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饭局多,人人找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做东请客,刚从高级西餐厅出来,就得奔向五星级酒店,一连几日都是如此,油水足得呼吸都透着一股腻滞的气味。
今晚的东道主是周远宁,他习惯在年末宴请这一年内的合作伙伴。
莫行尧推开包厢门,酒气,菜香与人的气味扑面而来,男人女人黑压压挤满一室。周方予正同一个混血模样的男人拼酒,望见他,娇滴滴地唤了声“行尧哥”,意味难明的目光落在随他而至的林初戈脸上,平板地喊了句“林总监”。
林初戈不卑不亢,点点头说:“周主编。”
周远宁略含警告地斜妹妹一眼,扬起温和的笑容,招呼他们入座。
林初戈毫不在意地笑笑,周方予的气量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周远宁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如恒河沙数,也没见她生气或吃醋,但若自己或者方苓与周远宁多讲一句话,她就甩脸色给人看,关系越亲密的人反而越提防。
一群男人称兄道弟喝了一圈,才坐下来吃菜。
借着桌子遮掩,莫行尧捏了捏林初戈的右手,近似撒娇道:“帮我挡挡酒。”
酒杯里的液体刺眼得紧,金光闪闪,像液态的黄金,可不是黄金,一瓶酒的价钱比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还要多。
“莫总海量,区区一杯酒而已,不在话下。”林初戈屈指弹了一下酒杯,气泡沉沉浮浮,似无根的浮萍,飘零不定。
满室喧嚣的人声里,他同她咬耳朵,蕴着酒香的薄嘴唇险险吻住她耳垂,温热的气息将白嫩的肌肤熏红:“我要是喝醉了又对你做些什么,怎么办?”
她立即瞪过去,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那我喝醉了呢?”
他纯良地一笑:“我送你回家。”
林初戈不置可否地哼了声,眼睛绕着圆桌一转,停在周远宁左手边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一头酒红色大卷,一张脸两道眉像黑羽横卧于白雪,眼皮涂着一撇淡粉,圆溜溜的杏眼转动时流露着一分稚气,几缕卷曲的发丝垂落在波涛汹涌的双峰,天真而性感,矛盾而惑人。
再看一看周方予,一面往嘴里灌酒,一面拿眼偷瞄那女人,到底无法不在意。
林初戈掉开眼,拿调羹拨弄着白瓷碗里油腻的鸡汤,笑微微地问:“莫总觉得周总今晚的女伴怎么样?不许违心地说没我漂亮。”
莫行尧两掌包住她的左手,耐心地摩挲着她每一根手指,轻描淡写道:“妆太浓。”
“我是问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
“不是我喜欢的长相。”
她笑,掩饰不住地高兴:“和方予比呢?”
“我的答案不重要,你应该去问周远宁。”他忽而松开她的手,状似不经心地问,“你想去周远宁的公司?”
林初戈把玩着他的银色袖扣,扑哧一笑道:“你说反了。”
他没再问下去,闷声不响地夹菜。
袖扣深深扎进掌心,她收了笑,侧头凝视他,并未告诉他自己不会去给周远宁打工。
他不问,她不会说,他不想告诉她的事,她也同样不会问。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改变,但这个人绝不会是她。
周方予突然离席,林初戈望一望周远宁,后者纹丝不动,也是,温香软玉在怀,怎么舍得松手去追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林初戈说:“莫总,我去看看方予。”
他嗯了声,她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的意见无足轻重。
如莫行尧所想的一样,林初戈说完就站起身,瞧都没瞧他一眼。
包厢内热闹非凡,门一关上,却犹如身在寂静岭,听不见人声,无休止地飘荡着脚步声。
周方予像是料到林初戈会追出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问:“你吃饱了?”不等她回答,又说,“我没吃饱,我们去大排档吧。”
林初戈心知自己不想去也得去,她的好堂姐方苓在女子监狱值夜班,她的好哥哥周远宁要应酬一大帮人,还要照看刚成年的小女伴,分-身乏术。若连自己都不管她,周小姐未免也太凄凄惨惨戚戚了。
林初戈滴酒未沾,自然还是她开车,不料这也惹得周大小姐不满。
“我有时候觉得你简直不像人,认识你十几年,从没见过你喝酒,没见过你伤心哭泣,自制力好得可怕。好像只有喜欢莫行尧这一点能证明你不是机器人。”周方予喝得有点多,阵阵汽油味蹿入鼻腔,想吐吐不出来,趴在车窗上吹冷风。
林初戈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忙里偷闲看了眼周方予,女人上半身探出窗外,红色曳地长裙的裙摆满是褶皱,卷长的头发披满光裸的后背,精致夺目的眉眼面向黧黑的天,独留一个孤清的背影给她。
林初戈说:“关窗,你穿那么少,会感冒。”
周方予安安分分坐回车内,安静了一会,问:“你会来易时上班吗?”
