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二哥,我在这边!”
商船队刚在萨累和比萨之间打了个来回,运过去托斯卡纳眼下最亟需的小麦,装回来十几船橘子和木料。船已靠岸,货物却不能卸下,要等岸上的人把码头清完,以及海关和舰队卫生勤务委员会的检查人员接管,为船队护航的“猎鹰”号护卫舰才算完成任务。
甲板上高低错落的麻包和酒桶,眼下刚好让船员们拿来当凳子,穿着一身水手服-----白裤子、海魂衫和扁帽的沈锲,刚准备坐下揉揉扭伤的腿,就听见岸上传来三弟那熟悉的声音。
确切地说,大西洋公约组织联合舰队的规模和吨位并不出奇。
以分别驻扎在穆罕默迪耶、萨累和盖尼特拉的大西洋分舰队为例,仅有三艘排水量六百五十吨的“胜利”级巡洋舰,十二艘两百八吨的三桅护卫舰和二十多艘一百吨左右的双桅炮艇。
相对于西班牙、尼德兰和英国那动辄七、八百吨,甚至一千多吨的双甲板大帆船而言,实在显得有些寒酸。然而,这是一支全新的舰队,一支完全为海战而打造的舰队。除了往返于加勒比海、地中海和比斯开湾,执行必要的护航任务外,绝大数时间都用于训练。
作为海洋大学第二批学员,沈锲、沈楠等来自福建水师的见习军官,也随之而成为了大西洋分舰队各舰上的军官见习生。在董南等人的刻意安排下。他们毫无疑问地被打散了,打工在不同的店铺,实习上不同的战舰,以至于半年来都没能聚一聚。
本应该在“猎鲨”号上的沈楠出现在岸上,让沈锲非常意外。因为“猎鲨”号所属的盖尼特拉支队,这会应该在为前往比斯开湾商船队护航的路上。尽管如此。久别重逢还是让他〖兴〗奋不已,连忙一瘸一拐的跑到左舷,朝岸上拼命的挥手。
令他更意外的是,包括沈楠在内的福建水师弟兄们几乎都来了,都拥簇在海岸警备队的码头守卫身后。兴高采烈地朝舰上张望。
“军官见习生沈锲!”
正准备跟二弟打个招呼,身后又传来了大副的喊叫声,沈锲连忙转身应道:“到!”
“才出海三个月就呆不住了?”
克拉西斯上尉朝岸上瞄了一眼,一边递过舰长先生对他的鉴定报告,一边冷冷地说道:“现在到处都闹瘟疫,任何人上岸都要接受检查,老老实实等着吧。别给舰长先生找麻烦。”
克拉西斯要比沈锲小得多,今年才二十六岁,是一个身材颀长、匀称的托斯卡纳人。但他在海军服役的资历却要比舰长深得多,据说十二岁就以军官见习生的身份加入托斯卡纳海军,在此之前是一个出色的领航员,对地中海非常熟悉,跟摩尔海盗交过无数次手。
本来沈锲还不太相信,但经历这趟可能让他终生难忘的航行,再也不敢像之前那么小看他了。因为他的确很出色,要不是他当机立断的提议“猎鹰”号主动出击。满载着救命粮的商船队,很可能真会让穷凶极恶的摩尔海盗得逞了。
“是,阁下。”
沈锲连忙接过盖着舰长印戳的鉴定报告,并微微的鞠了一躬。这时候,一个舰队参谋部传令官挤进了码头,冲舰上高喊道:“上尉先生,请安排军官见习生沈锲先行上岸接受检查。这是命令。司令官阁下的命令!”
“知道了。”克拉西斯回头看了一眼,指着左舷绳梯,似笑非笑地说道:“上岸吧,希望能在‘猎鹰’号上再次见到你。”
“我也是。”
长时间的海上生活,让沈锲看上去跟普通船员没什么两样。那张脸早已被海风吹得黝黑。头发、眉毛、眼睛、嘴巴,全混成黑乎乎的一团,不仔细瞧,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再加上很久没洗过澡,身上带着灰尘和汗臭,面对着舰队卫生勤务委员会大夫的检查,他真有些自秽形惭,愣是不好意思张开嘴巴。
看着他那副拘束不安的样子,码头上的人们顿时哄笑起来,连同样来自大明的沈楠等人都不例外。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下一个。”
见大夫拍了拍他胳膊,示意后面的水手上前,沈楠忍不住冲过警戒线,一边紧张地看着他那条不太灵活的腿,急切地问道:“二哥,腿怎么了?没大碍吧?”
