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他还是季雪庭都很清楚,这从灰堆里扒拉出来的木薯自然是不可能下毒的。
季雪庭被晏慈点出了嘴硬心软这一点,脾气却依旧傲慢尖锐:“呵,那你猜对了,我自出生以来,可真没遇到什么人,需要我去说什么软话。”
听到这句话,晏慈无声地笑了笑,紧接着便在季雪庭再开口前,举起那喷香的木薯,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干净了。
这番小小的争执之后,季雪庭也终于放下了满身防备,再也掩不住一声疲惫,打起了瞌睡。
晏慈倒是让季雪庭睡到了烘热的灰堆上,可他自己却坐到了洞口。
季雪庭本来都快睡着了,看到那人忽然这般举动,一下子又警醒了起:“你干什么?”
他问道。
晏慈:“自然是守夜。”
说完,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唇边忽然泛起了一抹微妙的浅笑。
“毕竟,除了要提防那叛党回来搜山,这里还有一些别的隐患。”
“别的隐患?”
“四殿下有所不知,根据记载,在这处山中有种妖魔,唤作发女,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披头散发的乡村妇人在山间游走,可若是你走近一点去看,便会发现,那发女的眼眶和口中,竟然也生着漆黑的头发……”
晏慈说起那发女的传说时语气也很是平淡,与其说是在描述鬼怪,倒不如说在与人谈公务。
然而他越是这样,那发女的形象就越是生动鲜明。
季雪庭躺在洞穴角落,周身疼痛,困得半死。他心知为了明日奔波,
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赶紧睡去,然而,越是这样想,他脑海中就越是不断地回荡着晏慈平淡的话语。
【“你走过去,那发女便倏然回头……”】
【“她会问你,她的头发好看吗?”】
【“每说一句话,她口中的长发便会又伸长一丈,那些发丝会在地上蠕蠕而动,慢慢缠上你的四肢……”】
……
季雪庭咽了一口唾沫。
他才不会害怕这种无稽之谈。
他对自己说道。
结果就在此时,在浓稠漆黑的夜雾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呜咽。
良久之后……
“晏归真,我,我能不能去你旁边睡。”
季雪庭干巴巴地开口道。
晏慈:“哦?四皇子是害怕了?”
若是往常,季雪庭少不了再跟这晏慈胡搅蛮缠一般,可这时候他却是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了。
“是,是又怎么样?你方才说了那么多,还不准我害怕了?”
季雪庭自暴自弃地开口道。
“这样啊。”
晏慈沉吟片刻,季雪庭心头一松,刚以为那家伙会跟自己身边的那些宫人与狐朋狗友一般,只要自己稍稍让步便会顺着自己,却没想到,下一秒就听见晏慈轻声细语,格外温和地冲着他道:“既然是有求于人,四殿下也总得说点软话来让我听听吧?毕竟这守夜之事事关重大,我还是得权衡一下。”
季雪庭:……
紧接着,晏慈又道:“哦,对了,我忽然想到,其实这山间还有一种鬼怪,唤作赤发鬼,身长九尺,宛若壮汉,可声音却宛若幼童,在夜间若是听到孩子哭声……”
季雪庭深吸了一口气,直接打断了对方:“晏归真,我错了。”
只不过听到这具讨饶,晏慈却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他抱着剑靠在洞口,一字一句,凉凉道:“四殿下,这是道歉,可不是软话。”
季雪庭沉默了。
就在晏慈觉得,那养尊处优的少年应当是真的被自己惹毛了,即将要开始发火时,他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声格外软,格外可怜的低语。
“归真哥哥,你别说了,我真的害怕了。”
少年人的嗓音还有些劳累过度所带来的沙哑,一旦这样放软了声线,听起来,倒有那么一点儿,像是刚刚哭过一般。
怦怦——
怦——
向来性格冷酷,心思缜密的晏家少主晏归真,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夜里,因为这样一句故作小意的可怜低语……而乱了心神。
第53章
季雪庭依稀还能记起三千年前,自己与晏慈在那次逃亡时所经历的种种。
深山之中,前有山林野兽,后有叛军追击。他们两人东躲西藏了好些日子,却靠着晏慈博学多识的诸多谋算,奇迹一般地活了下来直到获救。
想来大抵也正是因为那段说得上是相依为命的日子,才叫季雪庭之后那般轻易地放下了诸多防备算计,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那个总是要捉弄他的凉薄之人吧。
……
……
……
“唉,不过也就是在面前我才敢说,那天衢上仙这番下凡,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吧?我倒是希望他一直这般正常下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老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我的眼皮竟然也跳得厉害,季仙官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季仙官,季仙官?”
