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陕西入陇西,第一个名城,要算“秦凤路”上渭州州治的平凉县,西倚崆峒,南控陇坂,泾水支流,萦绕其间,是有山有水、宜牧宜耕的好地方。兼以地当冲要,南来北往的仕宦客商,车马纷纷,不计其数,市面越发显得热闹。
这平凉不但富庶繁华,且是边防要地。泾原经略安抚司衙门,就设在平凉,长官姓种——“山西种家”是巨族,也是武将世家,从真宗朝至今,一百年间,他们祖孙父子兄弟的功名事业,大半成就在这与西夏接壤的秦陇边疆上。现在第三代的昆仲两位,尤其出色,老种经略相公师道是哥哥,坐镇延安,威名久著;弟弟名叫师中,官拜泾原经略安抚使,上马领军,下马治民。看他哥哥的面子,也尊他一声小种经略相公。
安抚司衙门有个极紧要的职位,称为提辖,专管各营人事赏罚,以及督捕境内盗贼,必得选个能干可靠的才能称职。种师中拜命受职以后,特意去跟他老兄商议。老种经略相公,特意把个得力军官鲁达拨了给他。
鲁达原籍山东,仪表非凡。他生就疾恶如仇的性情,那些军营中顶名吃空、冒功舞弊的勾当,从来不做。说到督捕盗贼,且不提他一身惊人的拳棒功夫,手到擒来,只那八尺高的身材一站出去,弥勒佛似的一张大圆脸上,络腮胡子一炸,鸾铃一般的两眼一瞪,就把那些毛贼吓得不敢动弹了。
此公样样都好,就是喝不得酒,受不得气。喝酒必醉,醉了必闹事。受了气定要发作,一发作难免闯祸。
这天清晨,他就是装了一肚子气,要找人去发作。
鲁达在平凉是位有名人物,一路行来,不断有人“提辖”“提辖”地招呼。他有事在心,懒得搭理,放开大步,直奔状元桥下。
状元桥在西城,南北走向。桥下两岸,一色大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是平凉城内有名的闹市,百行交易,无所不有。鲁达由北上桥,放眼一望,然后下桥,装得安闲自在地踱向一家肉铺子。
这家肉铺好大的店面,并排四副肉案,杠上雪亮的铁钩,吊起整爿的猪,整爿的板油,肚里货心、肝、肚、肺,一应俱全。十来个刀手,忙忙碌碌地做着买卖。鲁达上门,谁也不曾看见。
店堂内却有个生得一双鼠眼、一脸横肉、手里捏个佛手的胖子看见了,慌忙站起,急步迎上前来唱个喏,赔着笑说:“提辖!今朝怎得有闲,到小店来坐?”
鲁达也不还礼,只说:“郑屠,你的买卖倒兴旺!”
“这都是托经略相公的荫庇,靠提辖你老的照应。”
“对了!”鲁达笑一笑说,“俺正是来照应你买卖。奉经略相公的钧谕,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心内奇怪,这等琐碎小事,遣个小厮来知会一声就是,何劳他提辖亲来嘱咐?是了,必是他打着经略的招牌,想白吃十斤肉。这好,平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于是,一迭连声地答应:“是,是!提辖请坐。”然后转脸大声吩咐:“伙计们,快选好的切十斤!”
“怎的?”鲁达把脸一沉,“你就动不得手?叫那些人切?腌臜不拉的!”
呀!郑屠心想,莫非有意来寻事?须得小心。忍气答道:“说得是。待我来!”
撂下清香扑鼻、玲珑可爱的佛手,系上血污斑斑、“腌臜不拉”的围裙,郑屠往肉案下的踏脚木台上一站,恰如社祭赛会的一尊开道神。他的个子有鲁达般高,这两年油水甚丰,身上又平白长起百把斤肉,所以一站出来,格外显眼。
“咦!”街上有人望见,大为不解,“奇事!郑大官人如何亲自下手做买卖?”
“老哥!”另有人悄悄指点,“看!鲁提辖在‘镇关西’店里坐着。这两人邪正不容,怕的有把戏好看。”
众口相传,人同此心,三三两两都围拢过来,看“镇关西”切肉——郑屠绰号“镇关西”,从发了财,自有人恭维,当面都称他郑大官人。他的发迹,起于走门路在经略府做了承应军需的包商,不但领了经略府的本钱来做买卖,还仗着经略府的势力,架弄是非,包揽官司,惯于欺骗硬诈,欺侮善良。只两三年工夫,便混成了一个财主,照旧开着肉铺,不过遮人耳目,无事在店里一坐,只当消遣,内宅三房美妾争着献殷勤,不断地有丫头小厮来送时鲜果子、细巧点心。郑屠何曾想到有如此享用的一日?得意忘形,早记不起当年做何营生!店堂里稳稳坐着,还嫌生肉腥气熏人,要弄个佛手解秽,那肉案上的刀,自然早就不碰了!
