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岱城的第二天,多日未见的谢慕苏打电话来约林初戈去醉中天,说是请客,让她务必偕同方苓前来会面。
方苓向来是可无衣穿不能无食吃,就差在脑门刻上“吃货”二字,听见有人请客,当即薄情寡义地抛弃温暖的被窝,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拽着林初戈坐上自己的爱车,横冲直撞开向醉中天酒店。
林初戈心惊胆战,生怕她闹出人命,提醒道:“你悠着点,我的命可握在你手上。”
方苓不以为然:“放心,我的车技好得很。”
穷阴杀节,急景凋年,街上置备年货的行人如织,车如流水,一些商店已挂上了大红灯笼,雅致的风俗与摩登的建筑掺揉在一起,别有韵味。
客人达到酒店,请客的却没来,她们只得在包厢里等待谢慕苏。
方苓垂涎欲滴地翻看菜单,林初戈无所事事,摸出手机翻开通话记录,将近一周没有联系他,目光停留在他的号码上迟迟不敢拨。
她自认爱得不比他少,昨晚辗转反侧想了一宿,似乎二人关系里总是他忍让她,而她出于自尊极少低头,这样对他就公平吗。
喀嚓一声,门开了,一群人乌压压闹哄哄地走进来,最先进来的是陆江引,面色沉郁,穿一套银色西装,泛着流水般的光泽,没系领带,西装外套松松地披在肩上,唇间险伶伶地衔着一根烟,红焰闪烁,眯眼向这边一望,看清是她们忽然笑逐颜开。
陆江引大步迈到她们面前,一面拉开椅子坐下,一面笑着对林初戈说:“真巧,林初戈,我正想去找你。”
林初戈不理他,斜溜一眼慢步走来的莫行尧,他身着黑色修身风衣,拉链未拉上,露出里面的白色丝光衬衫,下穿墨色西裤,单手插在裤袋里,迈步时隐隐勾描出小腿笔直悦目的线条,神采隽爽,漆黑的眼略略扫过她,径直在陆江引身旁的椅子坐下。
说请客的女人挽着一个身姿英挺的男人,两人亲密得宛若藤缠树树缠藤,那男人白衣黑裤,风神秀彻,岁数目测与陆莫二人相仿,方苓自上至下把他端详了一遍,心想又是白斩鸡,怎么她的女性朋友个个都好这口。
方苓眨了眨眼,瞟见谢慕苏身后跟着一个麦色皮肤的男人,暗自赞赏有点阳刚之气。
她尖声喊道:“谢慕苏,你把你的面首全都带过来了?”
“你别乱说,他们是双牧的朋友。”谢慕苏回头歉意地对男人一笑,“严先生,抱歉,她说话一向没有分寸。”
严清巡大度地颔首,道了句没关系。
一帮人入座,陆江引把烟头扔进了水晶烟灰缸,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柔情彻骨的桃花眼绕桌一转,佻薄地笑道:“巧得很,都是熟人。”
陆江引这只笑面虎哪一天不是满面春风,此时笑得如此诡异令林初戈有些不适,说不清缘故,想到方才他说找自己有事,一股寒意蠕蠕地爬上心头,她偷觑莫行尧,他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椅上,姿态透着一分悠闲。
林初戈开门见山地问:“陆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你父母的事。”陆江引笑着拍了拍左手边男人的肩膀,“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宁双牧,是醉中天的老板,是谢慕苏的男友,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林初戈偏过头哼笑一声,方苓默契地讥笑:“随便拉个男人来就说是初戈的哥哥,陆江引,你没睡醒?”
陆江引望了望身侧的宁双牧,后者美人在怀无意开口,他悄声叹了口气,心想唱白脸的人总是他。
“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鉴定报告还在我那儿,你想亲眼确认我马上叫人去俱乐部取,你不信的话,可以再做一次亲子鉴定。”陆江引扬了扬眉。
林初戈默默地捏紧桌布,脸上虚张声势的笑容逐渐隐没,柔滑的绸布拈在指尖凉如水,十指连心,凉意刺入肌理延至心肺,她不由打了个冷噤,却愈发地揪紧桌布,仿佛自己是一栋破旧腐朽的房屋,失去这唯一的支柱就会坍塌。
没人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可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刻告诉她,为什么要将这一切无遗地暴露在他面前,同父异母的哥哥,她的生父居然是位顶有钱的男人。想来也是,没钱如何打动林雅季那颗铁打的心。
陆江引敛了笑容表情严肃,方苓稍微有点相信他的话,几次想发问又按捺下去,垂下眼帘与桌布对视。
莫行尧袖手旁观拿起菜单缓缓翻看,谢慕苏与严清巡都云里雾里,朋友间的饭局竟变为离散多年的兄妹相认的场合。
宁双牧闲适地呷了口茶,不疾不徐地说:“为了找到林小姐,我和江引可费了不少时间。”
林初戈松开皱皱巴巴的桌布,眼底尽是嘲讽之意,笑道:“陆少宁少有钱有势手眼通天,在岱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找个人还用得着大费周章?”
