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落瑾早知宁家不会反对这件事情。
毕竟,于宁家来说,皇后之事,本就是宁家之故。即便皇后之后的作为,宁家远在边境的宁山和宁君榆,根本无法知情,皇后做事,又故意避开了在长安城的宁君远和宁君迟,但做这些事情的人,是宁家的人,算计这件事的人,是宁家的女儿。如此种种,就足够棠落瑾理直气壮的对付宁家了。
宁家既是忠君之臣,那么,在边境之地暂时并无大碍的时候,天元帝要收回宁家兵权,那么,宁家便不该拒绝。
尤其是这件事情,并非天元帝卸磨杀驴,而是宁家有错在先,教养出的女儿,先做出换子一事,混淆嫡庶,接着又对皇子频频下手,害其痴傻,待得后来,更是直接下了死手。
而这些害了太子的人,都是宁家送给皇后“保护自己”的人。
天元帝既是一国之君,棠落瑾既是太子,这等事情,从前边境局势不稳,父子二人只得忍耐。如今,边境局势渐渐稳固,而棠落瑾从前的挑选将领的法子,也着实管用,从众兵之中,挑出了不少将才。这些人虽一时之间,不能以一人之力,担起整个大堂边境的责任。但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对抗突厥,虽困难,却并非不能。
所以,棠落瑾才会在天元帝对边境越发放心的时候,提出了让宁山回长安的事情。
于天元帝来说,宁山与他自幼.交好,在战场上素来精忠报国毫不在意自身安危,教养出的儿子亦是将才。如此将帅,天元帝心中,其实是希望宁山能在边境一辈子,保家卫国的。
奈何宁氏一门,却出了皇后,并且这个皇后,还“生”出了一个儿子,闹出这么些事情。
饶是天元帝再信任宁山,如今却也不得不将宁山召回。
——既是棠落瑾开的口,那么,显然棠落瑾已然不再信任宁山。既太子不信任,天元帝便也只能将其召回。
况,天元帝虽不曾开口,但在他的心里,就真的对宁家无半点怨怼么?
如果不是宁氏进了皇宫,那么……或许如今,他的太子,就不必吃这么多的苦头了。
棠落瑾和天元帝都有心让宁家为此付出代价,那么,宁山若是还顾念着自己在长安城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和一堆孙子,那么,宁山就必须要回来。至于宁君榆……如今讲究的正是父父子子,宁山若要宁君榆回,宁君榆哪里还有拒绝的权利?
而现下留在长安城的宁君迟和宁君远,二人都是聪明人,想来必然不会让他们失望。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过几日,宁君远和宁君迟兄弟,就先后来了东宫。
宁君远是先到的。
他如今已经年过而立,温润中带着曾经做将士的果决,自己推着轮椅,来见的棠落瑾。
棠落瑾见状,因宁君远已然进了东宫,周围都是他的人,便也没有主动上前,而是由着宁君远自己推着自己,走到了自己身边。
宁君远见状,微微挑眉,笑道:“太子如今,瞧着和平日里的模样,却是颇有些不同。”譬如平日里,太子若是远远地瞧着他这般过来,定会上前来推着他走的。
棠落瑾面无表情道:“圣人尚且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便也罢了。但,在二舅舅面前,这些样子,何必再做?况且,即便是做了样子,二舅舅想来,亦不会对孤改观。”
宁君远沉默下来。
他并不盲目轻信皇后,心中更知道,其实相比皇后,棠落瑾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个人。
然而现在,这个真正无辜的人,却要毁了父亲和四弟的前程。
棠落瑾似是猜到了宁君远所想,一针见血的戳破了宁君远的自我欺骗,道:“自始至终,孤所想的,不过是自保。而始作俑者……不也是宁家人么?二舅舅若心有迁怒,也莫要迁怒孤的好。毕竟,孤的脾气,并不算好。”
宁君远脸一僵,沉默一会,随即叹道:“是我错了。”的确是他错了。现下父亲和四弟的事情,虽然太子是直接推手,但对太子来说,父亲和四弟原本待在边境,对他来说,对他的好处必然大于坏处。因此若非是被逼的气急了,这次也不会这样出手。
“是宁家,对不住你。”宁君远道,“无论如何,宁家先前虽不知皇后用那些人,是用来对付你了。但,错就是错,那些人既是宁家的人,皇后既是宁家女,那么,就是宁家对不住你。”
宁君远坐在轮椅上,微微弯身:“宁家有负太子,臣不敢奢求原谅,只求太子能给臣一个保证——保证皇后和十二皇子,将来哪怕富贵荣华不在,被幽禁宫中或是寺庙,却也能平安康健。太子若能答应此事,待父亲和四弟回来,宁家所有人,再不会放在皇后和十二皇子身边,而是会转而全部支持太子。”
宁君远以为,宁家对棠落瑾有愧疚是真,做出保证也是真。毕竟,对棠落瑾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一旦宁家当真肯用尽一切支持他了,那么,就是为着将来稳妥的帝位,棠落瑾也会答应他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棠落瑾却忽而笑了。
“二舅舅或许不知,四舅舅临走之前,亦让孤做了一个类似的保证。”棠落瑾目光悠远,道,“四舅舅彼时说,‘宁家愿尽心辅佐太子,只求太子,保二人一世平安,保我大棠,当真有至善大师所说的大棠盛世!’。四舅舅的话,尚且言犹在耳,可是,二舅舅瞧,宁家,自彼时到如今,可当真有尽心辅佐于孤?”