因此,这郑屠亲自操刀,重理旧业,便成了状元桥头的一件新闻。有些人要来看看他,缘何降尊纡贵?有些人要来看看他的本来面目,与郑大官人的气派有何不同?也有些人要来看看,他“镇关西”的威风何在?自然,还有些人是冲着鲁达来的,倒要看看这位性如烈火喜动不喜静的鲁提辖,斯斯文文坐在郑屠店里是为了什么?
俗语说:“看杀卫玠。”喜欢赞叹看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是来看失尽威风的“镇关西”的笑话?郑屠脸上羞惭,心里懊恼,万般无奈,只得垂下眼皮,细细在那块猪肉上下功夫。
切臊子是件最磨人的事。整块的肉,批薄切条,再细细切成肉丁,一刀归一刀,取巧不得,不然牵丝搭筋,与乱斩一气的千刀肉便无区别。郑屠当年原是他同行中的一把好刀,只是手艺撂下得久了,身子发胖,手上也不灵活了,十斤肉的臊子,费了半个时辰才切成。喘口大气,拿油手抹一抹头上的汗,扯张干荷叶包好,拈个蒲草捆扎停当,提了来向鲁达回话。
“提辖!你老自己带了去,还是叫人送到府里?”
“送什么!”鲁达又说,“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
“噢,噢,好!”
“也要切成臊子!”
郑屠一愣,然后问道:“方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谁知道何用?经略相公吩咐下来,谁敢问他?”鲁达睁圆了双眼直吼。
郑屠看出端倪,多半是鲁达在捣什么鬼!无奈他左一声经略,右一声相公,拿大帽子压人,无可分辩对证,只得忍气答道:“是合用的东西,我切就是了。”
看热闹的人原已散去,见郑屠又站到肉案前来,便有些人去而复转,望着不走。他们也跟郑屠一样,不知要肥臊子何用?不免相顾诧异,纷纷议论。郑屠听在耳中,越发火气直冲顶门,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平头砍去,切下几个脑袋来方消得这一早晨的肮脏气。
心里烦躁,手上越发欠利落,滑腻腻的肥肉,又难得把握。这十斤肥臊子,把郑屠累得通身是汗,好不容易才算切成,照旧用干荷叶、蒲草扎好,连那十斤精臊子捆在一起。看看日影已正,一上午工夫都给交代在鲁达手里。“只当遇见瘟神恶煞!”郑屠在心里骂着,“趁早拿了滚!”
且慢,郑屠又想,这二十斤肉可不能让他白吃,得拿句话点一点他。
“提辖,二十斤臊子在此。可是到府里领价?”
“怎么?你承应府里的军需还不知何处领价吗?”
就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冒冒失失地闯进店堂,刚张嘴待喊“郑大官人”,猛抬头望见鲁达,顿时脸色一变,泥塑似的定身得纹风不动。
鲁达认得他。此人青巾裹头,穿一件皂布短袍,旧革带上系一条大手巾,一副店小二的打扮——正是东关招贤客店的伙计。他的嘴唇肿得翘了起来,门牙掉了两个,这也正就是这天一大早,恼了鲁达,一指头戳将过去,戳成的这鬼相。
他们俩心里都有数。郑屠却只看出事有蹊跷,疑惑鲁达的来找麻烦,与住在招贤客店里那姓金的父女有关。倘真如此,今天怕还有一场大祸,不知可躲得过去?
且不说郑屠心里嘀咕,小二溜之大吉。那鲁达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气,让店小二这一照面,想起金家父女,就像待灭的火头,忽又浇上一瓢油,顿时黑烟弥漫,平地卷起好长的火焰!
“郑屠!”鲁达压着嗓子一喊,“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作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郑屠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冲顶门,将要发作,想起偌大家私,三房美妾,一个儿子才得三岁,只要一动上手,说不定家破人亡,就在顷刻!
这一转念,郑屠气馁了。“兴兴旺旺的好日子,何苦自己断送在这瘟神恶煞手里?”他在心里这样子对自己说,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在胸中排荡游走,却是始终消除不了。忍了又忍,总觉得连句气话都不能说,就此拿起刀来,细切从未听说过的什么“寸金软骨的臊子”,无论如何,于心不甘。
总得要说句话!就算受得下气,也是找个台阶好下。
于是郑屠强笑着,斟酌再三,用那种既像埋怨、又像自嘲的语气说了句:“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他要连这句没气力的话都不说,才算是阴险不测的狠人。说这一句,前功尽弃!
鲁达就要他有句冲撞的话,才好动手——手法来得好快,只见他身子一长,三脚两步跳了过来,捞起那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连想都来不及想,但见沉甸甸一团当头砸到,慌忙起手一格,戳破荷叶,撒落红白鲜艳的满空“肉雨”,滑腻腻地掉得郑屠满头满脸,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用手背把双眼一抹,“噗”一口吐掉落在嘴里的生肉,把牙咬得咯咯地响,胸头一阵阵血气翻腾,再也按捺不住,抢起肉案上一把剔骨尖刀,望着鲁达,眼里冒得出火来!
