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兮

第四十一章

殿主掷地有声的责问,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像是敲击在挽云心坎上的石块,痛得人心脏好似都要被撕裂一般!过往的那些痛苦记忆一并席卷而来……因为悄悄动情而渐渐枯竭的生命,因为每年一次咒发而不得不服下的解药,那么多痛苦不堪的回忆,潮浪一般一波一波击打着她的神经,像是边的黑洞要将她吞噬……
将即将涌上喉头的腥血努力压下,挽云用力捏紧的十指早已没了知觉。
为什么……为什么下咒的人偏偏是他!
云鹤群在与她目光交织的前一瞬低下头,喃喃念了句“阿弥陀佛”便闭上眼,并任何辩解。
他还能说什么?
不,话可说。
她会恨吗?
很恨。毕竟,是他毁了她的一世……当别的孩子还在襁褓中享受父母浓浓的爱时,她却被赋予了一生的苦难。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如此悲惨的命运?
云鹤群自觉,脸再面对挽云。年轻气盛时的决绝,让他做出了毕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即便再倾尽心力的弥补,也换不回她一个暇的人生……
“好,很好。”
出乎意料平静的声音,除去稍稍颤抖的尾音,竟没有一丝应有的愤怒。
云鹤群诧异地睁眼,却瞥见挽云嘴角稍纵即逝那浅浅一笑,笑得那般平静,笑容中依稀还能捕捉令人心颤的沧桑。
她……
云鹤群不禁怔然——这样不带仇恨却有些苦涩的笑容,若非经历了世间沧桑万事,又怎么可能拥有?
如花一般的年龄,响动四国的名声,光鲜的光环下还掩藏了什么?
这个孩子,究竟还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艰辛?
云鹤群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带着浓浓的愧意,但挽云偏偏不去看。她一步步后退,退得极慢,眼睛的焦距始终落在云鹤群与南宫灵相隔三丈之间的那块地砖上——方正光亮的大理石,如牛奶一般绽着乳白的光泽,却被她方才释放出的内力而打碎,龟裂的纹路一圈圈散开,只需一阵大风便可吹散成灰。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块大理石?因为太多不可预见的因素而粉碎成块……那碎裂了的大理石能做什么?难不成要去敲打将它弄碎的人以此报仇?
她想,不是。
因为咒术,她十几载心旁骛专注武学,从而一战成名扬威四国;因为一颗冰封冻存的心,让她在一个不经意的融融斜阳里,邂逅了那一位深深牵动她心魂的男人……也正因为是十八年来的第一次悸动,才会令她那般震撼与难忘!
是,她失去了的太多太多……但,她也因为不屈与倔强的努力,得到了太多太多!
不同的命运,有不同的活法。她若因为自己从大理石变成碎石块而自怨自艾,从而彻底成了废人,那她会恨云鹤群一辈子!但,现在的她不是废人。
她是挽云,三姝之一的挽云,名动四国、扶摇直上的挽云!
她的黑暗时光,早已过去,她不怨。
她的光鲜时代,才刚刚开启,与他关。
她的命运,由她自己来谱写!
“云门主。”
挽云忽然启口,在那耀眼的曦光下眼神如注,平稳而坦然。
“明日第三轮的魁斗,希望你能亲自上场。”
她转身,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决绝而倔强,亦如那苍穹彼岸最辽阔朗朗的云,气势滔天!
“我要,亲手打败你。”
——
武斗场,一场惊心动魄,腥血满地。
文斗场,风轻云淡里,暗藏杀机。
所有的目光,从笔试开始,便集中在林荌荌与黎若熙两人的身上。
空气中隐隐漂浮着阴沉而压迫的气息,簌簌的笔尖与纸张摩擦声,掩盖住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
人们只能看见六人埋头作答的模样,却看不见如墨如夜的地砖上数蠢蠢欲动的小虫,它们仿佛是受谁召唤,从地砖下缝隙里四面八方渐渐聚拢,小小的牙口,却挥舞着一对闪着毒液光芒的前肢,汇集成一条汹涌河源一刻不停地杀向那宛如牡丹花开的紫色魅影!
