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内,谢行之捏碎了手边的茶杯。
赵成洲有野心有谋略他是知道的,毕竟也是自己舅父的儿子,当年东宫落魄时,赵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留在东宫与这群饿狼虚与委蛇的时候,赵成洲自己扛着包袱去了边关,闯出了名声,这样的人心狠手辣起来不比他差。
他也乐得和赵成洲做交易,毕竟还有一丝血缘关系捆绑着,自己人到底是比外人好用。
可是如今这跪在地上的奴才也想要自己掌控权势,建立根基,甚至还学会威胁他了?
呵——
让霍长君求情,他便如此笃定自己会答应吗?
李德让在旁边悄声让小宫女们收了残渣碎片,然后又拿来纱布和药粉为谢行之包扎。
待一切都处理好了,他才低声询问道:“陛下,这圣旨,您写吗?”
谢行之抬眸,幽深的瞳孔缓缓舒张开来,他轻笑一声,“不听话的奴才,你何时见我轻饶过?”
此言一出,李德让脊背一凉,心知这回赵大人太心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叫陛下猜忌了。
谢行之摊开明黄色的布帛,御笔一挥,玉溪落下,圣旨即成。
他扔了笔,淡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
成景四年,四月初七,天气转暖,花开草长是为春,这是充满了希望的季节。
而帝着令,“楚家第七女,气质温婉天成,秀外慧中,是为佳人,故封为贵嫔,赐号婉,着即刻入宫侍奉,不得有误。”
霍长君听见消息的时候,喝汤的勺子不小心落在了桌子上,砸碎了碗盘。
她眼眸呆滞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她痴道:“他要纳楚七为妃?”
身旁的连雀艰难地点了点头。
霍长君怒吼:“他是不是疯了?”
谢璟之娶楚玉娇,他纳楚七,如此明显地和谢璟之打擂台,他难道忘了当年刚登基的时候被恭王党羽压着朝政无法施行的时候了吗?他难道就不怕逼急了谢璟之,狗急跳墙,到时候朝堂大乱,百姓民不聊生吗?
前有燕国虎视眈眈,后有谢璟之党羽未除,他如此肆意妄为,那才真的是大汉危矣。
连雀不敢吭声,霍长君一拍桌子猛地起身,就要出去找谢行之理论,却被长春宫门口的侍卫给拦下了。
她冷眼看着这两个人,冷道:“让开!”
侍卫不敢私自放行,劝道:“娘娘请回!”
霍长君握紧了拳头,目露凶光,“你们知道的,若我真的想出去,你们拦不住我,别逼我出手。”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重复道:“娘娘请回!”
霍长君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下一瞬,她便和两个侍卫打斗了起来。
只见她一如从前的出手果断利落,身姿轻盈飘逸,便是一身厚重的宫装也挡不住她拳头的发挥。
连莺在一旁看得嘴巴都张大了,慨叹了一句,“奴婢还是第一次看见娘娘出手打人,好厉害。”
只见霍长君截了二人的兵刃,转手就架在了侍卫的脖子上,动作之快叫人一时间竟看不清。
她面容肃穆冷静,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咋呼热闹好说话,霍长君寒声道:“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是我硬闯的,与你们无关。”
话落,她扔了长刀,飞速离去,步子快得长裙都要在身后追赶,完全没了往日那副端正温雅的做作。
连雀连莺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
她的拳头带着劲风,来势汹汹,便是李德让瞧见了这会儿也不敢阻拦,忙叫太和殿的侍卫都住手。可侍卫们停手了,还不等李德让通报,霍长君就直接把他撞开,闯了进去。
只见谢行之正在练着书法,霍长君抬手就撕了他的破字,骂道:“你发什么疯?一国之君,出尔反尔,和自己表哥抢女人?你这样还配做这个君主,还配让那么多人为你出生入死吗?”
谢行之看着被她撕得稀碎的字竟是少见的没生气,看着霍长君气得呼吸急促,面颊鼓鼓,眼珠瞪大的模样,竟还笑了起来。
他放下笔,道:“你这样像极了当年还在太子府的时候,我弄坏了你的玉箫,你气得将我的太子府都砸了。”
闻言,霍长君微怔,脑海中不自觉地忆起了那时候的事。
那是谢行之的生辰,那时她想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听闻他喜好音律,便特地寻了制箫师傅,自己学着做了一支玉箫给他。
她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学做这么精细的玩意儿,弄坏了好几块玉好不容易才做出一支合格的箫,她满心欢喜地捧着那只箫想要送给谢行之,可他看见的第一眼便是说:“好丑。这么丑的东西简直脏了孤的眼睛。”
然后便随手把那支箫往石栏杆上一碰,“砰”的一声,玉箫便碎落了一地。
谢行之淡道:“长君,你总是喜欢为了些不重要的东西大发雷霆。”
他深暗的瞳孔透着一丝冷意。
“这样会显得你的怒气和情绪很廉价,连带着你也很廉价。”
他的话就像是一块海绵,紧紧地塞住了霍长君的喉咙,把那口浊气堵在霍长君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折磨得她快要吐了。
嘴里似乎尝到了一丝咸腥味儿,霍长君浑身僵硬,脑袋麻木,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谢行之续道:“我敢纳楚七自有我的办法,又何须你替我操心?”
