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觉得奇怪,便又换了几个角度多卜了几次,但也看出什么旁的端倪,每次让她看到的结果都是“换汤不换药”。
领兵前行的只有雁逸、下战书的人是雁逸、沙场上厮杀的仍是雁逸。
戚王这边,她来回来去看,都是他带着那几十人纵马驰骋,最初那次是山野间,第二次似乎正穿过一道厚重的城门,第三次则已是在某座城里了。
她看到他周遭屋舍俨然,过往的行人商贩不少,见到这一队人马都纷纷避让。有个推着板车运送布匹的男子没来得及避,便连人带车都被驰过的马匹撞翻了,五颜六色的花布散了一地。
……但也没见嬴焕停下半步。
这必是出了什么急事了。阿追心里想到这点,可也只能想到这点为止。俄而有人来喊她,说再有一刻便是辰时开始祭礼的时候了,她应了声“好”,便将占卜石收了,回到殿前去等。
参礼众人也差不多到齐了,阿追目光扫过,将人员清点了个大概。想了想,皱眉问苏鸾:“阿茗呢?”
阿茗是乌村的一个姑娘,乌村上下除了莫婆婆外,便是她占卜最准,先前头一个卜到戚王要去“亲征送死”的也是她。这回祭礼阿追点她做赞引,此时却不见她在。
苏鸾正帮莫婆婆整理腰带,听言抬头:“她说她身子不太舒服,许是这几天累着了,便换了阿矜替她。”
阿追了然点头,当下便去寻了阿矜。虽则祭礼的流程如何众人全都烂熟于心,她仍是将易出小错的地方都叮嘱了一番。
辰时,城中四角的钟楼大钟撞响,钟声停下后,便是行礼之时。
殿前,纠仪官唱曰:“整肃衣冠——”众人便都恭谨颔首,再细细查验一遍是否有衣冠不整之处。
一道院门外的墙下阴影里,一位年轻女子静看着里面祭礼开始,便转过身去,压轻了脚步,出了外面头进院的大门。
周遭的两条街都戒了严,见她出来,便有护卫奇怪道:“阿茗姑娘?里面的祭礼不是开始了?”
阿茗点点头:“睿王姬衔雪请了位要紧的客人,许是起晚耽搁了,国巫让我去客栈迎一迎她。”
那护卫有些迟疑:“这若要进外人……”
阿茗显然一怔,旋即蹙眉:“……呀,我忘了这回事了,也没跟国巫多讨个腰牌。”她想了想又说,“不然这样,我仍是去请她来,郎君若不放心,一路随着便是。我便同她说这是安全起见是以添个人护着她,到时再同王姬解释解释就是了。”
她如此通情达理,那护卫明显松了口气。二人便一道离开,也未走太久就到了一座客栈前,那护卫不好随进去,就由着阿茗自己进去请人。
阿茗拾阶上了二楼,推开房门,房中以黑纱遮住面容的女子立即迎了上来:“怎的还带了别人!”
“防备太严,有他在,反倒容易进去些。”阿茗从容地道了一句,静静神,便又显了些紧张,“夫人当真要……”她蹙着眉静了会儿,“其实国巫……国巫也不曾和戚王殿下太亲密。”
雁迟“嗤”地笑了一声,未作多言,转身从剑架上取了剑。
再踱回阿茗面前,她才清淡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要殷追的命,你眼红她的名位钱财,我们各取所需而已。你卜得此事会成,这便够了。”
“……”阿茗便不再多言了,低了低头,退开半步让雁迟先走。
确实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殷追随随便便的一个占卜,便动辄能换几十两黄金,旁的巫师未必真做不到,只是有她在上头压着,旁人永远不值这个价。
而若国巫不在了,旁的巫师便能活得更好,何况……戚王或许还会再立一个国巫。
至于雁迟为什么非要国巫的命不可,那和她没有关系。
阿茗思量着,逐渐心平气和,她与雁迟一同下了楼,走出客栈,向那护卫浅笑道:“劳郎君久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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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侧素来凄清些的城门处突然灌入马蹄声,守城的护卫神思一提,紧张地循声望去,辨清来者蓦然一惊。
一行人马卷土而过,已入城门也未放缓半分。来往的行人商贩赶忙避让,然则有条巷子过于狭窄,人马又来得突然,难免又人闪避不及。
“啊”的一声惊叫,一推着板车的男子骤被马匹撞开,他连忙往旁躲避,倒没受什么伤,满车的布匹却撒了一地,有几匹撞散后又被马蹄接连踏过,断是不能再卖了。
嬴焕未停,闻声回头扫了一眼:“拿二两银子赔他布钱。”
“诺。”侧后的护卫一应,缰绳一勒转身而去。
往南不远便是王宫,他知这日是祭月主的日子,在王宫门口停也未停。
一路策马疾驰至月主庙附近,见两条街外便已戒备森严,嬴焕稍安了些心。
“……主上。”守在街口的护卫诧异地见礼,见戚王下马,便上前去帮忙牵马。
他问道:“已在行礼了?”
护卫答说:“是,两刻前刚开始。”
“下马,以免惊扰月主。”嬴焕说罢,定了口气。静看了会儿眼前空荡的街道,心跳莫名的快了起来。
说不准是将见到她的激动,还是了却心事的轻松。他气息一舒,只觉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都消散不见了。
依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不眠不休地奔了两天半,上好的快马都累死了几匹,不过还好按期赶到了。
脚步一提,却忽觉使不上力气。戚王身子一倾,身后的护卫眼疾手快:“主上……”
他抬手示意无事,又缓了两息,道:“走吧。”
月主庙中,祭祀尚在继续。
殿门紧阖着,国巫正在殿中祷告,一会儿她结束祷告、出殿,撤馔之后众人分食福果,祭礼就算结束了。
并无闲杂人等观礼,参礼众人正面朝正殿跪伏于地,没有人注意到次进院门后面静立的人。
阿追祷告完毕,殿内候命的执事推开殿门,她面朝神像倒退而出,殿外的礼官唱道:“礼成——”
她刚半转过身,陡见一人影直扑而来!