鲁达早已严阵以待。郑屠不动,他也不动,只双眼凝视着那把尖刀。就这时,突闻哭喊纷然,人声杂沓,郑屠的亲人和手下,一拥而上,来夺他手中的刀。
鲁达冷笑一声,推开闲人,扬长出店,走到街中心,听见后面有人大叫:“提辖当心!”
鲁达身材魁伟,却不笨重,“心”字余音犹在,倒已转过身来,只见刀光耀眼,郑屠正挺刃直刺。鲁达往左滑开一步,让掉正面锋势,同时右手反捞,一把握住了郑屠的手腕子,顺势拧转。门神似的郑屠,顿时矮了半截,疼得脸色大变,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一动上手,鲁达就管不住自己,且又恨他背后偷袭,所以右手一松,左手醋钵大的拳头已当门打到,“砰”的一声,如擂战鼓。郑屠上身向后,脚下飞快,连连倒退。他身后是淹得死人的河!
为了雨后不致积水,河边的青石板路面,里高外低,略成坡势。郑屠原已收不住脚,哪经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发脚步错乱,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圈肉墙,却都是眼睁睁替他捏一把汗,谁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这倒不是因为郑屠恶声远播,所以故意见死不救,实在是救不了他——那么臃肿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势子,谁要去挡一挡、拉一拉,必定受他的连累,一起冲入河中,同归于尽。
这时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郑屠身上。突然间,为人所忽视的鲁达闯入视界,只见他疾趋数步,伸臂如猿,夹胸一把抓住了郑屠的衣服,跟着冲走了两步,到底一凝劲,把他自己的双足钉在地上。
围观路人暴雷似的喝一声彩!彩声未落,转为瞠目无声的惊愕——鲁达救了郑屠,却又饶不过他,伸出手来,左右开弓,一连在他脸上扫了两个嘴巴,把他那个笆斗似的脑袋,打得歪过来、歪过去,嘴角一丝鲜红渐渐沁出,不用说,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贼!”鲁达厉声骂道,“可知道俺为何打你?”
郑屠不能也不敢作声。鲁达的两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财子禄。刚才一尖刀不能搠他个窟窿,那股拼命的劲儿,立即消泄无余。此时自知作恶多端,哪件事提起来都值得一顿打,拼着受他一场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报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郑屠只是闭目不语。鲁达就看不得这副窝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说!装死抵不得事。”
郑屠到底沉不住气,张开眼冷笑一声:“哼!姓鲁的,你须记得朝廷王法!”
“王法?”鲁达纵声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问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亲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这可也是‘官家’的法许了你的?”
此话一出,四周立刻嗡嗡声起,相顾惊叹,明白了鲁提辖何以要打“镇关西”的道理。那郑屠,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倒又不敢作声了!
一看四周人人称快的脸色,鲁达越发想起郑屠平日奸诈阴狠的种种行径,手上紧一紧,把他那虚胖身子使劲摇撼了两下,高声向四周喊道:“这狗贼!逼人做妾不从,列位道他如何恶毒?竟做下三千贯一张假契,指使东关招贤客栈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还他的钱,不得脱身,竟似被监禁了一般。看看,这狗贼,目无王法到这等地步!不宰了他,凉州还有善良好人过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鲁达,越说越气,扭过头来,又是一顿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说,可该打?”
郑屠连连冷笑,不断点头:“打得好,打得好!”说着眼中毒焰渐起,那样子叫人想到赤练蛇窥伺噬人,看着会背脊发冷。
连鲁达都打了寒噤!刚烈汉子最看不得奸相,咬着牙横起心打出一拳——这一拳打在郑屠脸上,就像两百斤的一个铁锤砸了上去。“咕咚”一声,郑屠仰面而倒。鲁达收不住势子,赶上前去一脚踩在他小腹上。
这一脚下去,犹如打了个铁桩,郑屠自然被制伏,但应知疼痛,有所挣扎,而他居然不吭一声,一动不动。鲁达便又骂道:“诈死也没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脚,弯下腰去,一瞥之间,鲁达大惊!郑屠脸色发紫,双眼泛白。正待细察究竟,突又见他手脚抽动,倒把鲁达吓一大跳,以为他要反扑,赶紧滑脚闪开一两步,蓄势等待。
哪里是什么反扑?郑屠乱抽了一阵,腿一伸,不动了!鲁达猛然醒悟,退后一步,指着骂道:“狗贼!你真会诈死。且饶你这一遭,倘再作恶不改,哼,哼!”他把拳头扬一扬,高声冷笑着,撒开大步,回头就走。
没有哪个敢拦他,闪开一条路,容他扬长而去。出了人丛,上得桥头,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回身一望,但见郑屠被围在一圈人墙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正伏跪在郑屠身旁,哀哀痛哭。看来郑屠真的断气了!
