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个树妖,有一张美丽的,雌雄难辨的脸。他画着前朝的仕女妆,淡绿色的抹胸襦裙被膀大腰圆的身体撑得变形。那毛绒绒的胸口,旁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温暖。衣服什么的就不说了,这个身体长错地方了吧。
“怎么跑来这里了?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发现常仪,树妖的第一反应,是用两根手指夹着手绢,挥来挥去的赶人。他的嗓音最先是粗厉的男子,最后却已经成了略带沙哑的女音。
“你就是姥姥?这里就是我该来的地方。”常仪说。
“你是来找我的?不,你是来找死的!”树妖姥姥的声音柔情似水,甜美的好像二八芳华的姑娘。
“真是不客气啊。”常仪假惺惺的感叹道。
“男人~”树妖姥姥怪笑两声,几根缠绕在一起的树枝向常仪抽来。
现在说自己其实是女的来不来得及?算了吧,不过是一个树妖而已。常仪也懒得和这伤眼的家伙多说,抬手就是一连窜法决。
不一会儿,树妖姥姥被打回原形,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好像一根上好的木材。
“你还是这个样子顺眼些。”常仪打量着树妖,“我该怎么对你呢?”剧情人物都成了怪,下一步怎么玩?
树当然不会回答她。
“放过他吧……”凄冷的风带来悲凉的叹息,于阴霾中走出的身影,披着厚重的哀伤,晨曦亦染上了悲色。
压下不自觉涌上心头的悲哀,常仪警惕的说:“你是谁?”
来人的一切都隐藏在纯黑的斗篷中,看不清神色。他以一种缓慢低沉的声音说:“你是来找我的。我认得你的脸。”
常仪脸色一变,呼吸急促了两分。她忍着激动,道:“他在哪里?”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将脸——除非他的斗篷是反穿的——对向倒在地上的柳树。
常仪轻笑一声,道:“我留着他做什么?我的家具,最差也是紫檀木的。”
树妖姥姥:……忽然感觉恶意扑面而来。
常仪答应放过树妖姥姥,那个一身黑漆漆就十分合作了。他自称是黑山老妖,本体就是黑山。常仪早看出那个披着黑斗篷的身影不是实体。黑山又怎么样呢?她可是大罗金仙。敢跟她刷花样,直接移去填海。
“他需要阳光。”黑山老妖用这么一句话,理直气壮的将树妖姥姥扔在原地。他领着常仪,穿过茂密幽暗的树林,越过终年不见阳光的溪流,攀上怪石嶙峋的山壁,来到幽邃的山洞前。他沉默的对着常仪,似乎在询问她,有没有胆量进入他的领域。
“我有一个问题,你每次出门,都这么跋山涉水吗,在自己的身体上?”常仪饶有兴致的说。感觉有点儿变态哎。
黑山老妖的脸隐在黑漆漆的斗篷中,看不见表情。他用沉默回答常仪。
“好吧,你的地盘你做主。”常仪笑了一声,当先走入山洞。
山洞内并非想象中的伸手不见五指。在阳光完全无法抵达的角隅,生长的厚重的苔藓,发出淡淡的荧光。还有一些小小的飞虫,有着大大的翅膀。翅膀扇动,留下亮晶晶的痕迹,好像小仙女挥舞着的魔法棒。
“很漂亮。”常仪随口赞道。
“它们不存于世。它们美丽的一生,只能在幽暗的角落虚度。”黑山老妖语调苍凉,“眷顾着万物的太阳啊,她无情的撕裂它们脆弱的生命!”
常仪不置可否。她才不要和一个妖怪谈生物学呢。
山洞还算平坦,只是方向略捉急。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儿,梦幻般的飞虫与苔藓不见了,空气越来越热,前方的石壁隐隐透出红光。这是走到熔岩区了?难道黑山其实是火山?
“你真的不害怕吗?”黑山老妖幽幽的说。在这怪异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显得阴森。
“你没见过真正的力量。”常仪平静的回答。她扭头看向前方,阖目感受了一会儿,睁开眼,道:“你没骗我。那里确实是我要去的地方。”厚重的大地之力掩藏着的,是太阳的气息。原来这就是她心神悸动的原因。是啊,除了太阳,还有什么能令她心神悸动呢?
