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步生莲

155|希望

洛阳里最近一直都是乱糟糟的,先是尚书右仆射的叛乱,这一场叛乱虽然说没有成事,也只有几个月,但是这几个月也真是很让人担惊受怕,别说平定叛乱之后,菜市口行刑的鼓声敲了一个多月都没停下,在那里掉了脑袋的尸体都有老高了,城外的乱葬岗上乌鸦野狗更多了。
后来宗室里又出事,天子发落了一个弟弟。看热闹的人不少,可是感叹人生无常的,更多。前一段时间还是宗室大王呢,这一眨眼就成了庶人。
这一切洛阳的人都拿来议论,不管是真的感叹,还只是瞧个热闹的,都将这些个事说个没完。
书院内,谢氏坐在书案前,看着面前的书卷,手里提着笔在做注释。
“阿娘!”谢氏的儿子阿摩从外面跑进来,眼下谢氏在这家女学里执教,他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怎么了?”谢氏放下手里的笔,她今日才将那些女学生的功课批改网,如今正要准备接下来几天课堂上的内容。
谢家家里有自己的家学,甚至做爷娘的会亲自教导。这一路上谢氏也教导两个孩子,原本想着教那些女孩应该是不成问题,谁知道那些女孩大多数出身农户,最多只是认得几个字,至于再高一些的她们就不明白了。
谢氏没打算在这里久留,但是都住着人家的地方,吃着人家给的粮食,那么也得将事给做好了。谢氏就只能从基础开始教起。
时间一长,她也有些许收获了。
“怎么了?”谢氏放下手里的笔问道。
“阿娘,儿在外面,看见,看见阿耶了!”阿摩哭的满脸泪,“我看见阿耶骑在一匹马上。”
“甚么?”谢氏闻言,手里的笔就掉在了书卷上。
“儿原先想要叫阿耶的,可是儿一上前,就被那些恶奴给赶走了!”阿摩才九岁,哪里比得过那些家奴,他的一声阿耶才喊出口,就被推到在地还被狠狠羞辱。
“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认阿耶,叫你阿娘夜里到我屋子里头去,睡一晚上,我也是你的阿爷了!”
想起那些家奴脏污的话语,阿摩就气的脸上通红。果然这北边都不是些好东西!
“……他……”谢氏这么多月来收到的委屈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终于有一个发泄点,“你阿耶还好么?”
“好,”阿摩想了想,他低下头咬了咬唇,“听说阿耶已经尚了魏帝的姊姊……”这话他说的十分艰难,琅琊王家对子弟的培养,从来就不是教小孩的那一套。阿摩年纪虽小,但也明白尚公主意味着甚么。
他不愿意欺瞒阿娘,从建邺到洛阳这么长的一段路,受了那么多的苦,阿娘是最应该知道这一切的。
谢氏的脸色瞬时惨白,她身形摇晃了一下,阿摩见到之后连忙搀扶住她。
“阿娘!”
“我没事。”谢氏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下心神。“你从外面回来,想必也累了去睡会。要是饿了,庖厨里还有蒸饼。”
“……嗯,好的。”阿摩知道谢氏心里难受,也知道谢氏心里难受的时候不喜欢被人见到。他乖顺的应了,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那些女童肆意玩耍的欢笑声传进来,阿摩抿了抿嘴角,魏帝实行汉化改革,大批的鲜卑人从北方迁入中原腹地,鲜卑人也说汉话穿汉服,没有以前那么壁垒分明,但是也只是到此为止了。魏帝没有将汉人的那套门阀拿过来,甚至和拓跋鲜卑建国之初一样,依靠武人而不是那些士族。
这个让阿摩看不上许久,武人难成大事,这天下能靠武人打下来难道还能靠武人去治理?
阿摩想着,想起了那个在高头大马上的父亲,觉得一阵陌生。南朝士人喜欢乘坐犊车,很少有人骑马,骑马的大多是武人,而武人是士族最看不起的。
阿耶在北朝也变了么?

谢氏看着儿子离开,她坐在席上好一阵没有缓过来,几年没见,良人已经在这异乡尚公主。
谢氏闭上眼,心中苦涩难当,过了许久才睁开眼来。她千里迢迢从建邺赶到洛阳,为的就是一家能够团聚,如今王郎已经另娶他人,她实在不能甘心!不甘心啊!