鲁达心内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桥,闪入小巷,尽拣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两拳头就打死了“镇关西”,是他脓包,还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祸已闯下来了,该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说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话可说。只是自觉堂堂正正一条血性汉子,不死在疆场,却把条性命赔与龌龊小人的郑屠,未免冤枉!
想想气不过,鲁达把自己的拳头举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咬牙骂道:“你个闯祸胚!”然后跺一跺脚,直奔经略安抚司衙门。
天天要到的衙门快到了。呀!鲁达蓦地里想起,斗殴致死,并无死罪。每月巡视军营,考查纪律,像这样的案子,见得多了,不记得有谁因此斩决。
于是鲁达站住脚,双眉紧锁,苦苦记忆,终于想起来了:“因殴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邻州牢城编管。”罪名不重。
坏就坏在这罪名不重。鲁达站在那里发愣。死罪不怕,千刀万剐也不过一时痛苦,独独这“发配邻州牢城”的活罪,可真个难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说不尽。鲁达心想,配到远州,哪怕是十去九不还的登州沙门岛,都也还罢了。邻州的牢城,也归泾原经略司所管,往日勾当公事到了那里,上上下下如捧凤凰般,“提辖”“提辖”唤不停口;如今到了那里,拉下地来,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说,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况素常不卖情面,牢城里有克扣囚粮、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罢,知道了一定严办,以此结怨甚深。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摆布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气,只怕还要打死几个人,闯场大祸!
这一想,鲁达翻然变计,绕路回到寓处。幸喜两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于是急忙忙打开箱笼一看,三日前关下来的饷银,除去还过酒账,送了金家父女二十两作回乡的盘缠以外,还剩下七八两散碎银子。他一把抓在手里,又胡乱拣了几件替换衣服,连银子一裹,打成个包袱,往背上一背,随手取根枣木包铜的齐眉短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右邻的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常靠鲁达周济,这时拦住了他问道:“提辖,哪里出差?”
“嗯,嗯,”鲁达支吾着说,“去见老种经略相公,有机密公事禀告。”
“哎!提辖,你就这好腌臜的一身军服,去见老种经略相公?”
鲁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沾了好些肉臊子,还有些油渍,实在不雅。
“去换,去换!”老婆子托大,说话倒像督促晚辈,“趁早把油渍去掉,我替你浆洗压平,一回来好穿。”
“好,好,俺换,俺换。”鲁达满口答应着,随即回身入内。
身上的军服是换了,但换的是一件紫花布衫,一顶形似竹笠的席帽——鲁达被她无意中提醒了,一身军服,是个幌子,要换了便衣,才不会惹人注目。
老婆子哪知其中的缘由?眨一眨眼问道:“提辖!怎的又是这等打扮?”
莽汉不善撒谎,看一看左右无人,一把把老婆子拉了进来,掩上了大门,悄悄说道:“干娘!俺有句话说出来,你休吃惊。俺,两拳头打死了个人!”
老婆子怎能不惊?急急问道:“打死了谁?”
“状元桥下的郑屠。”
“郑屠!”老婆子一听这话,跌足嗟叹,“提辖,你这件事大大做错了!成全了他,葬送了自己。”
鲁达把眼睁得滚圆,偏着头问:“怎的成全了他?”
“郑屠作恶多端,王法不容,原该由官府判下死罪,绑到市曹,一刀斩讫;如今提辖两拳头打死,叫他逃过王法,不算有罪,却不是成全了他?”
原来还有这层道理!鲁达呆了半晌,才说了句:“俺不曾想得到此!”
“话虽这等说,却无死罪。提辖又何苦做个逃犯?”
“就因为并无死罪!”鲁达哭丧了脸说,“俺受不得那个活罪!只好学高太尉见了金兵那个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也罢!提辖快去吧。”
鲁达点点头,解下包袱,取了块碎银,约莫有二两重,塞到老婆子手里。她平日受惠已多,此时见他逃命的本钱,一共不过七八两银子,何忍再用他的?所以说什么也不受。他只得罢了,一拜作别,弃家亡命。
鲁达家住南城,就近出了南门,投东而去。一路上茫然无主,只拣人少的地方走,也不知越过几重山、渡过几条河。饿了吃干粮,渴了饮冷水,走倦了时,挑那野寺荒庙,倒头便睡。好在他体魄壮健,风尘奔波之苦,丝毫不以为意。
就这样走了有个把月,一日中午出了山,遥遥望见一座极壮丽的城池,似曾相识,苦苦思索,陡然想起,自己倒觉得好笑了,原是极熟的地方——代州雁门县。昔日随老种经略相公巡边到“偏头”“宁武”“雁门”三关,路过不止一次;三年前奉命来买马,一住两个月之久,怎么就想不起来?
想起买马,鲁达马上念及一个好朋友,姓李,是买卖马匹的牙行经纪,“代马”天下闻名。官军用马,都用内地茶叶来交易,朝廷特许茶马司的官员主持其事。但以茶易马,一定要靠牙行经纪。这姓李的朋友,就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首脑,为人义气,钱又来得容易,所以极其慷慨好客,与鲁达一见投缘,惺惺相惜,交情极厚。
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鲁达心想,有限的盘缠,已快花光,正好去投奔他,先痛痛快快醉他一场,再弄几两银子走路,岂不甚妙?
