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两万七千二百斤,每百斤二钱一钱六厘,征税纹银五十八两七钱五分二厘;象牙一千一百斤,每百斤八钱六分四厘,征税九两五钱四厘;苏木二十三万四千九百斤,每百斤四分三厘,征税一百零一两零七厘;肉豆蔻十万三千八百斤,按每百斤四钱三分,征税四十四两六钱三分四厘米;玳瑁五千三百斤,按每百斤五钱一分八厘,征税二十七两四钱五分四厘。沉香一千零四十斤,按每十斤一钱三分八厘,征税一十四两三钱五分二厘……共有各种物品九十三万五千六百余斤,共需纳陆饷税一千二百七十三两四钱六分三厘!”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每有商船进港,澳门及香山县的大明官员们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敬业。海道副使、市舶司提举、香山县令、备倭、巡缉,乃至本应在莲花茎看守关闸的把总都蜂拥而至,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中饱私囊的机会。
今天同样也不例外,一艘刚从马尼拉来的四桅帆船前脚刚进港,大大小小的朝廷命官后脚就到了,生怕来晚了没得分。
作为名义上的澳门总督,奥普多尔自然不能缺席。跟这帮地头蛇挨个儿打完招呼,便同金尼阁会士静静地站到一边,着海道衙门的吏员们征税。
那个税官显然是个老手,干起来按部就班、轻车熟路,刚统计完船上的货物,就对半靠在舷上的葡萄牙船长说道:“查此船长三丈六尺,按海道衙门惯例。水饷(对货船征收的船税)纹银二百六十两。船长先生,可有意见?”
“没意见,”船长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一边朝岸上的大小官员们躬身敬礼,一边爽快地说道:“水饷加上陆饷,共一千五百三十三两多白银,现在就缴。”
“慢着!”一个年迈的官员突然从码头上喊道:“还有一样。船只进港,需纳一千二百两的泊税。”
“副提举阁下,按律令,葡萄牙商船可优惠三成三,在下只需要缴纳四百两。”
船长反驳的话音刚落,岸上的澳门市政议会议员和法官们突然哄笑了起来。这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市舶司副提举很是尴尬,不得不退回到海道副使身后。
对此。奥普多尔早就见怪不怪了。
按照市舶司的征税条例,这船货只要交纳两千七百多两税银,可身边的这些贪官收受的贿赂就高达三千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早就进他们口袋了,又怎么会斤斤计较这点停泊税呢?
令奥普多尔直到现在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贪污受贿也就罢了,中国政府竟然把税率定得如此低!就算严格执法,也只能收不到三千两银子,可是整船货物的价值高达七、八万两银子,税率不到百分之五。相当于欧洲国家那动辄百分之二三十的进口税,简直不值一提!
来得都是客。金尼阁可不想得罪这帮地头蛇,不知道从那找来一把纸伞,撑在海道副使身后笑道:“顾大人,这太阳毒辣的很,您还是到船舱里去喝杯茶,避避暑吧?”
老家伙连连摆手道:“神甫。本官受海道郑大人重托。一定要把外夷船只的税收搞好,不亲眼盯着不放心啊!你看看,这一条大船,估计也得有六七百料吧。整船的货物就是好几万两银子。没我们这些圣人门徒盯着,那些丘八胥吏还不把国税给吞噬得干干净净?”
说得比唱的都好听。赖在这里还不是为了再捞点好处?
尽管心里鄙视这位顾大人,但看在大家都是读书人的份上,加上对方是五品官,比自己足足高了好几级,不等金尼阁神甫开口,香山知县便一脸谄笑地恭维道:“顾大人忠于职守,为我等楷模啊!若是大明官员都如大人这般尽职,国事怎能糜烂如此,顾大人请。”
“哪里哪里!”
顾大人谦虚地摇了摇头,随即转身说道:“刘提举,该征的都征完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本官就去歇会儿,你自便。”
现在的广东市舶司,早就没十几年间那么大的权力了,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想当初,市舶司是何等风光,只要外藩进贡,市舶司是说一不二。可是后来万历爷派内臣到广东提督市舶司衙门,大权操于他一人之手,那些死太监穷凶极恶,把市舶司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好不容易才罢免了太监市舶司,本来以为该苦尽甘来了,却没想到皇上又派来了海道副使并兼管市舶司。以至于本应属于市舶司的权力,基本上被海道衙门和香山县衙给吞噬得差不多了。
别人吃肉,自己却只能喝汤,刘副提举暗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躬身说道:“下官恭送大人。”
“嘭……!”
