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上青云

这等大事，便是陈益南不提，黄鹂也是一定要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的，当然所谓的商量，也无非是在是否正式进入官学这两个选择中商量，去不去章丘这一点上，黄鹂压根就没想过第二个答案：她既然拜了老师，就要将科举这条路走下去，半途而废肯定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中。
陈益南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但还是建议黄鹂道：“你回去与你父母商量一下，不用着做决定，我过去起码要到四月了。便是我过去，你也不用立刻决定是不是直接进入官学，大可以看看情况再说。”她说到这里思忖了一下：“黄鹏今年若是考中秀才，就可以直接进入官学了！秀才在官学里都是不用交食宿费用的，他若过去的话，我估计你父母应该会更容易让你跟着过去念书。”
黄鹂此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闻言点了点头：“若大哥能去官学念书，那自然是顺利成章的，不过就算大哥不去，我也是要去的。”嫂子才生了孩子，黄鹂不知道大哥会不会愿意去官学念书，他可是极疼妻儿的，去官学读书可就没法天天回家了。
黄鹂跟陈益南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陈家。出了门，抬头看天色尚早，实在没兴趣立刻回家，索性拐了个弯，直奔自家铺子过去了。
今日正好又是大集，满街的人，黄鹂正走着，听到有人叫她名字，扭头一看，却是姜小梅在喊她，姜小梅围着围裙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黄鹂：“鹂娘！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整日读书都不出门了么？”
黄鹂看她带着围裙站在热腾腾的大锅后头，不由得笑道：“怎么你在这里卤东西？姜婶儿呢？”
姜小梅笑道：“我娘受了点风，这几日都是我在这里看摊子呢！”她说着麻利地从锅子里捞出几块豆干子来放到个小木碗里，然后又添了块儿卤猪肝，然后递给黄鹂：“喏，新煮出来的，你吃点垫垫肚子！”
黄鹂也不跟她客气，接过小碗，然后顺手就从一旁抽了双筷子夹了块豆干子塞到嘴里：“小梅姐你手艺真好！卤的味儿跟江婶儿卤的一毛一样……”
姜小梅扑哧笑出声来：“看你烫的，都大舌头了！都是同一锅老汤，卤的味儿不一样才怪呢！对了，你吃了我煮的卤味，一会儿帮我个忙啊！”
黄鹂点点头：“行啊，这次是给谁写信？三百字以内！再多了你就得再给我包个猪蹄子回家了！”
姜小梅笑骂道：“呸，小气鬼！”
黄鹂翻了个白眼：“到底谁小气啊，嫌我小气你去找我师兄写信啊，一封信三十文二百字，你看谁写的贵嘛！不过你现在有钱也请不到他，他忙着准备考试呢！”
姜小梅嘻嘻一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是让你写信啦！帮我念两封封信！”她说着舀了一瓢热水，拽了皂角洗干净了手上的油，擦干净了手，然后跑回到后头的架子里头翻了两个信封出来，冲黄鹂笑道：“也是巧了，大伯和大姨同时写过信来，你都帮忙念念吧！我回去也好给我爹还有我娘交差。”
黄鹂看了下信封，先把从福建发来的信封拆开了，姜小梅的伯父在福建给人做工，她拆开信，顿时有种想要骂人的冲动，信的抬头写着“贤弟江三如晤……”姜小梅姓姜好么？江跟姜能混用么？关键信封写的还是姜呢，里头却又换了江字，分明是一个人的字体，出这样的错明显就是写的不经心！心里头的内容更是惨不忍睹，好好的报平安的信，被写的晦涩无比，各种的掉书袋，黄鹂非常怀疑这玩意要是落到个普通只上过蒙学的人手里，看都看不懂！姜大伯跟姜小梅一家一样不识字，写信肯定是要掏钱请人写的，而黄鹂把这封信从头看到尾，黄鹂只有一个感受：写信的人绝对的漫不经心，而且压根就是满心愤懑故意给人添堵——这忒玛什么人啊！