打定主意,更不迟疑,精神抖擞地直奔雁门。鲁达记得,进南门笔直一条大路,遇十字路向东,北面第二条巷内,头一家就是“马牙李家”。
一走走到十字路口,只见一簇人聚在一座牌坊下面,仰头看榜。鲁达生性爱热闹,又好管闲事,遇有这等场合,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于是也朝人堆里挤。
其实并未去挤,只在人背后一站。无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昼夜不脱,肮脏不堪,犹在其次,汗水渗在上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何止“九蒸九晒”?直把这件布衫泡制得异味扑鼻,连狗闻见了都要逃走!
因此,用不着他去挤,前面的人便已让出路来。让是让,脸色可不好看,一个个吐一口痰唾,捏着鼻子,侧目而视。
鲁达平生何曾见过这等脸嘴?络腮胡子一炸,双眼一瞪,正待发作,猛然想起状元桥下,到底把握着的拳头又松开了。
打架是不敢打,这口气还是咽不下,于是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你们这些狗鼻子,嫌俺身上臭?偏叫你们闻闻臭气!”这样想着,把齐眉短棍,往左臂弯里一靠,一抽带子,解开衣襟,双手提着,乱扇了一阵。扇出来的气味,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脸,东倒西撞地走避不及。
童心犹在的鲁达哈哈大笑,笑声未终,忽然有人从后把他拦腰一抱,旋即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张大哥!可叫我寻着了!”
鲁达纳闷,不要是认错人了吧?但声音又有些熟悉。转脸一看,真正万万想不到,恰恰是那个在平凉为他打死了郑屠的金老儿。
不容他说话,金老儿便又拖又推地,只要他离了那里。鲁达不明缘故,任他摆布。刚走得两三步,听见有人小声在说:“这厮,倒像个牢城里逃出来的贼配军!”
鲁达耳朵尖,听了大怒,暴吼一声“你待骂谁?”,要转回身来与那人理论,禁不住金老儿死拖活拽,总算让他避开了是非之地。
到得一条冷僻小巷,站定了脚,金老儿看看两头无人,压低了声音喝道:“恩公,你好大胆,好糊涂!竟是不知死活了!”
“怎的?”
“怎的!”金老儿手一指,“牌坊上挂着榜文:‘捕捉打死郑屠逃犯鲁达,悬赏花红一千贯!’”
鲁达这才明白金老儿叫他“张大哥”的道理,倒抽一口冷气,暗叫一声侥幸。
埋怨完了鲁达,金老儿才抒他自己的欢欣:“天可怜我!叫我撞着恩公。诸事休管,且请到舍下说话。”
鲁达此时作不得主张,亦无主张可作。金老儿如何说,他如何依。倒是有一句话,想想必得先说出来。
“老丈,如何得先觅个处所,让俺好好洗上个澡!”
金老儿忍笑答道:“自然,自然!不消恩公说得。”
于是转弯抹角,来到城墙下极干净的一条巷子。走到第四家,金老儿站住脚敲门。鲁达看那门灯上大书一个“赵”字,心里纳闷,并不说破。等门开了,出来一个小厮,说得一句“太公回来了”,却只直着眼看鲁达。
“休得无礼!”金老儿喝道,“快快烧起水来,伺候贵客沐浴!”
听说是贵客,小厮慌忙往后去了。金老儿把鲁达领入宅后一间阁子,亲自张罗茶水、摆设果盘,忙个不停。鲁达看得不耐烦,大声说道:“茶就免了也罢,有酒弄两碗与俺喝!”
“有酒,有酒!”金老儿赶紧答道,“且等沐了浴,一身轻快,那时再替恩公摆上酒来,才吃得痛快。”
“既如此说,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鲁达说着站起身来,只问,“在哪里洗?”
金老儿领着鲁达来到浴室。水刚烧起,不过微温,鲁达等不得了,脱得精赤条条往浴桶里一泡,泡了一会儿,跳出浴桶,叫金家的小厮,拿洗衣服的棕刷,蘸了稠稠的皂荚水,浑身上下,使劲擦遍,又自己动手洗了头发,然后夹头夹脑淋了几大桶水,多日来的垢腻尽去,真个如金老儿所说的“一身轻快”,异样舒服。
那一身衣服,自然上不得身了。金老儿取来一套七成新的山东茧绸衫裤,一件半旧蓝缎背心,试一试,尺寸稍小了些。鲁达哪顾得这许多,胡乱套上,趿双凉鞋,“踢拖、踢拖”地走回阁子。
阁子中已设下酒食,一盘酿鹅、一碗肘子、数碟杂样小菜,另外一盘白煮鸡蛋,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进门条几上摆着一小坛汾酒,金老儿亲自揭开盖子,顿时香闻一室,令人口角流涎。
鲁达好不高兴!两足一甩,甩掉了凉鞋,爬上大方杌子盘腿坐下,流星赶月般,先抛了几个白煮鸡蛋在嘴里,正干噎得慌,小厮送上酒来,一把接过,大大地喝了口,把满嘴的蛋黄蛋白送下喉去,才笑着说了三个字:“好痛快!”