就在海道副使正准备移步上船之时,港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隆隆的炮声。紧接着,一枚枚炮弹拖着刺耳的呼啸,重重地砸在停泊在港湾里的商船中间。掠码头上顿时乱成一团,他的随从们连忙把他拉到一边,生怕被突如其来的炮袭伤着。
“哪里打炮?哪里打炮?”
“尼德兰人!我的上帝,是尼德兰人!”
正在帆桁上收帆的一个水手惊叫了一声,随即顺着帆索滑了下来。他的喊叫声让码头陷入进一片混乱,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四处逃窜。
“来了,终于来了。”奥普多尔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神甫,这里危险,你们都回去吧。”
金尼阁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一边看着逃得比兔子还快的大明官员,一边急切地问道:“那你呢?”
“不是还有炮台吗?”奥普多尔指了指身后的炮台,若无其事地说:“罗萨里奥不会让他们轻易进港的,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呆在这里看看。”
“总督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既然认我这个总督,那还不服从命令?”奥普多尔一边往自己的“洛伦佐”号跑去,一边头也不会地喊道:“蒙托里亚,送神甫先生回去!”
“是,大人!”
与此同时。大大小小十六艘英尼战舰已摆出战斗阵型,不约而同地降下中帆,小心翼翼地往港湾里攻击前进。炮台终于开火了,一枚枚铁弹恰到好处地封锁住了航道入口,迫使已逼近港湾的英尼舰队调整航向。
激烈的炮战开始了,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这时候登船显然不合时宜。但“洛伦佐”号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奥普多尔刚爬上左舷,十几个水手便飞快地升起了中桅帆,试图利用风力带来的机动性,规避有可能砸到锚地的炮弹。
“大人,您确定这么干没问题?”
大副显得有些紧张,一边示意炮手和陆战队员准备战斗,一边忧心忡忡地问。奥普多尔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道:“放心吧,航道这么窄,水深又那么浅。尼德兰混蛋是不敢轻易进来的。”
大副接着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去哪?”奥普多尔指着山腰上的炮台,意味深长地说道:“亲爱的科雷希,别忘了我们都是外人。反正到哪儿都不受欢迎,还不如留在这里看热闹。”
正如奥普多尔所说的那样,他这个总督大人在澳门的身份极其尴尬。大明朝廷不认。澳门市政议会不服。以至于一直都这么被架空着,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之所以陷入进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是因为大明官员再贪,但在极为敏感的主权问题上却丝毫不让步。二来葡萄牙人对西班牙很不感冒。对他这个西班牙国王任命的托斯卡纳总督,更是不屑一顾。
而为了东印度公司利益。他又不能离开这个东方贸易的风水宝地。真要是跟伯爵一道去台湾,那东印度公司今后只能像尼德兰人和英国人一样做走私生意了。
当然,曾在托斯卡纳海军干了十几年的奥普多尔,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之所以这个时候上船,是因为船上要比岸上安全得多。事实上早就一个月前接到消息时,他就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下地形,只要把“洛伦佐”号驶进岬角边下锚,那无论港外的敌舰,还是山腰上的炮台,都没法把炮弹砸向那个死角。
“嘭……!”
一枚链弹正中左舷边的那艘双桅商船,帆索噼里啪啦的断裂,中桅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倒向这边,大副连忙一把拉开奥普多尔,并急切地问道:“万一他们攻进来呢?”
“不是还有小艇吗?”
奥普多尔让开了身体,朝围过来的陆战队长、航海官和东印度公司代表笑道:“先生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尼德兰人打得越狠对我们越有利,也只有把岸上的那帮混蛋和中国的那帮贪官打疼了,我们才能趁机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澳门的局势很微妙,奥普多尔稍有风吹草动,以市政议会四人委员会为首的葡萄牙人,就会想方设法地让大明干预。所以这两年多来,奥普多尔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董南托耶稣会船队带来的情报让他眼前一亮,这才通过刚建立起来的信鸽网,跟伯爵和穆秀才研究出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
作为东印度公司在澳门的首席代表,何塞先生对计划并不是一无所知,尽管同样认为有很大胜算,但面对着英尼舰队冰雹般地炮弹,还是担忧地问道:“大人,杰尔先生的陆战队和海岸警备队能按计划到位吗?如果尼德兰人从其它地方登陆并切断我们的后路,那再想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要是以前,凭澳门葡萄牙人和东印度公司首航舰队的力量,还真不把盘踞在巴达维亚的尼德兰人放在眼里。然而人家得到了本土的增援,来得都是火力强悍的主力战舰,想从海上击退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只能避实击虚。把战场放在陆地上。
看着众人那一副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奥普多尔不无得意地笑道:“这一点各位无需担心,根据鲁伊斯先生提供的最新情报,杰尔司令官的先头部队已于昨天夜里抵达了珠江口,连穆先生都已经到了广州。”
“这么快?”
