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南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原本沉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方面是听到黄鹂的声音,说明她能下床了,身体好些了,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这句话的内容:虽然陈益南一直都认为自己这个女学生是个十分知道轻重的孩子,可毕竟没有正经跟黄鹂谈过这个问题,哪个少女不怀春?她心中也无法肯定黄鹂是不是就真的会对魏彦邵藻不屑一顾,毕竟这两人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十分优秀的。一个是现成的秀才,举人几乎没得跑的小三元;另一个更夸张,国子监祭酒的儿子,这样出身的孩子便是什么都不考,凭蒙荫都能混个官来当当,更不要说他本人还十分优秀。当然她并没有跟黄鹂提起过魏彦的出身,但黄鹂起码知道魏彦是正经的官宦子弟。可以说,社会阶层比黄鹂一家高出来不知道多少个台阶了!
这会儿,陈益南听到黄鹂略有些没精神的声音,心里泛出些喜悦来,可脸色却还是先沉了下来:“鹂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无礼了!”
说话间,黄鹂已经走进了客厅,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裙衫,因额头上有伤,头发全都被梳到后头,额头用一条宽宽的抹额包了,只是抹额虽宽,可下面垫的包药的纱布太厚,额头上绣花的抹额并不服帖,白色的从边边角角的地方露出一点来,让人一下子就能猜到这抹额的作用只是遮住伤口跟包裹伤口的布料。她由一个比她还小些的小丫鬟搀扶着,缓缓地走到魏彦邵藻的跟前。
虽然只是几天没见,但黄鹂却已经明显地瘦了一大圈儿,原本两颊上饱满的肉消失了大半,跟着脸上的肉一起消失的是黄鹂脸上的孩子气——瓜子脸的黄鹂,像在看着完全是一个少女而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了,尽管因为才受过伤,所以脸色苍白,而且头上还裹了个不伦不类的抹额,但这并没有让她显得无精打采,虽然说话的声音没有平时那么脆亮,可看向魏彦和邵藻的眼神却比平时要锐利许多。她的眼睛看着魏彦跟邵藻,可说的话却是在回答陈益南的问题:“我不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失礼的,反倒觉得这两位客人才是真的无礼。”
黄鹂说罢看向魏彦,哼了一声:“魏案首,我就想问一句,到底是我救了你,还是你救了我?”
魏彦见黄鹂语气不善,虽不知道她气从何来,但还是乖乖答道:“自然是黄姑娘救了我!黄姑娘还因为我受了伤……”
黄鹂不等魏彦说完,便扭头看向邵藻:“邵案首,我受伤又关你什么事儿?”
邵藻压根就没跟黄鹂正经对话过,此时见黄鹂的语气咄咄逼人,也有些摸不清头脑,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觉得羞恼大概……大概也正常?他摸不准黄鹂的想法,但还是学了魏彦一般,乖乖答道:“那扔酒壶的人其实是准备砸我的,因为喝多了准头不好,这才冲着魏彦过去了。”
黄鹂点了点头:“哦,也就是说,你们俩,一个是害我倒霉的家伙,一个是被我救了的家伙喽?”她的语气颇不客气,但魏彦邵藻现在哪里敢招惹她?小姑娘知道自己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可能留疤只怕满肚子气呢!俩人一方面没有跟这种厉害小姑娘打交道的经验,一方面也确实心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黄鹂却压根没准备听他们的回答,直接冷笑一声:“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了?因为你们两个弄破了额头已经够倒霉了,你们还嫌我不够倒霉?想让我搭上一辈子么!你们来报恩来赔礼的,还是来讨债的?!”
魏彦跟邵藻原本满心想着的都是黄鹂的容貌因为自己而有损,娶她也算是补偿,谁知道黄鹂一开口,竟是把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是比破了头坏了容貌更倒霉的事儿,一时间都呆了。
魏彦到底年轻气盛些,被黄鹂损了一句,先是愣了一下,可随即便打起精神说:“黄姑娘,你误会了,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娶黄姑娘,好好待黄姑娘罢了!”
黄鹂嗤地一笑:“我是缺吃还是少喝还是过的不痛快?非要你好好待我?我过的痛痛快快的,便是真破相了大不了不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靠着我这手字就能养活自己,干嘛非要指望你好好待我?”
魏彦跟黄鹂打过两次交道,但跟她实在也称不上熟悉,压根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是这脾气,被她抢白了一通,一时间卡了壳。一旁的邵藻原本其实对黄鹂并不算太感兴趣,这会却有些忍不住了。随即搭言道:“我跟魏彦两个同时过来,或许让姑娘觉得烦躁了些,可姑娘也切莫因此就说这样的气话,黄姑娘,你额头上的伤不过是小伤,不要因为这个自暴自弃不肯嫁人。”
黄鹂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自暴自弃了?我这伤还没结痂呢,你怎么就知道它长不好了?就算长不好又怎么了?本朝好像没有脸上有疤就不许进学考试不许做官的说法吧?前朝狄青脸蛋上还刺着字呢,还不是做上了武襄公,我额头上这点伤有什么稀罕的么?”