霍长君眼底的光亮一点一滴暗淡。
说的是啊,她从来都比不上谢行之聪明,过去的十数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谢行之告诉她你要做什么,你该做什么,你当如何?她只需服从只需忠诚,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当真是做了一条好狗啊。
她凭什么会自恋到以为她能懂得一点点谋略算计,看得懂一丁点人心利益便有资格置喙谢行之的做法?
呵,当真是班门弄斧,丢人现眼啊。
霍长君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她像是被人扒光了皮的死鱼扔在了沙滩上,被眼前的人一眼就看透了所有,只落得一个贻笑大方的下场。
“至于你的霍家军,放心,朕还不打算亡国。”
谢行之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冷道。
霍长君心口的血液倒灌,体内气息紊乱,不讲章法,她浑身都压抑紧绷得疼,像是被人不停地抓住头发按进水里,直到最后一口空气消失才抓出来,然后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全身都疼,呼吸都带着苍白的血迹。
是了,她该担忧的是霍家军,是霍家军,其他的人都不重要才是。
她缓缓抬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她道:“恭祝陛下喜得佳人。”
第21章 行之哥哥 本文周四入v,谢谢大家。……
两次禁足还强行打伤侍卫偷跑出去,无视宫规。
这回不仅是被谢行之斥责了连太后都动怒了。
寿康宫里,许久不见的欣荣太后看着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的霍长君,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太后怒斥,“我道是你放下了他,你倒好/青/天/白日,一国之母,带头无视宫规,打伤侍卫,你这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人家手头上送吗?”
她指着霍长君的鼻子怒骂,“你知不知道朝中有多少大臣对你的所作所为已有非议!你至今无子,久居中宫已是招人眼红。可你呢?不仅不懂得小心行事,还屡生是非,长君,你实在是太叫哀家失望了!”
霍长君低着头,“儿臣知错了。”
“知错?你知错会和皇帝这样大吵大闹?弄得像个泼妇一样?你会武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见过那个皇后当众与人大打出手的!”
太后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脆响。
“儿臣……知错。”霍长君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太后见她这般不懂事,气得心口疼,捂着胸口,恨铁不成钢道:“别再惹是生非了。”
“是。”霍长君乖乖应道。
“你啊,原是没了那份心思就该更加无往而不利才是,偏你总是不动脑子!一直如此莽撞!”
太后看着她这副模样,长叹一声,又想起故人,苦口婆心道:“长君,哀家和你父亲都年岁大了,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你该是多长些心思,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才是。日后在这宫里你能倚靠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你不花些心思哄好他,倒是天天和他吵架算是怎么回事?”
“这苏怜月有孕,哀家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也要想,她入宫没多久便怀孕了,便不能侍寝,若你能借此机会将皇帝哄到你宫里,那才是真聪明。而不是天天耍小性子,你当真以为你无子嗣傍身,这后位便真的无可动摇了吗?”
霍长君低着头,太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这些年她没有子嗣,朝堂后宫哪一个不是当面尊她敬她,背后却一个个地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废物。
过去的这十年,她怀不上孩子也曾忍不住这么怀疑,自己真的这么没用吗?自己的肚子为什么就不能争气一点呢?她为什么就是生不出?
可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很可笑,更可悲。
呵,她活了二十几年,最后的作用便只是怀一个孩子。
她的想法她的情绪,她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没用孩子她便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没有孩子她便要低着头去求谢行之来长春宫,去求谢行之让他多瞧自己一眼。
她真的要为怀上一个孩子卑微至此吗?
在她与谢行之撕破脸皮,关系恶化至此的时候还要去求他?
霍长君捏紧了拳头,心底的情绪难以言说。
她既想要这个孩子又不想要,想要是想堵住这些人的嘴,不想要是觉得凭什么这些人都只用生不生得出孩子这件事来衡量她的人生价值。
所以,她到底是霍长君,是她自己,还是只是一个没出生的孩子的母亲……
太后见她不说话,继续劝道:“哀家知道你如今年轻,脸皮薄,觉得与皇帝怄气便拉不下这个面子。可是长君,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有隔夜仇?但凡你放软些身段,多说几句好话,他顾念着旧情,一来二去,这夫妻情分不就回来了?”
“长君,你与他十年夫妻,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你只需哄得他心软几回怀上这个孩子,这事儿便成了。”
霍长君握紧拳头,指尖泛白,袖口被揪得褶皱,她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去向他求饶?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去向他服软?母后,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呢?”
太后顿住了一瞬,许久没有说话。空气沉默,气氛极度尴尬。
霍长君小心地抬眸望了她一眼,却只在她眼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她说:“长君,我教你对他少些情义,是因为这宫里重情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我教你哄得他对你多些情义是因为你日后能倚靠的只有他的宠爱。我教你要一个孩子,是因为不仅仅是你,还有你的父亲也需要一个皇嗣作为后盾。你,明白了吗?”
她声音不大,可是落在霍长君心里,每一句都直击她的心灵。
四目相对,霍长君看见那双略微苍老的眼眸里带着的全然都是冷静与理智,她的眼底只有利益与筹码。
她才意识到,这是太后,是在宫中纵横了几十年的女人,不是普通妇人。
霍长君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山石巨变。
她缓缓松开了捏紧了袖子的拳头,然后直视着太后的眼睛,哑声道:“好。”
霍长君走出寿康宫的时候,天都黑了,凉风吹在身上,呼吸都是冷的。
膝盖跪久了,走路都疼,连雀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回长春宫。
太后到底是偏向她,走之前还解了她的禁足,道:“长君,你的骄傲和尊严根本就不值钱,所以别将它看得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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