耳边传来了鲁仁的声音。
季雪庭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即便回过了神。
“鲁仙友,不用太过担忧,想来天衢上仙下凡也是为了早日抵去身上责罚,应当不会再像是之前那般,那般恣意妄为,行事唐突了。”
季雪庭暗暗运功,化去心头一丝淡淡隐痛,面上却是不显,依旧平和淡然,自然而然便接上了鲁仁的话头,丝毫看不出之前有任何恍惚。
那鲁仁得了季雪庭这般安抚,面色稍松。
初时见面,鲁仁此人面目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可憎,可自从青州之行之后,他却自觉自己与季雪庭同甘共苦了一番,生出了许多澎湃的同僚情。
如今天衢仙君既是不在,他忍耐了片刻后,又将屁股往季雪庭那边挪了一点儿,然后压低了嗓音,轻声开口问道:“那个,季仙君啊,我其实一直就有点儿在意,天衢上仙如今这般冷静,可是你用了什么办法?是玉皇钟?还是,那个,那个你与他之间……”
好了,这便是亲密同僚情中生出来的纯粹吃瓜心,八卦胆。
季雪庭轻声笑了笑,没等鲁仁说完,便已经十分确定地摇了摇头:“我与天衢仙君的那些前尘往事早已如过眼烟云。”
鲁仁皱了皱眉,迷惑道:“可是我见你对他倒是十分温柔可亲。”
季雪庭噗嗤一声,忽然侧头,深深望向鲁仁:“我待你也是如此啊?”
季雪庭容貌极为俊美,如今半边脸倒映着身侧火光,愈发显出他五官明丽动人,而他说话时,双眸湛然宛若宝石一般光华流转,当真称得上是风华无双,直教人甚至不敢直视。
“咳咳咳咳——”
被口水猛然呛到,鲁仁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整个人差点直接从充当座椅的横木上直接跌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只是被那季雪庭这么一望,被美色冲得头脑发晕,背后却平白渗出一层冷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冷冷窥视,随时要至他于死地。
鲁仁打了个寒战,坐稳之后下意识地离季雪庭远了些。
而此时季雪庭恢复了寻常模样。
“鲁仙友,我早就说过啦,我是个修无情道的人。”他喝着酒,仿佛只是随口调笑道,“你们是我同僚,我与你们相交自然温柔可亲,但也仅是如此而已,这世间众人对我来说,并无一二。毕竟,修无情道的人,真的都很无情的。”
“这,这样倒也不错。无情无爱,自然也无忧无恨。挺好。”
鲁仁讷讷道。
忽然之间有些后悔自己在季雪庭面前提起这些事情。
季雪庭见鲁仁不再八卦,神色愈发和煦。
只不过喝着天衢为自己准备的酒,其实就算是“真的很无情”的季雪庭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要说起来,其实季雪庭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烦恼过——他确实无情无爱了,可依旧还是十分怕麻烦。
本来季雪庭还很头痛,只怕天衢这次与他一起下凡,会跟之前那般那样动不动挖心挖肺血糊糊的让他原谅,弄得季雪庭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当然,就算没有那样动辄掏心,那人疯疯癫癫,哭哭啼啼,终日在他耳边哇哇叫着“阿雪”“阿雪”,也着实很吵,顺便也很妨碍他做事。
好在,天衢这次终于正常了。
季雪庭倒是不想探究更多,只觉得若是天衢能够继续这般下去就是最妙不过。
就在这时,季雪庭忽然觉得神魂之内,有锁链簌簌而动,倒像是在他神经上轻扯了一下。
季雪庭握着酒瓶的手轻颤了一瞬。
是天衢回来了。
季雪庭立即意识到了这点。
唔,好吧,这也是他这次下凡后的难得的一点不满:一直到现在,季雪庭还是没习惯玉皇钟的锁链将两人相连导致的那种神魂相牵的古怪感觉。
“我回来了。”
眨眼间,山林的暗影中骤然映出一道金光,随即那缩地成寸的法阵中便出现了某个白发仙君冷峻消瘦的身影。
“唔,天衢上仙安好。事情可还顺利?你这次回来得似乎比先前早许多。”
季雪庭转身,冲着天衢微笑着招呼道。
天衢站在远处,顿了一顿,才暗哑地应道:“事情都已经了结。此处并无旁的公务,我们明日便可照常启程前往白水城。”
“那便好,辛苦你了。”
季雪庭也照常这么说道。
在他身侧的鲁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立于阴影处的白发仙君,心中再一次腾起季雪庭的赞叹。主要是此刻季雪庭神色自若,声音清朗,可鲁仁却看得分明,那天衢仙君凝望着季雪庭的目光,已经灼热到令旁人都深感不安的程度。
若不是很确定,那人真的便是一位货真价实,自玄穹而来的上仙,鲁仁甚至都觉得如今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已经饥渴了数千年的幽冥恶兽。
而对于那只恶兽来说,唯一可以缓解那痛苦欲死的饥渴的,只有篝火旁神色淡然,无情无爱的仙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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