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柳扬声唤进碧桃。
宋青葙吩咐道:“既然是找姨娘,你直接回姨娘就行,姨娘见或不见,不用知会我。”
碧桃应声而去。
碧柳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去前面看看?”
宋青葙侧头,果不其然地看到她眼中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激动。
碧柳尴尬地解释,“我是怕姨娘吃亏,上次不是……”索性撩开了,直接道:“我觉得这次来的就是上回秀橘她们在白家胡同遇到的那人,姑娘,你说那人会不会跟姨娘好过?”
宋青葙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就你聪明。”
碧柳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敢情姑娘心里明镜似的,难怪她说,不管姨娘见不见,都不用知会她。
可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呢?
宋青葙看她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笑道:“留点神,要是那人有什么不规矩,拦着点儿。”
碧柳痛快地答应一声,飞奔着出了门,没多大工夫就回来了,“碧桃说姨娘生病,不能见客。”神情很是失望。
宋青葙心里倒松快了些,说实话,她不太情愿让自己父亲的妾室出去见外男。
碧柳惆怅片刻,突然直起身子,宋青葙吓了一跳,就看见门猛地被撞开,碧桃一头扎了进来,“姑娘,不好了,那人……那人突然发了狂,对着垂花门磕头呢,说对不住姨娘,若姨娘不见他,他就不起来。”
宋青葙皱眉,这是什么话,他要见人家,人家就非得见?天王老子也没这样的。
正要发怒,转念想起自己不也是千方百计地找褚先生,想见他一面问个究竟。
满腔怒火强压下去,只淡淡地吩咐碧桃,“你去看看姨娘,若能劝就劝一句,话还是早点说开好。”又转头对碧柳道,“你让门口那人消停点,一个大男人还来这套?他要真不嫌丢人,就到小市街磕去,免得在这惹人心烦。”话语里很明显的不耐。
碧桃跟碧柳面面相觑,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宋青葙走到长案前,研好磨,一笔一划地抄着心经。
约莫一个多时辰,玉姨娘哭哭啼啼地进来,进门就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那人真是我家邻居,我们打小就认识,我娘嫌弃他家穷,瞒着我花钱使人把他弄进了大牢……我月信没来,又找不到他,慌得没主意……”
宋青葙一震,笔重重地落在纸上,留下个浓黑的墨点。
玉姨娘匍匐着,身子一抖一抖地,“我真的没办法,我娘说等月份大了被人看出来要沉塘,家里的妹妹也会被连累。我跟二表哥什么都没有,我就是脱了外衣躺在他身边,二表哥醉得人事不知……我没想到二奶奶会投湖,要早知道,打死我都不会那么干。”
宋青葙脑子木木的,她做梦都没想到玉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父亲的,更没想到,父亲并不曾辜负母亲。
记得父亲病重,她与二哥在床前侍疾,父亲看着门外飞舞的黄叶喃喃低语,“我认识你娘的时候也是秋天,你娘穿着件宝蓝色长衫巡查铺子,我还以为她是个小郎君,说了句顽话,你娘就恼了,追着我不依不饶,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女子。你娘很能干,一个人管着十间铺子,间间都赚钱。我跟你祖母说想娶你娘,你祖母先是不肯,说付家是商户,祖祖辈辈连个秀才都没出过。后来,不知为何就同意了……你外祖亲自叫我去,当着你娘的面,我说此生只你娘一个,再无他人……是我负了你娘。”
父亲缠绵病榻数月,睡得时候多,醒得时候少,可每次醒来都会念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娘。”
可是父亲并没错,他没有辜负母亲。
倘或不是玉姨娘,母亲不会投湖,父亲不会病逝,而她也不至于陷到这般窘迫的境地,无亲可依。
姨娘没办法,所以抓住父亲当救命稻草,可父亲何其无辜!