“我知道你不是他。它造就了我,也令我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一直以来,我看守着它。”黑山老妖放下了兜帽,那是一张年轻却沧桑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眸古井无波,“它是黑山的心脏。带它走吧。”
“失了心的黑山会如何呢?”常仪是一定会带走“它”的。只是,面对这样的黑山老妖,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悲伤了……”黑山老妖叹息着,一步步退回黑暗,却犹如梦幻的隧道中。
黑山老妖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常仪恢复了女子的形貌,深吸一口气,向前方走去。
温度越来越高,隐隐的红色成了金红的光辉。山壁变得晶莹剔透,描绘着瑰丽的纹理。
“好像当年的漆吴山。”常仪叹息。当年,她懵懵懂懂,在黑暗中,追寻着那一点光辉,走入了夜幕下的漆吴山,邂逅了一个美丽的梦。不同于当初的懵懂,她知道,尽头有什么。那是她长久以来追求的。只是……
没有来由的悲哀好像浪潮,一*用来,仿佛要将她淹没。这或许就是黑山老妖口中“无尽的悲伤”。到底发生了什么,常仪不自觉的捂住了心口,太一,你是太阳,不是悲观的小鸟啊。
长长甬道的尽头,金色光辉的中心,没有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也没有灿烂得天地为之失色的金鸟。那里,只有一块金色的石头,拳头大小,光滑圆润。
“太一,你变成蛋了吗?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有这功能……”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常仪缓缓走到那颗金色石头面前,轻轻的伸出手。
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远古的影像浮现。与心上人无奈的分离,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无数妖族的死亡,帝俊的陨落,不周山的倾倒……影像越来越快,好像万花筒,旋转着,再也看不真切,最终化作无尽的悲凉。
这是太一,是他的悲哀。这不是太一,不是他的遗骨,不是他的精神。都说人有七情六欲,成了神仙也不能完全摒弃。这是七情中的哀,东皇太一的悲哀。
轻轻抹去滑落的泪,常仪轻声说:“太一,我带你回家。”
——这种一靠近就不自觉流泪的蛋,要怎么揣走呢?有了!
——嫦娥仙子的暖手炉有“芯”了,它回响了,它终于成铃铛了!
黑山老妖坐在山洞口,他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隐在黑暗中。那张脸已经苍老,干巴巴的,没有生气,好像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常仪缓缓走到他身前,以本来模样。
黑山老妖没发现山洞中走出来的人已经变了样子。他的眼珠子浑浊,看不清事物。
“放过树妖吧。我对他失望。那其实是我的错误。”黑山老妖的声音缓慢,苍老,“他曾是快乐的树妖。我欣喜于他的快乐,将他带回黑山,护佑他成长,也将他拖入悲哀绝望的深渊。他不再是我欣喜的模样……毕竟是我的错误……”
细小的裂纹爬上黑山老妖的脸颊。那张苍老的脸寸寸龟裂,继而风化成沙土。
“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包括他手下那些女鬼。无论原因是什么,因果只能自己背负。”常仪说。
逐渐风化的大脑已经无力思考,黑山老妖无暇去想为什么不速之客的声音怎么变了。风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已经撑不起黑漆漆的斗篷。
“这就是结局了……”黑山老妖用最后的声音叹息。
“如果不是你看守着他,这里会成为地狱。”常仪说,“这不是你的结局。”
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黑色的斗篷落在地上,一个有着淡淡光辉的灵魂飞向天际。
脱胎换骨,白日飞升!
这才是黑山老妖的结局。
把“哀”放进东皇钟,不再被他影响,常仪很快收拾心情,摇身一变,再次成为那个英俊潇洒的斯文败类。
她沿着来路,慢悠悠的走回去。
树妖姥姥倾倒的躯体旁,小蝶神色复杂站在那里。她是鬼身,阳光将她虚幻的身体打穿。她恍若未觉。
“你在想什么?这是你想要的吗?”常仪走到她身后,为她撑起一把纸伞,问道。伞是变出来的?不,美丽爱装逼的嫦娥仙子怎么会没有这种道具呢?
“她怎么了?”小蝶转身,从常仪手中接过伞柄,问道。
“受伤了,要休息很久才能复原。”常仪答道。
“黑山老妖呢?”小蝶又问道。
常仪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走了。”
“是吗?”小蝶柔柔的看着常仪,“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
“不。”常仪说。
“那么,”小蝶忽然展露艳冶笑颜,“我是新的黑山之主!”
“享受这主宰命运的时刻吧。”常仪微微颔首,意味深长的说。放任厉鬼害人?不,她打算回头就给地府去信,告诉他们,黑山有鬼魂占山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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