“没事,皮肉伤,养几天就好。”
沈锲一边给前来迎接的其他兄弟点头打召唤,一边不无〖兴〗奋地说道:“三弟,哥这次真开眼了!一对十二,击沉三艘,击伤六艘,把一帮海匪打得落huā流水。”
“真的?”
“真的,这还能骗你?”沈锲指着身后的“猎鹰”号,接着说道:“看见没有?被轰破的船板还没来得及补呢。五十步开炮,一打一个准儿,真叫个痛快,可惜你没碰上。”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样的机会的确千载难逢,沈楠顿时来了兴趣,一边搀扶着他的胳膊,一边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样的海匪?怎么这么不经打?”
“摩尔海盗”刚刚过去的那场遭遇战,让沈锲心有余悸,异常严肃地说道:“不是不经打,而是没有他们打的机会。真要是让他们跳帮成功,那为兄很可能就要客死他乡了。”
既然决心下西洋,那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然而对他们这样习惯于“生于斯、死于斯”的大明人而言,谁不想叶落归根?想到来是来了,回去还遥遥无期,众人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见气氛有些沉闷,沈锲连忙岔开话题。看着正和码头检查员说话的舰队参谋部传令官问道:“二弟,他为什么让我先上岸?你们又怎么都来这儿了?”
“老家来信儿了,是澳门的两艘大帆船带来的。”
沈楠的情绪又〖兴〗奋了起来,一边示意兄弟们去赶马车,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据船上的传教士说,我们走之后父亲就和俞大人和王大人率领两千官军。从海路驰援辽东。还有东印度公司舰队,他们也参加了,果真打了努尔哈赤一个措手不及,干净利落的收回了镇江和宽奠、叆阳、大奠、新奠、永奠、长奠六堡,军声大振啊!”
李成梁失地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沈锲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想到两千里海岸线再次插上大明的旗帜,顿时哈哈大笑道:“好!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努尔哈赤也有今天。”
“这是两军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巴里〖主〗席、奥赛罗总督和那个公爵大人,认为有必要庆祝一下,所以我们的任务也就临时被取消了。”
“嗯,如此大捷,是得好好庆祝一番。”
沈楠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对了,酸秀才还送来了三十二个学童。路上死了六个,其他的都被安排去了教会学校,见都不让我们见,真不知道他们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学童?”沈锲糊涂了,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小的才九岁,大的不过十三岁”沈楠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在里面肯定有问题,哥。你说他们该不会是拿童子炼药吧?”
有关于西夷对待童男童女的传说太过深入人心,连沈锲都感觉事态很严重,见传令官走了过来,连忙干咳了两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说道:“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对了。丘老四不是在教堂帮工吗?那里人多,消息应该比较灵通,你让他不露声色的打听打听。”
“好的,回去后就安排。”
在传令官的带领下赶到本土舰队参谋部已经是下午四点,院里院外跟往常一样冷冷清清。没有张灯结彩,看不出哪怕一丝庆祝的痕迹。
这让沈锲更狐疑了,但还是走到大厅门口,用生硬的西班牙语喊道:“军官见习生沈锲,携大明水师全体见习军官前来报到。”
“进来。”
本土舰队司令官兼海洋大学副校长“疯子”杰里克回头瞄了一眼,随即又转过身去跟奥赛罗总督继续聊天吧里半靠在大幅海图旁的沙发喝酒,董南则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挺惬意地躺着,一直闭着眼睛,就想睡着了,一点也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似的。
“是!”
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沈锲早就见怪不怪了,回头看了众兄弟,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除了六把椅子和一幅海图,大厅里什么都没有,被冷落到一边的众人,只能老老实实等他们发话。而董南等人愣是不开口,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站就站吧,反正不是头一次了。谁让寄人篱下,只能由他们摆布呢?
“鉴定报告呢?”过了好一会儿,董南突然懒洋洋地睁开双眼,朝沈锲似笑非笑地问道。
“报告带来了,公爵大人请过目。”
沈锲的语气有些耐人寻味,把公爵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董南也不在意,从他手上接过报告,撕开上面的封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颇为惊讶地说道:“十八发三中,不错嘛,还能击中三发。”
在五十码的距离里炮战,这样的成绩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用克拉西斯上尉的话说,如果炮长都是像他这样的军官见习生,那“猎鹰”号上的人谁也别想活!