比起对黄鹂最多有些好奇的邵藻,魏彦毕竟还算得上是喜欢黄鹂,这会儿他听了黄鹂的话,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也知道了自己忽视了什么:黄鹂却是要走科举路子的,这种情况下额头上破一点还真不是什么大问题,真做了官,这点容貌上的小瑕疵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处,魏彦迅速地调整好了心情,冲黄鹂笑道:“这点小伤确实算不了什么,姑娘全当我是过意不去,所以才一定想要报答一下姑娘嘛!”
魏彦这几天心里头一直因为黄鹂应该会因为坏了容貌而心情不好这种可能而烦恼,想着若是能娶了黄鹂,大概容貌有损的影响对她能降低一些。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烦恼,各种想法搞得他患得患失举止失措,而现在,见黄鹂十分洒脱地面对这个问题,魏彦虽然被抢白,心情却好了不少,冲黄鹂开起了玩笑。
只是魏彦想要开玩笑,黄鹂却并不怎么领情,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救人反要把自己搭上去,你当我傻?”
魏彦看她这样子十分可爱,便微笑道着说:“我是诚心想要求娶黄姑娘,自然会好好对待黄姑娘,不会让姑娘日后觉得与我成亲是做了傻事的!”
黄鹂看看魏彦,嘴角往上咧了咧:“以后的日子谁知道?明明是我救了你,现在却成了让你得偿所愿娶了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来求亲这事情本身就是把我当傻子的!”
黄鹂说罢,扫了魏彦邵藻一圈儿:“你们还有什么事儿么?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报恩不报恩,补偿不补偿的,真不必提了,你们这报恩或是补偿的方式,我可真是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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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彦邵藻出了黄家的门,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魏彦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儿,确实是我孟浪了。”
邵藻皱皱眉:“你之前竟不知道黄姑娘是要走科举路子的么?我要是知道的话,定不会过来求亲。”
魏彦倒是蛮乐观:“这样子也挺好的,我本来也挺担心的,毕竟没跟爹娘打招呼,现在正好,黄姑娘现在不答应,我可以日后慢慢谈,也不用拿着额头上的伤说事儿,说起话来到更自在些。”
邵藻有些意外地看看魏彦:“怎么,你不生黄姑娘的气?”
魏彦笑道:“是我行事孟浪,也实在自视甚高惹人讨厌,有甚好气的?我看邵兄也没生气嘛!”
要说邵藻没生气,却也不是事实,他是真的有点生气的,只是比起黄鹂,他更气自己没把事情打听清楚,若打听清楚,自家祖母只怕压根不会来提亲,也就不会做出今天这般不妥当的事情了。他确实想娶个拎的起来的妻子,可是黄鹂的话那显然是不合适的,自家本就人丁稀薄,若是做妻子的也不管家事在外头忙碌,又有谁来照顾祖母?想到此处邵藻暗暗叹息:自家祖母确实猜对了,黄鹂果然是个聪明姑娘,压根不把魏彦的家世地位看在眼里……可是她太聪明了,压根就不是小小的院墙能够拦得住的,好则好矣,确实在不是自己的良配。只是这些话却不好跟魏彦专门来说,于是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又跟魏彦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各自告别回家了。
魏彦邵藻各自走人,这边黄鹂却也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对陈益南道:“老师,这几日让您费心了!”
陈益南摇摇头:“倒也没什么费心的,都是别人在忙……你的头还疼么?”
黄鹂点点头:“还是有点疼的,不过不厉害,”
陈益南叹了口气:“可知道错了?”
黄鹂点点头:“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瞎看热闹了,还有就是,老师,那军马跟教拳脚的师傅什么时候能到?我要是会写拳脚功夫,这次肯定不至于摔成这样!”
陈益南愕然道:“你伤成这样,最后就只想着该学点拳脚功夫?”
黄鹂哭丧着脸道:“我倒是还挺担心脑袋上的疤瘌的,问题是担心也没用啊,我现在又看不到情况……而且我原本是挺为这个疤瘌烦心的,可是刚才看了魏彦跟邵藻,忽然觉得没什么可烦的了!”
陈益南问:“你又想通什么了?”
黄鹂叹了口气:“我想到随便嫁个人的可怕,就觉得脑袋上多个疤不算什么了!”
陈益南道:“什么叫随便嫁个人?你当小三元是什么?还有,你知道魏彦的爹是什么人么?”
黄鹂蔫蔫地说:“魏家在开封为官的,官位最高的御史中丞……魏彦总不至于是魏中丞家里的吧?”
陈益南叹了口气:“这倒不是。”
黄鹂哦了一声,正想说“那不就结了,有啥了不起的”便听陈益南幽幽道:“他父亲是国子监祭酒魏明德。”
黄鹂正喝茶,闻言噗地一口茶喷出来,双目无神地看向陈益南:“老师,我是不是白白把一次大好机会给错过了,嗯,答应了这门婚事的话,说不准我明年能直接混上个贡生啥的?”不等陈益南回答,黄鹂已经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唔,考得不好的话让我当贡生那是舞弊,考得好了谁又能拦住我的路,嗯,所以其实无所谓嘛!”