当然这话却无需说出来与人添堵，黄鹂只是笑道：“这写信的是个懒鬼，全都省着来写，我与你说说意思吧！”
姜小梅点头道：“行，就是要你帮忙说说意思，我爹试着看来着，认识那么三五个字，凑一起看不懂……嗨，你看我们这些人，读的书少，跟睁眼瞎似的！”
黄鹂抿了抿嘴唇，拿起那封信翻译了起来。大概的意思就是江大伯最近工作挺顺利的，只是那边最近比较忙，所以过年也没回来。另外请姜三有时间的时候回乡下给他媳妇传个话，让她别惦记了：等他年底拿了钱回来，就可以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了。
姜小梅听完了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过年人没回来，信也没收到一封，我大娘快闹心死了！”
黄鹂也点点头：“可不是，人离那么远，一年才捎一封信回来，家里人担心也是难免的。”
姜小梅嗯了一声：“写信那三五十文倒是掏得起，捎信太贵……薄薄的一封信，让邮差递回来就要五六百文。听说举人老爷们发个信才几十文…真好！”
黄鹂笑了笑：“举人老爷一般也不在乎这点钱。要是做官的话用邮差发信还不掏钱呢……”科举的每一步前行，带来的都是多方面的好处，就一个简单的寄信，都能比平民百姓便宜不少。
黄鹂念完一封信，又念另一封，这封信却是姜小梅的姨妈写来的，这封信比上封信更糟糕，黄鹂念的时候都提姜小梅糟心：却是这位姨妈的儿子最近进了官学念书，准备日后考秀才，姨妈大人写信给姜小梅的娘显派儿子来了，又表示自家不嫌弃姜小梅不认字出身差，乐意亲上做亲……黄鹂稀里哗啦地念完信，忍无可忍地叫道：“小梅你这姨妈是哪国的亲戚？”
正巧这会儿有人过来买东西，姜小梅一边称猪耳朵，一边跟黄鹂说：“正经亲姨妈呗！理她呢，看上我家这点钱了还要摆谱……我是要招上门女婿的，谁稀罕搭理他家那个没断奶的！！”
黄鹂抽了抽嘴角：“你倒是不生气。”
姜小梅忍不住翻了下眼睛：“生气啊，我怎么不生气？被人瞧不起了谁不生气啊？回头我就去找地方学点字去……唉，镇上的蒙童馆几年都没有女孩子去念书了，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认字好！鹂娘你家真好，从小让你念书……我过去不喜觉得，现在越大了，越觉得自己是个睁眼瞎子，看个信都邀请人给念，实在是什么都不方便！而且说实话啊，不说不认字跟睁眼瞎差不多这一条吧，就为了让人瞧得起，我也该认几个字。”
黄鹂笑道：“小梅姐这么能干，谁敢瞧不起你？”
姜小梅道：“才念完信你就忘了？我大姨不就瞧不起我么！但凡我认几个字，她敢在我娘面前摆出那副我儿子看上你闺女是她的福气的样子？鹂娘，说实话，我日后得的家产要比你多呢，可是镇上的人有好几户敢跟我家提亲的，可谁有胆子找你提亲么？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这些人家对着镜子照照自己，想跟你提亲的胆气就飞走了！”
黄鹂还真没想过这问题，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小呢，压根就没想婚事的事儿，这会儿听姜小梅说到这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身边的同龄女孩子早就都有人提亲了啊！
不过黄鹂主要的感受却不是在婚嫁问题上，她现在切实地感觉到袁知县想要兴办女学这件事儿的好出来：对普通百姓来说，哪怕只是认几个字，生活中就能省去多少麻烦！起码不用写个信都要求人，求人了写出来的东西还未必像样……且只要你认字读书了，就算不参加科举，在周围人眼里也能高出一等来。这一点，无论是男是女都一样！
这会儿黄鹂是真的觉得袁知县的想法太好了！本地女孩子读书的太少了，就拿镇上来说，绿柳镇在官道上，大家日子过得容易，读书的人并不是很少，蒙学里好歹随时也有那么十几个孩子在念书，可女孩子认字的简直少得可怜！前两年蒙学里还有三两个女孩子，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若是能兴办女学，她日后是不是也能多几个谈得来的姑娘做朋友？
