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青梅,产婆呢?产婆怎么还不来?”一声声凄厉的痛呼从陆家大院东隅角上的偏僻小院落里不断传出来,却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下人好似浑然不闻,自顾做着手头上的杂事,偶有几个面露不忍之色的丫鬟也被管事妈子训斥几声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
江容华死死地抓着身下早已被汗水濡湿的床单,骨瘦如柴的十指由于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指甲也寸寸断裂,扎破皮肤,给雪白的中衣染上点点斑驳的血迹。
羊水早就破了,从两个时辰前阵痛开始她便让小丫鬟喜儿去叫府里早已备下的产婆,到如今非但产婆不见人影,连喜儿那丫头也不曾回来。
江容华仿佛溺水的孩童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瓜似的落下
青梅赶忙又绞了一块面巾子替她擦汗,嘴里不住道:“咱们院儿虽说偏了点,可小姐您生小少爷这么大的动静,正院那儿怎么说也不会听不到,老夫人再怎么不待见您,也该顾着您肚子里的陆家骨血啊!若不是不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奴婢一定亲自寻了那产婆去……”
青梅还在絮絮说着,却在看到自家主子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瘦削面孔时,猛得顿住,一股悲怆酸楚从心头涌上眼眶,又强自忍住,挤出一个笑容道:“小姐你且再忍忍,产婆想必已经在路上了!等您生了小少爷,母凭子贵,老夫人姑爷一定会对您另眼相待,我们也可以搬回离湘院……”
江容华的腹腔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她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急切地想要出来看一看他母亲生活的世界。
十七岁的孕妇强忍着阵阵坠痛,颤抖着手轻轻安抚这个承载着她全部爱意和希望的生命,脑中残留的清明让她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孩子迟早会被闷死在肚子里。
她定了定神,嘶哑着声音对身旁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贴身丫鬟吩咐道:“青梅,你去把针线篮里的剪刀拿来!”
青梅愣了愣,旋即想到她要做什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姐,你,你要剖腹取子,不要,青梅不要,你会死的!”
“快去,不这样,我们俩都会死!”两个多时辰的折磨让江容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她感觉又痛又累,好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青梅看着竹榻上快要不省人事的主子,知道她说得不错,心一横,转头正要去拿剪刀,却听到一个温柔似水又阴毒无比的声音在偏院门边响起:“听说妹妹要生了,姐姐特地来看望妹妹,虽说也是跟妹妹一样庶出的贱骨头,但到底是陆家的子孙不是?”
青梅听到来人的这番话心头恼恨无比,却知道此刻自家小姐和小少爷的命全系在她一人身上,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不住磕头,一边苦苦哀求道:“求七小姐给小姐请一个产婆,奴婢愿意为您当牛做马,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随着青梅咚咚地磕头声,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很快绽开一朵鲜艳的红花。
江淑华新涂了殷红丹蔻的玉手优雅地抿了抿鬓角,并未开口,倒是一旁跟随的丫鬟碧桃下狠手掴了青梅一掌,又将她一脚踹翻:“下作东西,越发没了规矩,什么七小姐,八小姐的,该叫少夫人!”
“是,是,是,奴婢嘴笨,还请少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家小姐!”青梅忍住肋下的疼痛,磕头如捣蒜。
江淑华好似听了笑话一般掩唇道:“真是个傻丫头,瞧你说的,容华是我的妹妹,我岂有不帮她的道理,你瞧我不是把最有经验的孙妈妈请来了。”
江淑华话音刚落,身后的下人队伍里走出一名四十上下,圆脸灰衣的老妈子。
“孙妈妈,容华虽是妾室,但肚子里头的到底是我们陆家的骨血,你可要好好帮她接生,一会儿相公下朝回来,定会重重地赏你!”
血水混着汗水让床上的孕妇脏污不堪,江淑华嫌恶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是,少夫人,奴婢替人接生无数,从未出过岔子!”孙妈妈一面涎脸儿笑道,一面大手重重按上江容华高耸的腹部,强大的压迫感将原本已经累得失去意识的孕妇生生痛醒。
“你,你要干什么?”江容华勉力护着肚子,避开那妈子的手,视线移到正巧笑倩兮的好姐姐脸上,是以那话不知是在问孙妈妈还是问江淑华。
“妹妹,孙妈妈经验老道,想必是最不会错的,你该乖乖配合她才是,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江淑华笑得柔美,又不着痕迹地朝身边的两个得力丫鬟使了个眼色。
后二者点点头,走上前正要动作,却被看出门道的青梅拦住:“少夫人,小姐是您的亲妹妹,又与您一起嫁与姑爷,如今她临盆在即,姑爷又上朝未回,您作为主母怎么能这般害她!”
“倒是个忠心护住的丫头,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只可惜跟错了主子!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赏给路边的乞丐,再卖到花满楼!”
青梅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两双大掌像铁钳一般怎么也挣扎不开:“小姐,小姐……”
绝望凄厉的呼唤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在江容华无比痛楚的身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她睁大眼睛又缓缓闭上,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青梅,是我连累了你!