“恩公慢饮。”金老儿自取一小盏酒,隔席相陪,“现买的熟食,不成敬意。到晚来,再为恩公洗尘。”
鲁达不会说客气话,大吃大喝,约莫有八分饱了,才放下筷子,摩一摩肚腹,望着金老儿点一点头,意思是可以谈谈了!
金老儿先不说自己,开口便问:“恩公如何取了郑屠的性命?”
“原非故意取他性命。不道他号称‘镇关西’,全不济事,俺只打了两拳,不知他如何腿一伸,便自去了。”说着,把当日状元桥下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原来还是从我父女身上起的祸!连累恩公到这等地步,不知何以为报?”
金老儿一面说,一面要下座来行大礼,慌得鲁达赤脚跳下地来,急忙拦住。等金老儿重新坐下,他才问道:“却不知老丈因何又到了雁门?”
“这,说来话长。”金老儿草草交代:他原是东京府祥符县人,在大相国寺前做个贩卖冠带的生意,消折了本钱,存身不住,不得已投亲到渭州。不想时运不济,所投的亲戚搬移到南京去了,以致父女流落。
“这些个,俺早已全知。”鲁达不耐烦地打断,“老丈只说,如何不投东却投北到了代州?”
提到这一层,金老儿不免内惭。原来鲁达拳打“镇关西”的那日早晨,未到状元桥下,先至招贤客栈——金家父女以郑屠的指使,被软禁在那里。由于鲁达一指头戳掉店小二两粒门牙,招贤客栈不敢阻拦,金家父女才得脱身,受了鲁达所赠的二十两银子,重回东京。
一出平凉东门,金老儿变了主意,怕郑屠追来纠缠,所以觅了便车,投北而去。旅途中遇见一个东京的邻居,要到河东去做买卖,结伴同行,直来代州。也是这邻居的来头,结识了一个大财主赵员外,看中金家女儿,养作外室,初成好事,还只五天的工夫。当初原是不肯与郑屠做妾,才惹出一场偌大风波,哪知到头来依旧与人做了外室!金老儿自觉这话在鲁达面前说不出口,所以一直在心中嘀咕,这时被他逼紧了问,只得略略叙了究竟。
鲁达听了自然不会觉得痛快,问道:“你女儿跟这赵员外,你父女可是自愿?”
如说不是出于自愿,眼看又是一场祸事!金老儿慌忙答道:“自然是自愿!”
“自愿就罢了!俺且喝酒!”说着,又干了一杯,抓了一把杏仁塞在嘴里。
“这赵员外可不是郑屠那等人!”金老儿又作解释,“生得厚道慷慨,也喜爱弄枪舞棒。听我女儿说起恩公,只是赞叹,说无缘得会。谁知还是有缘!恩公见了,便知其人。”
“嗯,嗯!好,好!”鲁达随口敷衍着。
“恩公,我还有句话动问。恩公是在此路过,还是特意投奔雁门?”
“原是误打误撞了来的。想起有个知己朋友,待去探望——如今自然是不去了,何苦连累人家?”
“既如此,这里便是恩公的家。”金老儿极恳切地说,“好歹先住个一年半载,等我父女略报恩德。”
“使不得,使不得!”鲁达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俺不肯连累朋友,如何又连累你?”
“恩公若说这话,便是见得我父女的心不诚。恩公请看,”金老儿手向窗外一指,“小女来也!”
鲁达转脸望去,只见两名丫头拥着个盛装丽人,袅袅娜娜地正走了出来——遽然一见,倒有些不敢相认了,但见她珠围翠绕,体态丰腴,眉梢眼角,一团春意,正是那嫁了称心夫婿的新娘子模样。鲁达记得在平凉所见——黄黄的脸,瘦瘦的身材,虽还生得清秀端庄,看去却是一股苦相。哪知个把月不见,仿佛脱胎换骨,别是一人,俗语所说的“女大十八变”,竟不是骗人的话!
就在他沉吟的工夫,金家女儿已走进阁子。鲁达要下地来见礼,叫金老儿一把揿住,他女儿便盈盈下拜,行了大礼。
“休这等,休这等!”鲁达叫道,“俺不惯受人大礼。这等是捉弄人!”
金家女儿不由分说,管自拜了六拜,一面拜,一面说:“若非恩公,何得今日!正在烧香还愿,祝祷恩公长生不老。我爹着人来唤,说恩公到了!却不是菩萨有灵?”
鲁达还未答话,金老儿抢着开了口:“女儿!我正在劝恩公,稍住一年半载。恩公只说使不得,你帮着我劝劝!”