“不会。”
周方予心中窃喜,嘴上却道:“你说周远宁对你没兴趣,那他为什么特地去找你?”
“去问你哥,我也不知道。”
“他要是告诉我,我就不会问你。”
车在夜市停下,所到之处皆是闹哄哄脏兮兮的,放眼望去,黑魆魆的夜空下人们像一根根火柴,易燃的头颅在一隅之地挤来挤去。头顶上一串暗黄的电灯泡,灯光一闪一闪,好似打瞌睡的人的眼睛。
好容易才寻到一张无人的桌子,周方予提着长礼服在塑料椅坐下,叫了一打冰啤酒,又问林初戈:“初戈姐,你想吃什么?”
林初戈揶揄道:“不叫林总监了?”
周方予笑着拈起一张白色纸巾,晃了晃说:“对不住,原谅我。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的害怕周远宁会喜欢上你。”
林初戈耸了耸肩:“不可能,你哥如果看得上我,用得着等到现在?”
周方予哼唧两声,扭头嗲声嗲气地嚷:“老板,我要吃麻辣烫,还有烧烤,不过先把我的啤酒送上来。”
老板生得一副屠夫模样,膀大腰圆,浓眉黑脸,大冬天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立在几米外粗着嗓子应了一声。
周方予嘴里叼着根筷子,望眼欲穿等着香辣的食物送上桌,她手腕上戴着玫瑰金女士手表,洒金玻璃表盘,表冠上镶嵌的钻石熠熠生辉。
林初戈低头看看自己,浑身没戴一件首饰,黑色套裙乏善可陈。
“我记得上个月你戴的是另一块表。”林初戈笑了笑,“败家女。”
周方予含糊不清地说:“反正周远宁有钱,我不用难道便宜那些——”
“这是我们的座位,你们能起来吗?”
忽然被人打断,周方予眉毛一皱,回过头,身后立着三个陌生女人,都二十出头,穿得像三胞胎,清一色的黑色塔夫绸大衣,面貌却完全不相像。
她翻了个白眼,大剌剌地跷起二郎腿:“你们的座位?你们是把这块地买下了,还是在这儿撒了泡尿?或者你们的屁股上刻了章,这椅子被你们一坐,就盖上了你们的烙印,生生世世只能被你们坐?”
清越响亮的声音顿时吸引不少人的视线,数十双眼珠子在五个女人脸上溜来溜去。
发话的女生脸色讪讪,剜了周方予一眼,拉着同伴往另一个摊位走。
老板一手拿着烧烤,一手提着冰啤酒走过来,望了望她们远去的背影,哈哈大笑道:“小姑娘够辣,我喜欢。”
周方予下颌一扬:“跟她学的。”
林初戈倒了杯啤酒,笑说:“不要污蔑我。”
周方予面容狰狞,拿起一串烤土豆咬了一大口,边咀嚼边说:“就是你!就是你和方苓,把我一个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好姑娘带坏了。”
灯光一闪,人影晃动,面前多了两个男人,笔挺的西装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林初戈吃了口肉串,轻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我看到你的车。”莫行尧夺过她手中的啤酒杯,在她身旁坐下,“太凉了,伤胃。”
烧烤太辣,鼻子有些发酸,周方予舔了舔唇角,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将心里的羡慕通通冲散。
周远宁也坐下来,一言不发。
老板将两碗麻辣烫送上来,见桌上多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豪爽地一笑,扫一眼周远宁,向着周方予道:“这是你的老公?小伙子好福气,媳妇长得这么标致。”
周方予俏皮地眨眨眼:“不是,他是我哥。”
老板笑着来,又笑着走,高声招待着所有顾客。
长久沉默。
林初戈拿起一串土豆片递到莫行尧面前,唇角噙着一丝笑,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眼中,又暖又柔。
莫行尧不自觉地翘起唇,低头咬了一口,忽听对面的周方予哀嚎道:“天哪!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真的好吗?回家关上门亲热不行吗?你们不要刺激我了行不行?!逼死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林初戈意有所指,眼角余光掠过面色晦暗的周远宁,指了指嘴角,“周小姐,擦擦嘴,辣椒油糊得满脸都是。”
周方予忙不迭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边擦边说:“不当电灯泡了,哥,我们回家吧。”
仿佛有道细细的银丝缠绕在胸口,周远宁呼吸有些不畅,僵硬地扯出笑容:“嗯。”
他垂下眼睫,将手心的纸巾揉成一团。
林初戈瞥见他掌心露出纸巾的一角,盯了周方予一眼,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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