没有。闹了半天,原来手是痒痒了……你只跟二弟两个人,二弟又没有功夫,你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遇到难缠的人怎么办?你想着替楚姑娘出气,等回到京都,打点一下户部的人,多少气出不得,非得三更半夜闯人家宅子?”
搞半天还是有点吃醋,否则“楚姑娘”三个字也不会咬得那么重,秦镇连忙道:“我没想着给这个那个出气,她跟我又没什么关系,犯不着。”
宋青葙沉默着不说话。
秦镇给她绞干了头发,又取过梳子,一缕一缕地梳顺。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丝绸般柔顺,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秦镇展臂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问:“想我了?”
宋青葙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自打成亲,他们就住对月时分开过两天,秦镇还夜里翻墙头去看她,然后她在二哥那里待过大半夜,再从来没分开过。
窝在他的怀里睡习惯了,突然身边没了人,还真是不适应。
头一夜还好,知道他不回来,睡得还算安生。第二夜跟第三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就差央求秦钧去安平找他们了。
宋青葙眨眨眼,将眼泪憋回去,赌气道:“不想。”
“我想你了……想我们的孩子。”秦镇轻柔地吻着她的发,大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她腹部,就感觉,掌心下,隔着衣服,她的肌肤似乎跳了下。
“阿青,你看,你的肚皮在动。”秦镇惊讶不已。
宋青葙嗔道:“肚皮怎么会动,是孩子在动。”
“又动了,”秦镇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青葙的肚子,终于看到草绿色的裙子又起伏了下。
宋青葙感受到孩子的活动,心里亦是欣喜,面上却故意淡淡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前两天就动了。”
秦镇叹口气,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一手箍住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像哄孩子一般。
终于,胸口处传来宋青葙平静的声音,“你们把楚姑娘带回京都,安置到哪里了?”
秦镇笑一笑,假装没听出她声音里的酸意,“现下住在客栈,二弟已经托付林管家在后街给他们祖孙两人找个住处。”
宋青葙接着问:“楚姑娘能舍得离开安平,能舍下她的铺子?”
秦镇低声道:“铺面是赁的,最多折了三个月的月租银子。里面的货品没什么值钱的,先前说的北宋汝窑的笔洗,其实是楚姑娘花五百文钱买的,然后楚老伯给抛光做旧了……铺子里杂七杂八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两银子,这次倒是一并带过来了。”
宋青葙轻笑,“在京都接着讹人?二弟可是看走眼了,五百文钱的东西,被讹了一万两银子。”
秦镇迟疑着开口,“二弟很少这么热心助人,我看他对楚姑娘像是有点意思……”
宋青葙急忙坐直身子,“二弟会看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你可曾跟父亲提过?”
秦镇不解地问:“怎么会是来历不明?”
宋青葙叹口气道:“世子爷好生想想,五百文买的笔洗会是什么成色,楚老伯能把它变成北宋汝窑的器具,可想而知楚老伯的手艺该是何等精湛……还有楚姑娘,记得上次三弟提过,楚姑娘说是马钦山用过的,若非读过书,怎么知道南宋四大家的马远,号钦山?寻常人家只让儿子们读书认字也就罢了,哪会让闺女也跟着读书?世子爷再想想,一万两银子的借据,楚姑娘眼都不眨地烧了,别说是女儿家,就是男人,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度量,反正我是不舍得。”
如此一分析,果然处处是疑点。
秦镇想了想,低声道:“我看楚姑娘行事端方有度,不像阴暗奸诈之人,或许家中遭了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宋青葙点点头,“反正二弟眼下也不能说亲,等以后慢慢看了再说。”
宋青葙虽然对楚星有颇多怀疑,可看着秦铭的面子上,仍叫新月准备了一些衣物被褥、油盐米粮等物送到后街的宅院里。
新月回来道:“楚姑娘长得很标致,看上去利落爽直落落大方的,她说叩谢夫人大恩,还说等正月闲下来当面给夫人磕头。”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想必楚星的人品不会太差。
宋青葙稍稍放了点心,只听新月又道:“说来也巧,楚姑娘的住处就在碧柳姐姐的斜后面,我从楚姑娘处出来,正好看到常贵往家里走。”
宋青葙便笑,“正好让碧柳留点心多关照关照,若是楚姑娘缺什么少什么,咱们能帮的就帮把手。”
新月心知肚明,脆生生地应着。
日子过得飞快,过完了小年是除夕,过完了除夕就是元宵节。
秦钧自然又早早地到什刹海去年坐着的柳树上等着,秦铭这个口口声声说没有银子就不去的人,吃过晚饭也没了人影。
宋青葙的肚子已见臃肿,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能在家里待着。
千玉特地买了许多花灯回来,让远山等人挂在望海堂正房院子的树杈上。
夜色降临,一只只花灯像是一颗颗五彩的宝石,闪着璀璨的光。
宋青葙坐在大炕上,推开半扇窗,看着满院子的流光溢彩,心里欢喜又有些感动。
秦镇笑着看向她,“若你喜欢,来年咱们自己做花灯,府里也办个灯会,就在蓼花亭,怎么样?”