宋青葙紧握着拳头,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腾腾升起。掌心被地面划破的地方嘶嘶地痛。
她悄悄松手,视线落到才刚抄好的经文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没有大智慧,她做不到五蕴皆空,她也不可能视一切为虚无……
玉姨娘已止住了泪水,额头抵在薄薄的线毯上,凉意丝丝缕缕地漫上来。
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后果,她心里很清楚,但她并不后悔,事实上,早在四年前,她就该说出真相。
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噩梦中醒来,梦里是付氏凄美的笑容,是二爷温文的面孔,还有她落地就死去的儿子。
孩子其实是死在她手上。
落了霜的青石板很滑,她不小心摔倒了,倒地那刻,她感到身下有热流涌出。
孩子是她一辈子的倚仗,她明白自己应该出声叫人,可她不想,她不愿孩子带着自己的罪孽活在世上,也不想借儿子来分二爷的家产。那是二少爷兄妹的,跟自己没关系。
她自虐般躺着,直至昏厥……醒来后,发现孩子真的没了。
她一滴泪都没流,每天足不出户,不是抄经就是诵经,她替孩子超度,替二爷二奶奶超度,替宋家兄妹祈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她以为今生就这样了,守着青灯经书过一辈子。没想到,阴差阳错竟遇到了夺取她童贞的男人。
她不恨那个男人,毕竟当初自己也是情愿的,她只是失望,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男人却不见人影。
再次见到男人,当她得知事情的真相,当她知道男人为了找她所吃的诸般苦头,早已麻木的心像是枯树逢春,悄悄绽出了新芽。
她想过不告而别,趁着出门买菜的机会溜走,可思来想去,还是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三姑娘没有敌视过她,也没把她当外人,她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男人也说,如果姑娘放人,他会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如果不放,他也不会另娶,就在附近赁处住所,不求日日相见,只要知道她安好就行。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来了。
暮色层层地笼罩下来,天色阴得厉害。火盆里的炭早已燃尽,寒意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宋青葙盯着面前这个佝偻蜷缩的身影,咬咬下唇,竭力平静地问:“那男人来找你干什么?”
玉姨娘晃了回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发配到辽东服了两年苦役,出来后在一个戏班子打杂,上个月跟着戏班子到了京都,听说我嫁到宋家,没事的时候在白家胡同附近溜达。他说,他说……”挣扎着,终于出口,“他说会三媒九聘地娶我。”
老太太当年只给了她家五十两银子就将玉娘留在了宋家,连纳妾文书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喜堂花烛。
穿大红嫁衣,堂堂正正地进门。
宋青葙明白,这对玉姨娘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可她凭什么要成全她?
自己的爹娘都因她而去世,她却要风风光光地嫁人。
不行,她不甘心!
宋青葙起身,慢慢走至窗前,窗上糊着厚的高丽纸,还是她刚搬来时碧柳跟玉姨娘一起糊的。
宋青葙又想起,自己在慈安堂昏倒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桔黄色的灯光和那张俏丽的脸庞。
那灯光,温暖又明亮,一直照在她心里。
她烦恼地摇摇头,问:“他答应娶你,找好媒人了?”
“嗯,是他戏班子的朋友。这两年,他攒了差不多五两银子,他朋友又借给他五两,租个偏僻点的院子安个家不成问题。”玉娘没有隐瞒,将男人说给她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高井胡同附近一进院子一年的租金是三两,成亲要花费点,再置办家具用品,差不多就没了。
宋青葙突然有些心酸,又有点羡慕,过了会才不情愿地说:“让他准备五十两银子,什么时候银子凑足了,什么时候来接人。”
玉姨娘怔了怔,双眸迸出炫目的神采,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扶住早已酸麻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又过了盏茶功夫,碧柳一个箭步冲进来,盯着宋青葙问:“姑娘,你真的要放姨娘走?”
玉姨娘是老太太的亲侄女,是宋二爷的妾,宋家人都知道她跟着姑娘搬出来了,若以后有人问起,姑娘该如何回答?
宋青葙打亮火折子,燃了根蜡烛,屋内顿时亮堂起来,宋青葙似乎又感觉到了当日那桔黄色灯光带来的温暖。她吹灭火折子,问:“姨娘怎么说的?”
碧柳道:“姨娘说姑娘见了五十两银子才放人,那男人说会尽快凑足银子,早点将姨娘赎出去……我开始觉得那男人没担当,现在看着还行,挺老实。”又叹口气,“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姑娘是真放姨娘走,还是故意难为她?”
宋青葙扫一眼碧柳,淡淡道:“都有,要是那人真想娶姨娘,五十两银子不算什么,正好借此看看他的心。若是凑不够银子,正好省事了,以前怎么样还怎么样。”停了会,正色道:“你呀,还不如那男人想得明白,五十两银子是给姨娘赎身的……古往今来,儿女变卖父亲妾室的多,哪里听说儿女作主把父亲的妾给嫁出去的?我这也是防着将来有人生事。”
碧柳皱着眉头想了会,拍着大腿道:“姑娘想得真多,这样活着也够累的。”
宋青葙反问:“怎样活着不累?”