阿追错愕间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在刚阖上的殿门上一撞,又跌进殿里。
“谁!”阿追惊喝,逆着投进殿中的阳光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见一剑刺下,又急向旁躲。
一众参礼者或仍还未来得及起身,或未能反应过来。阿追躲过一剑后才见门边僵着一护卫模样的人,疾呼:“救命!”
那护卫却是方才随着雁迟与阿茗一道进来的,刚猝不及防地被雁迟拔了剑,惊然追来却无法挡她,骤闻这一声呼喊方回了神,不及多思,赤手去与雁迟相搏。
雁迟目光凌然,手起剑过,阿追只闻一声惨叫,半条还带着护臂的胳膊蹭着脸飞了过去。
她才刚逃开两步,蓦地被这血淋淋的场面震得浑身僵住。
“你……”阿追盯着她,只觉连呼出的气息都发冷了。
双眼从斜刺进殿的阳光中缓过来些,她这才看清对方是谁:“雁迟……”
雁迟无甚反应地步步逼近,阿追被迫一步步后退。
已有护卫从庙外冲了进来,见二人相隔不过三步又不得不止步,个个持着刀剑,却都不敢妄动半分。
殿外安静得只剩下一声又一声存着心惊的呼吸声。
衔雪从腰间摸了铃朵女王给她的连弩,抬手试着瞄准,几度未果。
苏鸾脸上惨白一片,摒着息强定住神,便欲夺身边护卫手中的长剑。
她想先有件兵器在手,再寻机救阿追,可那护卫由着她抢了剑,便伸手挡了她:“女郎莫急。”
“救人啊!”
“等弩手。”那护卫压音说着,目光不敢离殿中分毫,“应是片刻就能到。”
阿追已又被逼退了两步,心弦越绷越紧:“夫人为何……夫人可为上将军想过?!”
“你还敢提哥哥。”雁迟的一声冷笑像是从万千怨愤里逼出来的,“就因为你,主上要送我去蠡州,他便也肯送我去,就因为你!”
阿追恐惧里都仍觉得荒唐:“是你先要杀我!”
“是!是我想杀你!”雁迟的怒语盖过她的声音,阿追不敢出声,怔怔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主上起,便已喜欢他了!”雁迟眉心蹙着,“我求着他娶我、让哥哥求着他娶我,他才不得不娶!我原是不怕的,我不怕他不喜欢我,反正后院里哪个女人他也不喜欢,待我还是最好的!”
她越说越激动,嗓音沙哑起来:“可你凭什么……为了你,他竟肯重开青鸾宫!”
阿追又退一步,后背蓦地碰在一方矮柜上。她伸手一摸,柜上有一小小的三足铜鼎。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雁迟近乎疯狂地喝问着,蓦见一铜鼎横空飞来。
阿追原想逃开,刚挪一步便见那铜鼎“铛”地一声被她挥剑挡开。她顿时如鲠在喉,却不见雁迟更怒,只又冷笑了一声,剑刃横在了她喉间。
“很有胆识啊,国巫。”雁迟切着齿道,她向前倾了倾身,二人间只隔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利剑。
她冷睇着阿追面上的惨白,又轻笑说:“你真让我害怕——我那样爱慕戚王,可你竟让我想寻旁人来替他!”
顷刻间,阿追惊得杏目圆睁:“什么……”她旋即想起,“你是说甘凡……”
昔日甘凡给戚王施的邪术并非简单的索命,而是逐起魂魄取其躯壳。换言之,如若这邪术成了,外人眼里戚王仍活着,只是实则已是甘凡了。
雁迟想得到戚王的嬴焕……却并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嬴焕”?!
阿追惊然觉得这个人真是疯了。
雁迟直激动得眼里逼出泪来:“我以为你占卜失误害我瞎了,他总会为我想想的,可他竟也不怪你……”
她果然是故意的。阿追奇怪了许久,为何自己的占卜会出现那么大的偏差。
“可我又偏贪恋他那些他留下陪我养伤的时日!”雁迟的泪水快落如急雨,却又悲愤得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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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外,满院护卫看着已一步步挪至正殿外墙门边的人,只觉一切都凝住了。
几次有人想上前,又都被他示意止步,不得不停下。
弩手也已到了,怕惊动里面便未进院,伏在正对面的墙头上,瞄准了里面,蓄势待发。
嬴焕摒着息探身向里看了一次,看清二人的位置便缩了回来。转瞬意识到有多危险,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
他压住思绪听着,里面阿追的声音发抖发得厉害:“你真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这会牵连上将军?”
他摸索着,猜她在说话,雁迟便必定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再舒口气,嬴焕再度侧身往里看。
“你可以自欺欺人地让甘凡替戚王宠你……可你亲哥哥的死活你也不在意么?”阿追鼓足勇气喝问,话音未落,余光倏然扫见殿门边的半个身影。
他怎么……
她猛出了一阵冷汗,直觉不可能。然则再看看那人身形,纵使只有半个身影、纵使只是个侧脸,也绝不会是别人。
嬴焕小心地又偏了偏头,二人视线一触。
她想看他,又因怕惊动雁迟而不敢多看,正心绪复杂得亦喜亦悲,他含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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