忽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腹部传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孙妈妈狞笑着在她肚子上重重一掌,一股热流从下体淌出。
江容华心里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左右死死按住她的两个粗使婆子,又使出最大的劲朝孙妈妈踹去,那老妈子哎哟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江容华却是感到身子一轻,同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在小偏院响起。
她心头一喜,正要起来看看这个还未出生就饱受折磨的小东西,竟被碧桃抢先一步拿锦被连头带身裹了抱在怀中,而那孩子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江容华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奋力朝碧桃扑去,试图抢回自己的孩子,无奈身子实在虚弱,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未碰到,便从竹榻上狠狠摔下。
“出了什么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一个穿深褐色直缀,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跨入门内,只是眉宇间偶然浮现的阴鸷之气让人有些不舒服。
“相公!”同样的两个字从不同的两个人口中说出来饱含不同的意思——江容华的重燃希望和江淑华的……饱含委屈:“相公,妾身得知妹妹今日临盆,便早早带了产婆丫鬟候在外面,岂料妹妹吩咐了底下丫鬟如何也不要放我进来,还口口声声说我会加害于她……”
美人垂泪当真有一番弱柳扶风,娇花照月的姿仪,陆梁轻轻搂着她,口中低声安慰着,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浑然不管榻上去了半条命的江容华。
江淑华得意地朝她瞥了一眼,嘴里接着道,“幸而,妾身知道其中的厉害,好不容易说服妹妹,让府里最有经验的孙妈妈替她接生,终于为陆家,为相公你添丁加口了!”
江淑华拿帕子沾了沾眼角,仿佛方才拼死产下一子的是她一般,陆梁面上一动,轻声问道:“孩子呢?”却连看也未曾看江容华一眼,碧桃抱着裹在锦被里的婴孩,半晌没动。
陆梁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颇不耐烦,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江淑华轻咳一声,碧桃扑通跪地,哭道:“姑爷息怒,容姨娘她,她生的是个死胎!”
“你说什么!”江容华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你撒谎,我的孩子明明好好的,他会哭,我听到他哭了,我听到他哭了!是你,是你们把他害死的,一定是你们!”
江淑华好似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低呼一声,躲到陆梁身后:“啊,妾身曾听人说产下死胎是大大的不祥之兆,这里面带的晦气轻则阻挡阖府上下的运势,重则……克死亲近之人,这可如何是好!”
江容华拼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推开碧桃,将渐渐僵冷的婴孩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温暖起来,然而那冰冷反而如附骨之蛆透过衣衫传到她的心底,将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掐灭!
她死死盯着好姐姐雪白惶恐下幸灾乐祸的小脸,一股极强极浓的恨意从骨髓深处萌生出来,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几近癫狂:“江淑华!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三番两次频频害我,先是夺了我的嫡妻之位,让我身怀六甲蜗居偏院,现如今又害死我的孩子,我今日便要与你鱼死网破!”
“贱人!贪图富贵,庶代嫡嫁,寡廉鲜耻,如今又产下死胎,还要伤害淑华,真当我陆梁死了不成!”
男子怀里搂着美人,眼底一片冷漠,苏绣祥云纹皂靴踩在江容华的左脸上,仿佛还不解气似的又重重碾了几碾,冰凉的青砖地让她一阵瑟缩,头颅却是要炸了一般的疼!
“蠢材啊蠢材,你当她是完美无瑕的白玉,温柔娴淑的佳人,却不知是个内心早已腐烂生蛆的蛇蝎,你当是我要嫁给你么?如果不是她们……”
“啪——”陆梁抓着江容华的长发强迫她仰起头,又狠狠掴了她一掌:“贱人也配与淑华相比?她美丽大方又善解人意,与你这等泼妇有云泥之别,我当初为她休了你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江容华睨了眼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两年的男人自嘲一笑,她怎么会以为他曾经的逢场作戏是真心实意,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原谅他的苦衷,甚至就在刚才她居然还把自己和孩儿生存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江容华,怪不了别人,一切只怪你自己太懦弱愚蠢!
“相公切勿动怒,妹妹只是受不了失去孩子的打击才出言不逊,不如妾身与你先行离去,让她好好静一静!”江淑华靠在陆梁的怀里柔声劝道,仿佛刚出生的猫儿般温顺可人。
陆梁宠溺地抱了抱她,再不看委顿在地的苍白女子一眼,拂袖而去。江淑华落后一步好似想起什么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孙妈妈不经意道:“听说女子产后保养不当,极容易引发……血崩,妈妈经验丰富,想必知道该怎么做……”
“容姨娘,你也是个可怜人,休妻为妾,又死了孩儿,老婆子我看着也不忍心,所以……不如早早地投胎,兴许还能落生在个好人家做个嫡出的小姐!”
乌黑的汤药从口鼻处强行灌入,腥苦的味道浓烈无比,仿佛要把她的心肝也染得漆黑。
“若有来生,我一定要让害我的人全都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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