“是的,”情报参谋微笑着确认道:“只要尼德兰人胆敢登陆,那杰尔司令官肯定会让他们有来无回。至于那帮胆敢藐视菲力浦国王和教皇陛下的葡萄牙杂种。同样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想击败一千两百多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陆战队员和海岸警备队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说凭英尼两国在东方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何塞先生乐了,指着硝烟弥漫的码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先生们,看来我们还需制定一个重建计划了。”
“谁说不是呢?”奥普多尔哈哈大笑道:“用中国人的话说叫不破不立,省得他们总喋喋不休地唠叨那些陈年往事。”
站在不同角度。对同样问题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中国人认为澳门是他们的领地,让葡萄牙人居住在这里是一种恩赐,而且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葡萄牙人则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自欧维士在屯门竖立石碑的那一刻起,澳门就成了他们的领地。每当提前先辈们的伟大事迹,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像神话中用双肩掮天的阿特拉斯一样,从霍尔木兹到满刺加,在许多战场上都取得无数胜利的葡萄牙,其荣誉和尊严不能被肆无忌惮的践踏。
哪怕是遭到中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民族尊严被一扫而光后的今天。他们仍然像英雄般地坚守在这片充满危险的土地上。孤身与中国的排外主义与野蛮行径作顽强的斗争,直到把澳门变成真正的殖民地。
在连续不断的挫折面前,里斯本政府不仅放弃了在中国建立一个要塞的计划,而且在屯门战败后,对在他们这个帝国的未来利益也采取了致命的冷漠态度。而这些冒险家们虽然失去了国家的支持,却依然毫不畏惧。孤身与中国的排外主义与野蛮行径作顽强的斗争。这些中国人恨不得再造一座长城。以便抵御来自海上的进攻。
他们的确不缺英雄,如在屯门立下第一块石碑,最后连尸体都埋在石碑下的欧维士;必然在一片凶兆中,一直逗留在广州。最后被中国政府以骗子和间谍等罪名处死的使节托梅-皮来资等人。每当提到他们的悲惨遭遇,每当用哀婉的语气为他们祈祷时。只要是葡萄牙人无比热泪盈眶。
他们甚至认为自己以德报怨,帮助中国政府消灭了那些骚扰海岸的海盗,并赢得了这一最具排外情绪的民族的好感。
总而言之,想凭西班牙国王菲力浦三世的一纸任命和罗马教皇的敕令,别指望从葡萄牙人手里接管澳门。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奥普多尔已下定决心要取而代之,并彻底抹去留在澳门的所有葡萄牙印记,更不会将那些盖得东倒西歪的房子放在心上了。
想到这些,何塞先生点了点头,“果阿那边倒没什么,大不了把他们全押往台湾。不过中国政府这边终归是件麻烦事,如果他们不愿意跟我们打交道,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可都白费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大副禁不住地问道:“总督大人,穆先生到底有没有把握?”
奥普多尔看着被轰得一片狼藉的码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葡萄牙人能给他们的,我们一样能给,甚至更多。况且澳门只是尼德兰和英国混蛋的目标之一,只要他们还想要澎湖,那就只能跟我们合作。”
说话间,“洛伦佐”号已安全抵达炮击死角,随着掌帆长的一声令下,水手们迅速收帆下锚,将船稳稳地停在岬角边。奥普多尔举起望远镜一边四处观察着,一边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他们比我们还想要维持现状,否则就别指望一心一意的平叛。而我们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甚至可以提供葡萄牙人给不了他们的、平叛所亟需的火枪和火炮。”
山腰炮台上的还击更猛烈了,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尼德兰东印度公司战舰寸步难行,只能港外远远的还击。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就市政议会囤积的那点弹药,以及那些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火炮,奥普多尔可不认为他们能坚持多久。不宣而战的英尼舰队,能否一举攻下澳门,完全取决于中**队的态度。
如果他们也像自己的长官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那奥普多尔只能毅然放弃“洛伦佐”号,趁英尼联军登陆之前抄近路跟伯爵汇合。如果把守关闸的那一队明军能投入战斗,“洛伦佐”号则需在“最前线”坚持一会儿,给中国政府留一个“抗击海盗”的好印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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