沈锲尴尬到了极点了,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其他人同样不是滋味儿,虽然他们没有经历过实战,但训练的成绩摆在那里,同样距现役军官的水准有很大差距。
“好了,不说这些了。”
董南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站起身来,异常严肃地说道:“作为培训方,我们有必要向你们的长官,通报你们在此的学习和生活情况。鉴于下个月就有一支葡萄牙船队去东方吧里〖主〗席、奥赛罗总督和杰里克司令官一致认为,对各位进行一次考核,并将考核成绩带回去。”
庆祝变成了考核,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吗?什么准备都没有,刚下船的沈锲头都大了,可人家说得冠冕堂皇。又提不出任何反对意见。
令众人稍感欣慰的是,巴里接过话茬,呵呵笑道:“大家放心,我们不会提什么刁钻的问题,只是想跟你们聊聊。听听你们对联合舰队的评价。”
董南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你们可就真白来了。”
你要考核我们,却让我们来评价你们,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一时半会件。沈锲真不知道如何开口,沈楠却不管那么多,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舰队具有很强的战斗力,这一点必须承认。”
“这是恭维吗?”巴里笑问道:“那你就说说为什么具有很强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很大,众人只要碰上了都会讨论讨论,但结果总是五huā八门。沈楠沉思了片刻,毅然说道:“舰队的成功,归功于将士上下用命。换言之就是小兵不怕死,大官爱捞钱!”
他的回答把董南搞的啼笑皆非,但必须承认的确有一番道理。毕竟官兵们的士气。完全是用钱激励出来的。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在风云变幻的海上活下去,才能击败敌人,俘获敌船,分到丰厚的战利品。
“有几分道理,继续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看着董南露了笑容吧里和杰里克也没有刻意刁难,众人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一个矮个子百户举起胳膊,大声说道:“伙食好,顿顿有酒肉。”
他的话让同僚们爆笑了起来。连一向不拘言笑的奥赛罗总督,都很难得的露出了笑容。董南微微的点了下头,一边示意他放下胳膊,一边微笑着说道:“身体素质同样重要,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同样发挥不出应有的战斗力。不错,还有没有了?”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并不能从根本上诠释舰队为什么具有强悍的战斗力,沈锲可不认为董南把他们召集来就是问这些,想了想之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据我所知,舰队装备的舰只和火炮的确较为先进,但并不比尼德兰海军、西班牙海军和英国海军等竞争对手好多少。在这个问题上我很认同贝纳波教官的意见——之所以做的这么成功,不是因为投入的资本和人力更优越,而是因为在组织和管理上更优越。”
贝纳波教官来自威尼斯,他的见解的确很独到,但董南却不认为他是个好老师。因为他的讲课方式实在不怎么样,东一棍子、西一棒,云里雾里的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沈锲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他上课有多认真。董南倍感欣慰,指着大厅里唯一一张空着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继续说,继续说,我们也想听听贝纳波先生的高见。”
“教官先生认为舰队最成功的当属舰长收入制度。”
沈锲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侃侃而谈道:“先行的收入制度,给完成任务并还在海上活着的舰长以极高报酬,这和主要使用战利品来鼓舞士气的步兵团不同。因为使用战利品激励来鼓舞士气象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舰长们会奋不顾身的追杀商船,另一方面他们也会阳奉阴违的逃避硬战。
因此,参谋部强调任务的完成,并用收入制度来保证。在海战中舰长们如果非要去捏商船的软柿子,那揩来的油大部分自己得不到,而且还会面临着严重的惩罚。同时又用陆战队确保了舰长们不至于怯战。所以,他们平时会认真的训练水手和炮手,战时也会更专注于战场,而不是三心二意时刻准备着风紧扯呼。”
一句话,通过实施一个监管舰长遵守规则的以工资为核心的收入制度,让脱离直接监管的舰长们,有可能的怯战和私肥都得到了解决。
当然,直接监管是最好的办法。但出了海的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想实施直接监管那起码要等到蒸汽时代。所以董南才充分借鉴历史上英国海军的成功经验,制定了这套间接监管制度。事实上在风帆时代,再高明的人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此外舰队的组织也非常值得称道。”
沈锲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除了制定训练和作战计划的参谋部外,还统管一切后勤部。火炮、火枪同一口径,风帆、桅杆同一尺寸,连装咸肉、淡水和酒的橡木桶尺寸都有明确规定,就算舰只受损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并迅速返回战场。
这一点,是西班牙、尼德兰和英国海军所无法比拟的,尽管它们的规模是联合舰队的几倍。因为此消彼长,真要是与之开战的话,将能发挥出两倍于它的战斗力。”
毫无疑问,半年多的耳熏目染,让战术思想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的沈锲,对海战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这让董南惊讶不已,禁不住地暗叹道:到底是将门虎子啊!居然看得这么深,这么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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