碧柳很认真地回答:“吃饱了睡,睡够了吃,然后再睡再吃。”
宋青葙“噗嗤”笑出声来。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雨滴夹杂着雪粒不要钱似的往地下掉。
小市街的得月楼里,孟掌柜盯着秦镇手里的账册,惶恐地解释,“这两个月菜蔬贵了不少,到了年底,一坛酒也贵了两文钱。”
秦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翻着账本。
大冷的天,孟掌柜的脑门上却沁出层细密的薄汗,他顾不得掏帕子,抬手用衣袖沾了沾。
得月楼是秦家的本钱,以往大多是二爷秦铭来查账,偶尔三爷秦钧也会来,大爷秦镇常来吃饭,对账却是头一遭。
秦二仔细,边看边问,孟掌柜每项收支解释得清清楚楚,心里坦然无愧。
秦大可好,沉着脸,账本翻得飞快,一句话都不说,弄得孟掌柜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错了一星半点惹得这位爷不高兴。
这位爷的脾气他可领教过,有位客人点菜苛刻了点,他立马抓着人胸口直接拎了出去,吓得原本就不多的客人立马散了个干净。
开门做生意,讲究得是和气生财,遇上难伺候的客人是常事,小心应付着就是,秦大爷闹过这么两三出后,别说新客人跑了不少,就连老主顾都吓得不敢来了。
秦镇翻完账册,随手扔到旁边,身子懒散地向后一靠,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临窗位置一个少年身上。
那人年岁不大,穿着宝蓝色棉袍,正用筷子一粒粒夹着茴香豆吃。看他的手法,像是学过点功夫。
秦镇不屑地笑笑,就这点三脚猫的把戏还出来卖弄?
正想收回视线,只听“蹬蹬蹬”脚步声响,自楼梯口走来一位男子。男子约莫四十多岁,看着挺结实,上楼后熟门熟路地走到少年对面坐下。
这少年顶多学了点皮毛,可这中年男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练家子,秦镇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两位常来?”
孟掌柜顺着秦镇的视线看过去,陪笑道:“算是常客,差不多每天都这个点儿来吃点小菜,有时候还有个后生,有时候就只这两人。”
秦镇“唔”一声,“他们来这儿多久了?”
孟掌柜寻思下,“大半个月了。”
秦镇挥挥手让孟掌柜退下,自己悄悄换了个位子,屏息听着隔壁的话。
“姑娘说了,丁二不主动招惹咱,咱们也犯不着招惹他,教训他容易,可他背后牵连的人难缠,稍有点手脚不干净,人家顺着藤儿摸过来,咱们整个都得底儿掉。眼下当急的是那位,那位消停了这几日,没准心里憋着坏主意……宅子里的人你可查清了?”声音沙哑难听,显然是半大少年独有的嗓音。
中年男子道:“只知道是个戏子,唱花旦的,半年前赁的宅子,统共就住了三个人,门房跟做饭的婆子是两口子,门房的嘴很紧,半点口风不露……要不,我趁夜翻墙进去看看?”
少年似有点犹豫,“等我先回了姑娘再说,常大叔也谨慎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门房那里也别让人看出端倪来。”
中年男子“嘿嘿”地笑,“放心吧,大叔心里有数。唉,你爹的心思就细,你比起你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认真地解释:“要单是我也就罢了,这事关着姑娘,可不能马虎了。”
两人又说几句家常,就听椅子挪动,显然两人要走了。
秦镇听了个半截话,心里痒得难受,有人似乎在谋划什么好玩的事,可巧让他赶上了。
这么有趣的事没道理不掺合。
秦镇紧跟着下楼,看到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中年男子朝西往正阳门外大街走,而少年却朝东而去。
秦镇没犹豫,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年的后面,七拐八拐进了扁担胡同,少年停在处宅院前“咚咚”敲门。秦镇四下打量一番,雨雪纷飞,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沿着围墙绕了半圈,瞧好位置,纵身一跃,趴在了墙头。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溜五间的正房黑咕隆咚,似是没人住,东西厢房倒是亮着灯。
院子正中是棵梧桐树,枝干光秃秃的,并无藏身之处,东北角有株西府海棠,枝桠倒还茂密,秦镇轻飘飘地飞过去,灰衣掩在枝杈间,毫不起眼。
刚藏好,就看到西厢房的门开了,走出两个女子。前头那个个子稍高,手里提着盏风灯,后头那个身量矮些,缩着肩头抱怨,“这天儿真是冷。”
秦镇眼睛一眯,他认出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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