宁君远面色立时难看起来。
棠落瑾道:“相似的保证,孤被骗了一次,已然足够。至于如今……二舅舅若还要说这番话,那却是不必。边境军权,虽然大部分掌控在宁家手中。然而皇命难为,宁元帅和宁世子一旦归来,宁家原本掌控的兵权,一部分会被三舅舅接受,剩下的部分,则有孤和父皇的人接手。如此一来,纵然边境会有几年时间的动.乱,大棠,却并非非要宁家不可。”
宁君远蓦地抬头看向棠落瑾。
“二舅舅莫要觉得父皇与孤,太过薄情。毕竟,自皇后嫁给父皇,自皇后生下‘儿子’之时,宁家便早晚会有这一日。”
并非是谁的过错,如此,只是权力平衡而已。
宁家若当真要做世代忠臣,当初就不该跟已经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天元帝结亲。否则的话,今日只是,哪怕是天元帝顾念和宁山的情意,不忍下手,天元帝之后的皇帝,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对宁家出手。
甚至,即便天元帝没有出手,即便他没有穿越而来,即便其余皇子都不得继承皇位,和宁家有关的十二皇子继承了皇位,夺宁家兵权一事,亦不可能改变。
如今,只是因为皇后和十二皇子的作为,这件事情,提前了而已。
宁君远怔怔的看着眼前俊逸冷漠的少年,心中终是明白,少年所言非虚。宁家并非是愚钝不堪,堪不破这件事情,只是身在局中,不愿亦不能堪破。
只是再不愿,眼前的少年,心中定是恨极了他们,才会如此让他们的幻想破灭。
“是臣莽撞。”宁君远喃喃道:“可是,宁家错,便也罢了,那么,君迟和君榆呢?君榆与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做了你十几年的伴读……太子明知其心中所求,一是在疆场上施展抱负,二来,则是将薛氏女重新娶回来。前者便罢了,宁家自作自受,有今日之果,宁家认了。但是,那薛氏女呢?太子明知君榆心中仍旧惦念她,为何偏偏要为她说亲,还是说了一门……”上好的亲事。
虽然对方官职如今才是正五品,却是一本正经的拼搏上来的,原先只有一个原配,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对方性子温和,脾气极好,想也知道,会和薛氏女投契。
薛氏女三年前拿到合离书后,其家人一直在寻觅两人,令她趁着年轻再嫁。然而薛氏的母亲,却意外病逝,薛氏女如今守得三年孝期后,方得再寻良人。原先按照薛氏女的条件,还有母亲去世,只有嫂嫂帮忙张罗婚事的事情,这等良人,是送不到薛氏女眼前的。
偏偏太子横插一族,令那人和薛氏女的父亲相交,如此一来,才有了二人成亲一事。
而婚期,恰好定在两个半月之后。
长安城和边境,一来一回,两个半月的时间,恰恰足够。
宁君远想,棠落瑾定当真是厌恶极了宁君榆的毁约,这才要令宁君瑜赶不上痛苦,赶得上,更加痛苦。
棠落瑾听得宁君远问他这件事,微微扬眉:“四舅舅既敢毁约,便该知晓,孤,并非好脾性的人。”至于其他,他没有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宁君远心生寒意,拳头微微攥着,道:“那君迟呢?你既说了,收回宁家兵权,乃是迟早一事,那么,君迟呢?你要至他于何地?他待你之心……”
棠落瑾打断他道:“结果如何,二舅舅既心中有数,何必再问?至于三舅舅……孤从来都以为,三舅舅才是宁家的聪明人。”
所以这些事情,宁君远想得到的,宁君迟未必想不到。
既然宁君迟想到了,却仍旧选择这样做。那只能说明……
宁君远沉默良久,叹道:“所以,太子定是恨极了宁家?非要让宁家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让皇后和十二皇子生不如死,方能消解心中仇恨?”
棠落瑾一身杏黄色的长袍,站在桂花树下。
桂花正是到了花落时节,淡黄色的小小的花,被风一吹,就落了许多,在棠落瑾身上。
“恨宁家?二舅舅错了。孤心怀天下,宁家也好,皇后和十二皇子也罢,都只是这天底下,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已。如何值得孤,花费力气,去记恨?”
宁君远不意棠落瑾会如此说,正在发怔之时,就见棠落瑾又开了口。
“不过,错便是错,有大棠律法在,犯错的人,孤,同样不会饶恕,亦不能饶恕。”
瞧,他是真的不恨他们的。哪怕当年换子之后,他遭遇了数次生死为难,甚至不得不装疯卖傻,甚至蒋寒漪致死……他都从来不恨他们。
因为他的记性太好,他会记得他们犯过的每一个错误,然后,等待时机,一一让那些人,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接受惩罚,甚至偿还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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