——黎若熙。
荌荌半伏在桌上,呼吸细细的,纸上汇集的毒小虫还在不断变换队列行成一个个小字。她的额角隐约有薄薄汗珠,却更像是覆在水晶上的薄雾,极其惹人怜爱,左手却藏着袖中,食指上一只腹部鼓鼓的母虫正在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她的血液!
钻心之痛十指连心,可荌荌却毫惧色,一分分变淡的唇,在娇红似火的衣袍衬托下愈发苍白……
试问,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小人,此刻却以自身血液为诱,召出骇人的千蜂毒虫母虫!以此号令千蜂群虫而攻?
这是一招死招,千蜂毒虫至毒,一滴毒液入体,不出四个时辰便可蔓延全身!中毒之人必经万虫挠心之痛,且世间药可救,除了等着毒发身亡,别其他解脱的方法。
极其狠毒的一招,却也是最万一失的一招——千蜂毒虫骁勇善战,惧任何虫类,即便善蛊的黎若熙,也拿不出一只能与千蜂毒虫相抗衡的蛊虫!
林荌荌的目的简单而清晰,她要黎若熙死,必须,立刻!
为此,她甚至不惜使出娘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到危急时分绝不动用的杀招。
林荌荌的世界,谁也不懂。但她有她的坚持,从来都是。
汇聚的千蜂毒虫将黎若熙从四面包围,其中又渐渐分出另一小波,爬向位处偏南的陈文瀚。
大家还在埋头作答,并人注意到这惊骇的一幕——梁叶咬着笔杆纠结答题还是不答题,陈文瀚得意而笑下笔如风,北宫的两位选手虽答得满头是汗,却也不愿放弃。
潮湿的风里,夹杂着奇异的香。
黎若熙执笔的手一颤,隐约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杀气。一种很奇特、却坚韧如刀的杀气!
她皱眉,第一个想到的是陈文瀚,却也不知她又想捣什么鬼,继而环顾四周。
只一眼,冷汗森然而下!
漆黑地砖上绒绒涌动着数千蜂毒虫!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它们的存在!黑压压的一片千蜂毒虫似那奔腾不断的河水不断向她的身周汇聚,先锋部队甚至已经开始顺着她的座椅攀爬而上!
该死!
黎若熙冷冷勾起唇角——若不是她全神贯注动用读心术窥视梁叶的内心,又怎会让人有机可趁?
她闭眼,五指连动几下,身周风声骤顿,贴身的八个方位已形设下符咒。
她与梁叶之间的读心术不能断,结印符咒能长时间抵御微弱外力的入侵,以此阻隔虫类攻击最是适宜。
果然,前进的千蜂毒虫竖起的长针刺到了一道形的墙,徘徊着停滞不前。
荌荌却不急,只是微微挑眉,左手拇指压挤食指以渗出更多的鲜血供于母虫。
鲜血不断涌入母虫之腹,千锋毒虫群像是立即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焦躁地举止毒液长针,竟一鼓作气奋力而上,几乎顷刻间攻破了符咒之墙!
黎若熙倏地转头——林荌荌,我与你冤仇,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荌荌?”
正在写字的梁叶突然喃喃出声,含墨的笔尖一抖,洒下的墨汁蕴开在昏黄的纸上。
他不解地摸摸脑袋向荌荌看去,没看出什么异常又转眸去看黎若熙,头才刚转过去,恰好撞上她幽暗深邃的眼瞳,美得动人心魄的眼,却蕴着一抹异于往常的神色。
梁叶被看得浑身一个激灵——怎么觉得黎若熙的眼神异于往常的冷然,淡淡眸光中,似乎还闪现出一抹焦急?
焦急?冰山美人黎若熙?呵,怎么可能!
梁叶一边嘲讽自己想得真多,一边准备悻悻收回对视的眼睛,身还未动,却又闻得一声清晰的女声回荡脑中,震开声波的古钟一般嗡嗡作响。
——救我。
梁叶一震,定睛再往黎若熙身周仔细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林荌荌!”
笔杆一丢,梁叶也顾不上答题了,倒眉怒视一旁脸色苍白的林荌荌。
这样的事情他经历多了,荌荌时不时就爱捣鼓些小虫吓唬别人,五颜六色的奇形怪状的什么类型种类都有。起初梁叶也挺怕,后来发现荌荌召出的小虫从不会攻击于他,渐渐地便也不怕了,关键时刻还会充当英雄来解救那些被围困而不知所措的可怜人儿,完事后还不忘狠狠教训这个始作俑者一番!