想起甜蜜的往昔,谢氏越发不能甘心,眼下他门孩子都这么大了,再回到南朝已经不行了。
夫家虽然说是琅琊王氏,但是南朝皇帝对士族的打压也是毫不留情的,再加上家翁的举动早早的被定下是谋反,这一支几乎已经被杀戮干净了,她的娘家也因此受到了牵连,再回到建邺,不说路上艰辛难走,就是回去了,也没有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为了两个孩子,她也要试一试。
她下定决心,起身拿起一旁的木盆去外面打水进来洗漱。在这里她过的比之前还好,但是有奴婢使唤之内就别想了。
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良家出身,拿着工钱做事,谁也不比谁身份低下。在这里几个月,脸阿摩兄妹两个都学会自己洗衣了。她这个做阿娘的自然也是一样。
她打了水将仪容整理整齐之后,门外有人敲了两下,“阿谢在么?”
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谢氏的出身,只是当她从南朝逃难过来的。谢氏的学识要高出其他女学生许多,所以这里的人也对她格外尊重一些。
“在。”谢氏口里答应了一声,伸手整理好发鬓,就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站着这里的女管事,女管事身后还有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头发花白,但是精神格外的好。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谢氏见着这个老妇人,就知道她不是平常人。或许是那个娘子的身边人。
果然管事娘子见着谢氏就笑,“我是来给阿谢道喜的。”
“道喜?”谢氏看向管事娘子。
“正是,阿谢的事,娘子知道了,娘子有心将阿谢调入府中。”管事娘子说着笑了笑,“这可不是好事么?”
谢氏到了这里这么久,也不知道这里的女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但是单从那些原本只有士族才有的蒸饼能给下面的人用,这个女主人也绝对不是一般人。
“……这……”她看向管事娘子身后的那个老妇人。
乳母今日是来替萧丽华看一看人的,萧丽华现在身边缺人用,所以让乳母来看看这个女先生。
“谢娘子。”乳母从方才开门就一直观察谢氏,发现谢氏的确如同传说中的那些,温和知礼,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乳母看过了一回。心下觉得她不错,“我家娘子想要请谢娘子入府中协助一些内务,不知道谢娘子意下如何?”
“敢为主家何处?”谢氏问。
“内城。”乳母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谢氏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这家主人的身份不一般,听到乳母这么说,她也没有任何的惊讶之色。
乳母见着谢氏脸上没有惊讶的神色,心里点了点头。
“不知娘子要我何时拜见?”谢氏问,这会她已经将心里的事给压了下来。
“过两日就请娘子到府上去。”乳母说话也很客气,“听说谢娘子有一双儿女,若是娘子欣赏谢娘子的才能,小郎和小娘子前途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多谢。”谢氏道谢。
过了两日之后,果然如同这名老妇所言,来了一辆犊车,将谢氏和两个孩子一同接了去。
车上静悄悄的,不光是谢氏,就是两个孩子都沉默着。
阿摩过了一会去挑起车廉看了一下,吃惊道,“阿娘,我们这是真的入内城了么?”
“……阿摩,坐好。”谢氏见着儿子在那里,出言提醒。
阿摩听到母亲这话,把车廉放了下来,坐好。过了一会车子入门,外面传来陌生年轻女子的话,“车内的娘子小郎请下来吧。”
车内母子三人下来,看着周围,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他们在故乡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宽大舒适的宅院,陌生的是周遭的一切都是不熟悉的,甚至连人说话的口音和他们都是有着很大的不同。
侍女上来将两个孩子领下去,谢氏去见这里的女主人。来之前,已经有人告诉她要见的人是谁。
谢氏听到开了那家女学的,竟然是北朝皇后的堂姊,清河王妃的时候,要说奇怪还真的没甚么奇怪的。
能将那样的吃食做出来给仆人吃用,看起来十分的大方,多多少少也有几分折辱士族的意味在里面,后来又将那些出身贫寒的女孩子放在学堂中读书,和士族的那一套完全不一样。
侍女带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王妃所在屋子前。
萧丽华今天人有些懒懒的,洛阳里前段时间鸡飞狗跳,她也累着了,如今手里的事都办完了也终于可以空出时间来看一看那个说是十分有才的女子。
这年头不仅仅是皇帝求贤若渴,就是她也觉得身边得用的人不多。要做的事有时候可不仅仅是能够凭着机灵就能做好的。
所以女学里来了这么一个人,对她来说简直是瞌睡送上了枕头。
她面前的珠帘垂下,过了一会,侍女趋步进来道,“娘子,谢娘子来了。”