跟姜小梅又随便说了一会儿话，正好有人过来买东西，黄鹂便告辞走了，一路跑到自家的铺子跟前，才走到铺子门口，便听到里头传来武娘子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您要是这么说，我家那个就可以直接绑了扔海里了！老黄啊，我跟你说，对孩子严是应该严，可是你不能拿这一个孩子的短处跟另一个孩子的长处比啊！你说你非要你家老大跟老二比聪明，让老二跟老三比刻苦，让老三跟老大比力气……这不是自寻烦恼么！你看我就不会拿阿英跟苏怡比长相去！”
前头的话说得好好的，最后一句一出口，黄鹂就绷不住笑出声来，武娘子听到动静扭头看黄鹂，笑道：“鹂娘也觉得阿英长得不如苏怡吧？”
苏怡确实长得好，来绿柳镇几个月，早把镇上一众少女迷的五迷三道了！可这会儿武娘子说起他长得好来，黄鹂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文质彬彬满身书卷气的魏彦，不由得轻声道：“苏怡美过头了，我站在他身边觉得自己不像个姑娘！”
武娘子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话说得，阿英一定爱听，我回头跟他讲去！”
黄鹂忙道：“武婶婶您可别开这玩笑，传到阿怡耳朵里他要生我气的！”
黄老爷在一旁佯怒道：“知道人家会生气你还这么说？”
武娘子道：“这点事儿你就不要怪孩子了，小孩子开个玩笑而已嘛！黄老爷，刚才说的事儿，你要是能定下来的话，本钱我可以帮你出，赚了我只取三分利钱，赔了的话还我本钱就行。”
黄老爷的表情有些挣扎：“这怎么好意思！”
武娘子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需要您帮忙呢！几千里的路，我一个女人，只带着几个仆人出门，心里头也是打鼓的。黄老爷也去的话，有个什么事儿不也能互相照应些？所以莫要与我客气，只要您需要，钱我虽是拿得出来！”
黄鹂听这俩人说的没头没尾，忙问黄老爷：“爹，您跟武婶婶商量什么事儿呢？”
黄老爷叹了口气：“你武婶婶想要出海捣腾两趟……我也想试试，只是出去一趟，没几百两本钱耍不开的，你武婶婶要借我，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冒险出去呢！”
黄鹂一听父亲要出海，顿时就愣了，她想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爹，您想做生意我是赞成的，可是要出海的话……那么大的风浪，又那么远，我不放心。我记得您过去在内陆做生意不也赚了不少么？干嘛一定出海呢？”
黄老爷叹了口气：“傻孩子！做什么生意没危险？出海无非就是风浪大些，有可能遇到海盗……可在内陆做生意就没危险么？你杨伯伯家是怎么完蛋的？不就是做买卖遇到山贼了么？陆上这些生意早就做老了，你爹我也真的没那个精力车马劳顿到处地跑了了，坐船轻松些，来钱也快啊！我是想着，到海上跑上两三年，你们读书的钱，还有你二哥，你的亲事要花的钱就都出来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再攒下笔家业来！”
黄鹂原本还有些犹豫，此时听了父亲的话立刻下了决心：“爹，我读书的钱你不用担心！今日县尊大人到老师这里拜访，要请老师过去官学念书，我要是跟去官学念书的话，可以领一份柴米钱。大哥若是考中秀才的话，上官学也是直接就免了食宿花销的。这样一来，我们上学的钱就都省下来了，随便抄点书，过几年还能找几个蒙童教教，就都能补贴家用了！爹，我们都不小了，可以自己为自己的事情打算了，您年纪不小了，真的无需为我们这般操劳了！”
黄老爷原本对此事还有些犹豫，可黄鹂这么一说，他却立刻拿定了主意：“鹂娘，你说的没错，你们这些孩子都开始为家里打算了，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还不如孩子么？武娘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回去准备准备！另外还需借你三百两银子做本钱！就按你说的，三分利！一年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