“实在使不得!”鲁达也抢着说,“你父女刚得有几天好日子过,何苦容留俺这个见不得官的人?说实话,等俺好好睡一觉,向晚再叨扰几斤汾酒,弄几两银子,俺自走路。”说着呵欠连连,把双眼睛眨个不住。
金家父女见此光景,彼此使个眼色。金老儿便说:“恩公困了,且先歇息。到晚再作计较。”
鲁达真是困了,见旁边有张木榻,走去向下一倒,顿时鼻息如雷,睡得好沉。
一觉醒来,红日平西。鲁达揉揉眼坐了起来,急切间想不起身在何处,转脸一望看见自己的包袱和齐眉短棍,方才记起金家父女,也记起自己向金家父女说过的话。弄几两银子做盘缠,不在话下;走向何处,却费思量!
就这时,金老儿亲自捧了衣帽送来,说是他家赵员外新做了还未上身的。试一试也还穿得。然后请到后楼饮酒,整整齐齐一席酒楼外卖的肴果。鲁达上座,金老儿侧席相陪,他女儿亲自把盏,一连劝了三杯。
鲁达残醉犹在,汾酒性子又烈,三杯下肚,头上有些发晕,正扶着头想闭眼先息一息,突然听得人声杂沓,纷纷大喊:“拿将下来!”
鲁达暗叫一声“不好”,圆睁双眼,跳将起来,顾不得前楼是金家女儿的卧房,一把扯掉花布门帘,直奔窗前望去。只见门前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气势汹汹;另有一个骑马的官人,拿马鞭子把大门敲得“吧嗒,吧嗒”的响,一迭连声地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眼里还有些发花,只道是衙门里的吏役,似此敲山震虎、虚张声势的行径,却是见得多了!心里恨他只会胡乱叫嚣,要捉的人捉不着,扰民倒是有余,思量着非弄些苦头给他尝尝不可!
念头刚刚转完,顺手捞起一物——是面铜镜,心里在想:“倒是样好家伙!这一铜镜下去,还得看准了,不能砸他的脑袋,砸碎了又是一场麻烦。最好砍马足,马一护疼,四蹄乱蹦,把这个狗头掀下地来出出他的丑!好,使得!”
鲁达对他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之至,转念一想:不行!这是人家夫妇的镜子,砸破了嫌忌讳!
于是他放下镜子,换了张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凳子,高举在手,大声喝道:“俺把你这狐假虎威的狗头,照打!”
就在凳子要出手的刹那,忽然发觉身后又有了花样,牌坊下遭遇的记忆犹新,鲁达心想:这金老儿有样看家的本领,就是拦腰一抱。
手上还举着凳子,上身已旋了转来,一看,不是金老儿是谁?
“恩公!”金老儿说,“且慢发虎威,容我去看明白了究竟是何事。”
鲁达忖量着,这二三十号人,就一齐拥了上来,也还对付得下,脱身得了,于是点点头,重新入席饮酒。
金老儿道得一声“少陪”,匆匆下楼,开了大门。马上那人一见是他,勒住缰,挥一挥手,顿时静了下来。
“员外!何故如此?”金老儿问。
这人就是他女儿所嫁的赵员外,此时神色大为不怡,拿手中马鞭,往楼上一指,沉声问道:“老丈,你如何引个野汉子到家里来,还叫你女儿陪着饮酒?这,这是个什么人?”
金老儿一听哈哈大笑,笑完了说:“员外,叫那些弟兄散了吧!大惊小怪地,没的叫街坊邻居笑话。”
成亲才五日,金老儿父女的底细来历究未深知,赵员外不免踌躇,万一是计,遣散了从人,捉不住野汉子,那可真要叫街坊邻居传为大笑话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金老儿心里有数,便又说道:“员外,有我在,那野汉子不得打你;若要打你时,休说二三十号人,再多些,还是打得了你!”
“啊!这野汉子究竟是谁?莫非是……”
不容他说出来,金老儿轻喝一句:“噤声!”
这一下,赵员外便知自己猜着了,心中好生欢喜!把那二三十号闲汉中,为头的人叫到马前,发了赏钱遣散,切切嘱咐,说是一场误会,差些闹成笑话,在外不必提起有今日之事。
为头的人诺诺连声地走回去说了究竟。那些人一哄而散,坊巷中复归清静。金老儿亲自关上大门,才把赵员外领到楼上。
鲁达人在后楼饮酒,外面一举一动,却是听得甚为清楚。等楼梯响时,抬眼望去,只见金老儿在前,后面跟着个三十来岁,相貌堂堂、衣着华丽的人,便知来者是谁。正在寻思,可要起身迎接,那人已抢步上前,双膝一弯,扑身便拜。
鲁达慌忙跳起,看见面有娇羞、离席侍立的金家女儿,随即问道:“这位是?”