陆江引当定了和事佬,接腔道:“是老爷子让双牧找你,虽然二十八年前见过你母亲一次,但记不起名字,只依稀记得姓林。宁伯父年轻时比较多情,女伴时常换,林姓女士有好几位,而你母亲年轻时也……”
他犹犹豫豫三缄其口的模样甚是滑稽,意思已道清,遮遮掩掩又何必。
林初戈截过话头,替他说出口:“而我母亲年轻时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夜夜笙歌夜夜换枕边人,三生有幸上了宁少父亲的床,虽怀了孕,但她名声太差,宁少父亲不能冒着替其他男人养孩子的风险娶她过门。”
恍若讨论的是哪位阔太或公子哥的风流韵事,她才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神气,一席话不堪入耳却说得极顺溜,掷地有声,使得全包厢的人都不敢吱声。
良久,陆江引尴尬地一笑:“你理解宁伯父的难处就好。”
“难处?”她语调暗哑,唇角微弯,“我乱说的一番话竟然歪打正着?你口中的宁伯父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鬼有兴趣知道老太公老太婆的恩怨情仇,陆江引在心中咆哮,千不该万不该蹚浑水,接受林小姐审问的人理应是宁双牧,就因为他强出头矛头便对准他。关他屁事,他就是太热心肠就是太爱管闲事。乐于助人也是错。
他求救般地望向莫行尧,后者只管翻阅着大红色烫金菜单,不受气氛影响不舍得移开眼,仿佛与菜单坠入爱河;而罪魁祸首的儿子,老神在在置身事外,不分场合地同女友耳语。
陆江引炽热的目光调向身旁的严清巡,严清巡两手一摊,他不过是被强行拉来吃饭连人都认不全,如何救陆少于水深火热之中。
“那么请问陆先生,”林初戈一手托腮,倾身逼视陆江引,“宁家没绝后,为什么要找我?宁伯父现在没有难处了?”
陆江引涔涔地冒冷汗:“……还是先吃饭吧。”
“吃个屁!先把话讲清楚!”方苓一肚子火早就憋不住,猛拍桌子道,“陆江引你什么都不知道就闭嘴!”
陆江引捣蒜般点头,连连应道:“是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闭嘴。”
方苓重重地哼一声,扭头对宁双牧说:“我妈和林阿姨是朋友,阿姨认识你爸之前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是你爸太孬敢做不敢当,强迫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他却不负责。”
宁双牧好似未听见“你爸太孬”四字,漠不关心道:“哦。”从好友手中接过菜单递给女友,轻声道,“点一盅木瓜炖雪蛤?”
谢慕苏难为情地别开脸,一方是认识十年的朋友,一方是自己喜欢的男人,无论她站在哪边都有人不满意。
风水轮流转,轮到谢慕苏左右为难,陆江引嬉皮笑脸地看戏,热切地希望这场戏能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林初戈匀不出心神猜度莫行尧的想法,疲惫而懒散地歪坐在椅上,到底不忍心叫谢慕苏犯难,拉了拉方苓的手:“吃饭要紧,反正有钱人请客,你点一锅鸡腿也无妨。”
她的口吻不自觉地夹着一丝讥讽,宁双牧轻轻地放下菜单,说:“林小姐不必认为宁家亏欠你们母女,客观地说,怀孕双方都有责任,没人逼你母亲未婚生子,一颗药或者路边诊所一个小手术而已,父亲也说过他给了你母亲一笔钱。”
旁观的陆江引额前沁了一层薄汗,暗叫糟糕,说得太过火了,林初戈若发怒在坐的人都得遭殃,剩下的两个男人都是锯嘴的葫芦,指望他们劝架还是算了。
正要打圆场,忽然听见林初戈扑哧一笑,陆江引瞪大眼抓起水杯灌了口热茶,心想林初戈气傻了不成。
方苓磨着牙忍着气,细声道:“谢慕苏这就是你挑的好男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你去做个小手术。”
谢慕苏窘迫得不行,笑比哭还难看,宁双牧握了握她的手,郑重道:“我不是我父亲,慕苏也不是林小姐的母亲,请不要混为一谈。”
“句句在理。”莫行尧突然抬起头,视线在两位好兄弟之间徘徊,“但她从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想知道她父母的过往,是你们一厢情愿要认亲。”
宁双牧垂眸凝睇茶杯中的液体,平和地道:“就算今天江引不说,用不了几天老爷子就会找上林小姐。”
“朋友变妹夫,亲上加亲,点菜吃饭吧。”陆江引底气不足,捅了捅严清巡停匀的腰腹寻求他的支持,“清巡你说对吧?”
严清巡呆头呆脑地嗯一声,两位好友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事事都要插一脚,一个翻脸如翻书言辞刻薄得非同寻常,他略为吃不消。
莫行尧踱到林初戈的椅子旁,结实的臂膀横搭在桃木椅背上,宽大的手掌从后揽住她肩头,弯下腰附耳低语道:“我们先回去?”
隔着层层衣物她却仿佛感受到了他掌心的热度,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茶杯的热气直往眼里飘,熏得眼前雾蒙蒙的。
这世上不求回报无条件地包容她、时刻顾及她的感受的男人,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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