不过,荌荌若是平日里当恶作剧闹闹便也罢了,今日这么重要的比赛她却拿来害人,也实在太不应该了!这两年他是怎么教她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重复教了几千遍,即便再失忆也该记住了!
梁叶脸色很是难看,反正他也不是很在意比赛,根本不顾主考官“不准离座”的喝令,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黎若熙的座位冲去。
千蜂毒虫察觉到外界有危险临近,几乎同时停止了对黎若熙的入侵,高举毒针列阵以待。
高抬的脚,即将落下。
荌荌脸色突变,左手一翻霍然将手压下!
只是一瞬,举毒针的千蜂毒虫的毒针竟同时放下!风中蒲苇似的齐刷刷一翻,黑压压的背一转露出褐色的腹部,像是一群褐色小虫突然乍现黑砖之上,吓得外围眼尖的百姓连连惊叫!
“天哪!那是什么啊?”
“好像是虫子!”
“什么虫子啊,没见过。”
“是虫子,绝对是虫子!”
在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嚷嚷声中,上万千蜂毒虫腹部朝上痛苦地抽搐着,动了一阵子后,都不动了。
梁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踩着虫尸快步而上,抱起椅上的黎若熙二话不说就退。经过林荌荌身边时,他步子稍微顿了顿,偏头狠狠递给她一记警戒的眼神。
“阿叶……”
荌荌嘴唇煞白,声音也有些发颤。她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袖,却被梁叶一晃身躲开。
他皱眉,极其严肃地看着她:“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不给点教训不行!这一个月都休想指望我给你买糖葫芦!再胡来,以后都不给你买了!”
以后……都……
滴溜溜的眼睛霎时盈满泪水,像是被一记重锤击中,荌荌懵了一般死死地瞅着梁叶愤怒的眉眼,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还是糖葫芦的杀伤力毕竟大啊。
梁叶心中窃喜,脸上还是冷冷冰冰的,抱着怀中的黎若熙直接往场外走。大抵是眼神太过有杀伤力,维护场内秩序的侍卫都忘了拦,傻呆呆地目送两人离去。
他们……不比了?
百姓们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便看见两人莫名退场,而且黎若熙居然还是被抱梁叶着!顿时集体不淡定了,抽气声一浪接一浪。
黎若熙可是轩辕贵妃,怎能任由除陛下外的其他男子触碰?!
梁叶不要命了?
陆纪辰傻张着个嘴半天合不拢,一旁沈天浩伸手帮“他”托着下巴,劝道:“他本就不怎么想来,如今这般局面早就该预料到……只是,他胆子是不是也忒大了点啊啊啊啊!”
“啊——!”
南座的陈文瀚一声惊呼突如其来,与一边哀嚎的沈天浩竟重叠,分贝之高声音之尖利同时超过了外围数千人的嗡嗡议论声!
花容失色的大肚子璎珞皇后趔趄站起,后退着就要倒,伺候在旁的两个宫女赶忙扶住。
主考官不淡定了,一路小跑搓着手,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心里却暗自骂娘——他妈的!今儿个怎么了?哪来这么多邪门的事?
只见陈文瀚纤眉紧蹙,双颊稍显黑沉之色。她右手背上一只千蜂毒虫已死,针尖却刺入了她的肌肤!手背被咬的那一处周围一圈都已经青黑,可那论陈文瀚怎么用力甩都甩不掉!
“又是虫子!”
主考官骂咧了一句,赶紧又躬身抚慰:“娘娘别急,让宫女帮你捏掉就是!”
宫女们战战兢兢而上,好半天才弄掉虫子,可陈文瀚的右手掌整个都肿起,手抖得厉害,渐黑的手背乍一看还挺怖人。
主考官看到如此情景,心底不免打鼓。思及皇太后的吩咐,此时去请示怕也迟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己万万担待不起!一咬牙便高声宣布:“因今日事出突然,本场比赛作废,改日再赛!”
“哪能这样啊!太不公平了!”
“是啊!怎能可以这样呢!”