“嗯,让她进来。”萧丽华坐正了腰,让两边的侍女将垂下来的珠帘拂开。
一个年轻妇人走进来,她走到距离萧丽华有几尺远的地方,双手拢在袖中就给萧丽华行礼。
谢氏今日来见清河王妃,还是稍微做了一下打扮,不过这打扮也只是在发髻里多了一根银簪子,面上施加了稍许胭脂水粉,让自己气色看起来好一些罢了。
“民妇见过王妃。”谢氏对上首的年轻女子一拜,清河王妃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保养的十分好。
见到这位王妃的时候谢氏还是有点吃惊的,她垂下眼,将自己的吃惊掩盖起来。
“谢娘子不必多礼。”萧丽华方才看着谢氏言语行动酱不卑不亢,多瞧了几眼,心里颇觉得蛮夷。
“谢王妃。”谢氏直起腰道。
“请坐吧。”萧丽华平常也不太喜欢摆架子,真正的威风不是摆架子能够摆出来的。她对谢氏和和气气,也不是将自己放低到哪里去。
“我听说谢娘子从南朝来?”这些都是萧丽华老早就听人说了的,南朝那地方比起北朝也太平不到哪里去,虽然南朝没有北朝有北方蠕蠕的威胁,但内部的起义叛乱是此起彼伏,基本上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所以南朝逃到北朝的人也不少。
谢氏迟疑一下,还是点点头,“正是。”
“那么谢娘子为何离开家乡?”萧丽华听说当时谢氏是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她的丈夫呢?是不顾妻儿自己逃命去了?还是被人给杀了,或者还是不小心失散了?
萧丽华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问,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让人觉得愉快。
“家中突遭变数,所以不得不当着稚子背井离乡,”谢氏想起当年的变乱,垂下眼来。
“往昔不可追,谢娘子也莫要想太多了。”萧丽华原本也不过只是一问,见着谢氏不想提起,她便也不问。“我身边尚且缺个位置,正好需要谢娘子这样的人,不知谢娘子可愿意?”
萧丽华越发确定谢氏出身不简单,北朝对于南朝的消息也很灵通,这一年来,也没什么动乱,不过南朝皇帝的的确确是杀了一批的士族。
她看向谢氏的眼神里已经有了几丝玩味。
“多谢王妃,”谢氏眼下欠缺的就是一个进入内城的机会,为何不答应呢?“妾愿意。”
萧丽华面上露出笑容。
**
陈留长公主最近颇有些不得劲,洛阳里吵吵闹闹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王素却是忙的三天两头的不在府中,妹妹兰陵的儿子都知道喊爷娘了,她的膝下却是空空如也。
陈留早年并不在乎子嗣,不过她见着妹妹的儿子胖胖的相当可爱,心里也越来越急。不是为了给王素生个嫡子继承家业,而是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血脉。
可是她一个人也生不出个孩子来。她对王素时常有传召,但王素却不是每日都在将军府中,王素很忙,皇帝在鲜卑贵族中推行汉人的生活习惯,王素这个从南朝来的世家子自然是再适合不过。
鲜卑贵族们吃那些南人吃的鱼还可以,但是对于茶就没有那么适应。甚至厌恶的人,类似常山王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茶汤为水卮,这些事就够让王素头疼的了。
陈留算是领教到什么叫做独守空房的寂寞滋味。以前她和宋王刘衡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她也没这样。那会她还养着许多的美少年,只要她乐意,学司马家皇帝坐羊车都可以。
可是嫁了王素之后,她头脑一热,就将那些面首全都遣送干净了。
“他还是没有回来么?”陈留长公主听医官说今日是她容易受孕的好日子,她派出女官到将军府上去传召。
谁知道女官去了又是扑了个空。
“回禀长公主,大将军不在府上。”女官道。
“……”陈留听后蹙眉,她的指甲在手下的隐囊上一抓,发出难听的声响。
“一日到晚不见人影,陛下都说了,这不过是习惯而已,他倒好没事就给自己找事。”陈留也这会也真的动气了,算起来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着这位驸马了。
一个多月,要是在以前,恐怕她恐怕早就想不起来那人长甚么样了。
“长公主,驸马也是为了您……”女官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她打断。
“甚么为了我?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罢了!”两人成昏礼成已经有几年,这几年的时间里不管感情有多炽热都会渐渐冷下来,何况她还是一头热呢。王素和她聚少离多,见得少了,她自然也冷静下来。
女人的脑子原本就不是长在下三路,何况王素在眠榻上的那点本事还真的迷不住她。
女官被陈留这一句吓得不敢在说话。
“罢了。”陈留想了想这段时间王素也没有招蜂引蝶,比起刘衡来还算是老实。
“今晚上再去。”陈留就不信了,王素还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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