宋青葙笑盈盈地点头。
远山趁人不注意,将一盏兔儿灯交给新月,“林管家说这个给姑娘玩。”
“给我的?”新月双眸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就像正午的太阳,耀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兔儿灯做得精致小巧,眼睛处糊了锡纸,被灯光映着闪闪发亮。
新月爱不释手,偷偷溜回房间挂在了床头。
正月十八,皇上再次在朝堂上晕厥过去。
一时,京都的高官显贵们个个提心吊胆,有人东奔西走探听消息,有人躲在家里,恐被牵连。
清平侯将三个儿子都叫到跟前,神色凝重地说:“这阵子,你们都小心点,没事不要出门。秦镇跟你媳妇商量商量,尽早把稳婆接在府里候着,要是起了战事,谁知道何时是个头?府里的护院小厮且把手头不当紧的事情放一放,小厮每十人一班,分八班,沿着围墙巡逻,每两个时辰换一班。护卫每三人一组,分十组,三组在瑞萱堂,三组在望海堂,每三个时辰换一组,其余四组在大门及角门处守卫。这个事交给秦铭……至于秦钧,你还是照样当差,若听到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早传个信回来。”
三人均毕恭毕敬地答应了。
给儿子分派好任务,清平侯也不闲着,带着身边几个人沿着清平侯府的围墙转了一圈。清平侯府的守卫是外松内紧,看着不起眼,可内里却做足了功夫。
沿着围墙是一人高的深沟,每隔三五丈,有青砖小屋,小屋里备着桐油,但有不对劲,桐油浇到深沟里,放火一点,多少宵小都不怕。
此外,宗祠所在的小树林还有处地窖,虽不如粮仓那么大,可容纳二十余人藏身不成问题。地窖口设置了三重机关,即使无人守卫,也能阻住十几人进犯。
清平侯各处巡查完,到了瑞萱堂。
老夫人最近不怎么痛快。
过年的事,宋青葙没跟着张罗。
秦镇一来心里对老夫人还隐隐有股怨气,二来也不想费力不讨好。
因此,除夕跟元宵节,府里都没吃团圆饭。
老夫人其实是个爱热闹的,想看着儿孙聚在一起,本来多少是抱有希望的,可连着失望两回,心里便很是低落。
清平侯来的时候,老夫人就没有好脸色。
清平侯早习惯自己亲娘不是风就是雨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如何,仍恭敬地说:“最近京都不太平,娘还是留在家里吧,等过一阵子再去三圣庵。”
老夫人“腾”就火了,“你们一个一个地都不来看我,连个人说话都没有,现在倒好,还不让去三圣庵了,你是不是成心想憋闷死你娘?不太平也是好事,娘豁上这条老命,早点跟你爹团聚。”竟呜咽呜咽地哭了。
清平侯连忙跪下认错,“都是儿子的错,娘想去哪就去哪,儿子给您找两个侍卫陪着。”
老夫人仍不依不饶,从头数落清平侯的罪状,娶妻不贤,养儿不孝,数落完清平侯数落秦镇,说秦镇眼里就有媳妇,不去接秦钰回来住对月。
清平侯规规矩矩地跪着,一声也不吭。
过了几天,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已经醒转,而且大有起色。
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霾顿时散去,秦家人也松了口气。
正月二十四是皇后娘娘六十寿辰。
皇后娘娘为人低调,以往寿辰都只是召见了交好的几家夫人。这次或许因为六十是正寿,又加上皇上身子好转,皇后娘娘心里高兴,特地将公侯家一品及以上品阶的夫人都召了进去。
清平侯府里,老夫人、白香以及宋青葙也在其列。
老夫人因受了点风寒,怕过给皇后娘娘,白香早就去了贵州,不可能回来,清平侯就上了请罪折子,说明情况。
宋青葙却没有理由推拒,要是清平侯府有诰封的三个人都不出席,岂不是得罪了皇家?
秦镇驾车将宋青葙送到宫门口,慈宁宫的太监笑着迎上来,“皇后娘娘得知秦夫人有了身子,特赐了暖轿,请夫人上轿。”
宋青葙连忙道谢。
秦镇则不动声色地将个荷包塞进太监手里,“内人初次进宫不懂规矩,请公公照拂一二。”
太监捏捏荷包,笑道:“皇后娘娘最是和气不过,跟平常老太太一样,就喜欢乖巧温顺的。”
公公是在暗示她,要听话。
可要听什么话呢?
宋青葙心里骤然一动,下意识地掀开窗帘,叫住秦镇,叮嘱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心存恭敬遵守礼节。倒是你,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你回去好好管着家就行了。”
秦镇皱了皱眉,便瞧见暖轿已经走开了。
轿子走了足有两刻钟,才缓缓停在一座宫殿前。
太监尖声道:“慈宁宫到了,秦夫人请下轿。”
碧柳托着宋青葙的手臂,小心地把她扶下来。
有宫女在门口等着,面无表情地上来行了个礼,引着宋青葙往里走,拐了一个弯,宫女停下,“皇后娘娘在正殿,秦夫人请进……这位姐姐先到偏厅喝茶。”指了指正殿一旁的小屋子。
宋青葙朝碧柳点点头,跟在宫女身后进了正殿。
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衣香鬓影,暗香浮动。
皇后娘娘穿着件丁香色的妆花褙子坐在大殿正中的椅子上,斑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个简单的圆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底却带着浓重的倦色。
想必是最近为皇上操心累得。
“妾秦宋氏拜见皇后娘娘。”宋青葙上前一步,正要跪下,有宫女扶住了她,就听到皇后娘娘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道,“你有孕在身,免礼。”又吩咐宫女看座。
宋青葙福了福,小心地坐下,就看到顺义伯郑夫人身后站着的宋青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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