不顾外围一片嘘声,主考官顶着数白眼与骂声命人搀扶陈文瀚离开文斗场,又命人速速去请太医,自己则抖着胆子陪在一旁。
文斗场早已乱作一团,外围百姓也扎堆高谈阔论唾沫横飞,谁也没注意,场上的林荌荌是何时离去的。
远处,阴云滚滚而来,遮蔽住光辉漫天的阳光。
凉风,渐起,颇有几分秋瑟的萧索。
满地的千蜂毒虫被风卷起,秋叶一般漫天而飘,只是转眼而已,黑漆地砖又恢复了先前的一尘不染。
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所有痕迹,抹去,消失……
——
出了文斗场,黎若熙冷然地了梁叶的胸,梁叶明白她什么意思,便也识趣地放手。
翩然而下,黎若熙拂手理好自己微乱的衣衫,随即抬首饶有兴致地看着梁叶。
梁叶很坦然地迎接她审视的目光,她不说话,他也不打算说,看谁坚持得久。
浅浅一笑,黎若熙摇摇头,率先打破沉默:“你……早知道我对你用了读心术?”
梁叶想了想,诚实回答:“上一场就知道了。”
“哦?”黎若熙淡淡一哼,道:“你倒是挺聪明。”
“也不全是。”梁叶食指一划做了个箭头状:“你的读心术不是单向的,而是是双向的对不对?虽然你尽量放空你的思维,但你本能的反应却是法避免的,不管你控制得多好,相应的我都能感受到一点,这就像你也能隐约察觉我猜出来你用了读心术一样……”他叹口气,“起初我还觉得挺奇怪,以为自己太紧张导致神经错乱了,但重复了几次后,慢慢便也猜了出来……毕竟全场最厉害的女人是你,除了你,我还想不到有谁有这个能力。”
“不见得。”黎若熙偏头:“林荌荌在江湖上可是与我齐名,你为何笃定我更厉害呢?”
“荌荌?”梁叶连连挥手,哈哈一笑道:“那丫头就是个小孩,使毒是厉害,但哪有江湖上传说的那么敌?不过……”他敛去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你瞅着还像有两把刷子的人。”
“是吗?”
黎若熙的反应很平淡:“为何将我带出来?”
“你傻啊!”
梁叶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这茬,狠狠白了她一眼后,大咧咧地伸手就去扯她的手把脉:“既然难受,就别用那么久的读心术啊!你当你是铁打的啊?撑不住还在死撑,撑死在场上你就高兴了?你要那么想进下一轮,下次我让你抄就是了,何必用自己的健康做代价,那未免太不划算了!”
他细心地替她把脉,毒嘴本质却暴露遗,丝毫没顾忌对面站着的是个女生,而且还是这天瀚大陆最优秀的女子之一,唾沫星子落了她一身。
黎若熙抬袖默默擦去,却没有阻止。
“干吗这么看我?”梁叶后知后觉,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后退半步抱胸:“你……该不会是想灭口?”
渐温的眼神刹那冰凉,黎若熙冷然看了他两秒,准备直接转背走人。
“喂喂喂!你问完就走,我还没问完呢!”梁叶急了,大跨步包抄到她身前。
瞅了眼他的脸,黎若熙站定。
“你……”梁叶摸头,想了半天该怎么润色,却又怕自己说不清,于是改用希冀的目光看黎若熙:“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他比赛时满脑子都是穿越的原因啊现代啊沐挽云啊雅蠛蝶啊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些……她难道都……
“不该知道的,我从不多问。”黎若熙一眼了然他的想法,淡淡道:“你的事也好别人的事也好,那是你们的事,我没有兴趣深究。同样,我的事也希望你不要过问。””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么没道德的人。”明明昨晚给挽云去通风报信了,梁叶却半点愧疚也,摆出正人君子的笑。
“还有问题吗?”黎若熙抬眉:“没事我走了。”
“没问题了。”
梁叶看着她离去,那紫色窈窕倩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想着这么好的姑娘最终还是嫁入宫中,难免心底有些唏嘘。
其实,毒罂粟本质并不毒,邪牡丹本质也不邪啊!不知妖白莲,是否本质也不妖呢?
三姝最后那个他不曾谋面的风挽云,又该是怎样一个令人期待的女子呢?
眯眼遐想了半响,梁叶得出结论,耸耸肩,哼着小曲返身离去。
——管她什么样呢,别像沐挽云那样乱搞男女关系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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