陈益南轻轻笑道:“鹂娘,你错过魏彦,真的不觉得可惜?”
黄鹂道:“他家世学问挺好的,日后一起考学的话可以讨教下功课,可是要成亲什么的……算了吧,我又不喜欢他!”
这下陈益南还真有些惊讶了:“哦,连魏彦你都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黄鹂想了想,叹了口气:“不是他不够好,魏彦好歹也是个衙内呢,还是个书读得好,有着大好前程的衙内。可我又自己便是要考学考试的,大好前程我自己也赚得到,何必指望别人的?至于魏彦想要对谁好,那是他的事,我是不懂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可是总觉得,要是跟他成亲,我肯定没法像想在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快我若没法考学的话,那日后活不快活,就真要指望魏彦说话算数,须得他对我好才行了。所以我想着,与其找个对我说要对我好的,还不如找个须得我对他说我会对他好的呢!”
黄鹂这番话说的弯弯绕绕,很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说出的话,其实她也未必懂什么夫妻之道,可是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喜怒全系在丈夫孩子身上的钱氏方才才又闹了一场,可任凭她嗓门再大,黄鹏一瞪眼她便不敢闹了,黄鹂本来被钱氏吵的头疼,可看她在大哥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由着实替她难过:活了半辈子,讨好丈夫也就罢了,到头来竟连孩子也要讨好,这样的日子有甚意思?而她若是嫁了魏彦,不是靠自己成为高门大户而是嫁到高门大户里头的话,只怕一个不小心,便要落得比自己母亲还惨的地步!
陈益南听黄鹂说的明白,心中也有些诧异,转念想到下人提起的黄鹂父母的情况,心下也就了然了。当下又跟黄鹂聊了几句,提醒她回去催促两个个个赶紧收拾行装去济南,便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魏彦跟邵藻来提亲的事儿,对于黄鹂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儿,所以她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赶紧跟黄鹏说了考试的事儿,黄鹏看黄鹂精神确实不错,便答应她下午便回去收拾行装,又问黄鹂可需要母亲在此照料。黄鹏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但黄鹂立刻就明白了:从人之常情上来说,黄鹂受伤,有母亲在身边照顾自然好些,可钱氏实在不是什么明白人,她留在这里只怕不但照顾不到黄鹂,还要给黄鹂添堵,所以黄鹏才问黄鹂这个问题,作为黄家如今实际意义上的最*oss,黄老爷可能没本事很顺利地把老婆劝回绿柳镇去,但黄鹏一定没问题。
黄鹂对哥哥的意思十分清楚,她想到自己睡着了还要被母亲建立的声音吵醒这一点就觉得头大,再想到万一被她娘知道自己拒绝了一个四品官的儿子的提亲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觉得只要想想一下那场景都有些生无可恋的感觉,立刻表示自己这里不需要人照顾了,让母亲回去帮忙收拾哥哥们的行装吧!当然这话纯粹是托词,考试的东西有黄鹏的妻子安氏操心,可比老娘钱氏靠谱多了,不过好歹也是严格正当理由,用来说服钱氏还是有点用的。
黄老爷见黄鹂没事了,不好意思打扰陈益南太久,听说儿子要回去准备考试的事儿,立刻表示自己也要回去准备出门做生意的行装,女儿放在这里他很放心,决定明天也带老婆钱氏会绿柳镇。可钱氏哪里肯答应?女儿才醒过来,头上会不会留疤还不知道了,她哪里敢就这么直接走了?于是旧事重提,她又开始闹着要么她留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直到黄鹂脑袋上的疤瘌掉了,要么她带黄鹂回乡下养病。
不过这次大家早有准备,钱氏才开始与黄老爷争吵,黄鹏便速度出现,直接问钱氏若黄鹂回了乡下,没有好大夫,病情出现反复怎么办?当然住在这里不走选择项更不要提了,直接就给呼过去了:开什么玩笑,陈大人收个学生,白赔银子养学生也就罢了,学生的妈也赖着不走,这算什么事儿?
黄鹏对付钱氏想来是兵不血刃,几句话就把钱氏搞定,连黄老爷想要再住一晚上在多陪陪黄鹂的想法都被黄鹏推翻了:开什么玩笑,他自己下午就回家,自家老娘想一出是一出的,万一赖到第二天又改主意怎么办?赶紧趁着自己在,直接把老娘带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黄鹂听说母亲被哥哥说动,决定下午就走,顿时也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赶紧回去最好了!这要是让老娘知道提亲的事儿那可又要麻烦了!
这世上的事儿便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黄鹂满脑子想的都是千万不要让老娘知道这件事儿,谁知道吃了午饭她正睡午觉呢,便被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吵醒:“你个败家的丫头,给我起来!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什么把知县老爷的外甥给赶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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