“这便是我女儿的官人。”金老儿接口引见,“久仰恩公的大名,却不道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又是爽朗地一阵笑。
这就把赵员外刚才的一场鲁莽无礼揭过去了。鲁达不便再提,也翻倒身子还了礼,相将扶起,又各唱一个肥喏,执着手对看了半天,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提辖,”赵员外的无限仰慕,化作一句赞词,“你生得好威武!”
“赵员外,”鲁达也说,“好一条汉子!”
“妙极,妙极!”金老儿凑趣笑道,“真个惺惺相惜。且都入座,开怀畅饮。”
于是重新整顿席面,仍把鲁达奉为首座,赵员外紧挨着他坐了,一面敬酒,一面问起鲁达的官司。鲁达把如何为抱不平,羞辱郑屠;如何失手闯祸,成了命案;如何原想自首,忽又变计;如何易服逃亡,来到雁门;以及如何在牌坊下巧遇金老儿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把赵员外和金家父女听得都出了神。
“提辖!”等他讲完了,赵员外惋惜地说,“不是我埋怨你,这件事做得稍欠思量。原来罪名不重,一逃,罪却重了!”
“管他罪轻罪重?”鲁达答道,“既逃了出来,难道再去投入罗网?”
赵员外私下原有个打算:鲁达一误不可再误,如果他肯受劝,便要劝他去自首。拼着花上几千贯钱,上下打点,纵不能脱罪,好歹弄他个从轻发落,在牢城里委屈一两年,到底消了底案,落得个天下去得的自由之身。这是替金家父女报恩的正道,也尽了自己一番仰慕的苦心。
此刻听鲁达的口气,紧得点水泼不进去,便不肯再说。再说一句倒像是自己怕担藏匿罪犯的责任,依鲁达的性情,必是拂袖而去,说什么也留他不住的。
因此,他再不提鲁达的官司。话题一转,谈到武艺。这下,彼此越发投机了。且谈且饮,直到三更才罢,各自歇休。
等第二天一早起来,刚洗了脸,赵员外已穿得衣冠整齐地来看他。略略叙了几句应酬话,随即谈入正题。
“提辖!我有句话,请恕直率。只怕这里不甚稳便,想请提辖到我庄上去盘桓几时,顺便也好朝夕请教。”
“好,好!”鲁达极爽快地答应,又问,“贵庄在何处?”
“离此向西,十来里路,地名七宝村。”
“既如此,说走就走。”
“不忙,我叫人牵马去了。提辖先用了早饭再说。”
金老儿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早饭,银壶里还烫了酒。早酒不敢多饮,鲁达只喝了两杯,却饱餐了一顿。等马牵到,随即跟着赵员外出城往西,直到七宝村。
这七宝村方圆十里,尽是赵家的产业。居中一大片庄园,园后辟出一片演武场,细沙铺地,上搭雨篷,刀枪架子,石担石锁,一应俱全。另外又辟出一条箭道,约有百步之遥,架着鲜红的箭鹄,正有几个年轻子弟在那里拉弓习射。
“好地方!”鲁达一看就爱上了这所庄园,多时未练功夫,不觉技痒,恨不得当时就下场走一趟拳、舞一套枪。
当下赵员外吩咐,杀两只羊,宰一头猪,抬来窖藏的陈年汾酒,就在演武厅上大排筵宴,把附近好武的年轻子弟,都邀了来与山东来的“路大员外”接风——赵员外在路上已跟鲁达说妥了,暂且改姓为声音略同的“路”,也要瞒住身份底细,为的好遮人耳目。
俗语道“穷文富武”。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只抱住几本破书死啃,饿了时一碗冷粥,几茎盐菜,就算一顿。到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下考场一举成名,顿时便可扬眉吐气。大宋朝的名相,像范文正、“大宋”(指宋庠,996年—1066年——编者注)、“小宋”(指宋庠之弟宋祁,998年—1061年——编者注),都是如此熬出来的。
习武的就不同了,光是打把刀、买把弓,就不是穷家小户所办得了的。而且成日里舞枪弄棒,耗得力气多,须有大碗饭、大块肉来填补,这又非小康之家不能供应。若是年少气盛、好胜争强、爱出风头的,讲究服色、讲究武器、讲究马匹、讲究排场,真个讲究不尽,多少钱都花得下去,那就更非富家大户不能有这样习武的子弟。
因此,这天来赴宴的,一个个都是衣饰华丽,顾盼自豪,看这路大员外,像个鲁莽粗汉,穿一套不甚称身的衣服,有人认得原是赵员外的。照此推想,不过一个来告帮的穷朋友,何以赵员外这等款待?都不免纳闷。自然,也都不免小看了他。
鲁达倒不甚在意,赵员外心里却颇不是味儿。酒到半酣,便拿话点他一句:“路大哥!何不下场露一手给这些小弟兄们见识见识?”
“使得!”鲁达站起身来,掖一掖衣襟,下场走了一趟拳。
“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鲁达的这套拳,也只有赵员外能领略得几分妙处;别人看来,平淡无奇,所以喝彩声稀稀落落,有气无力。这下连鲁达都察觉到了,不由得有些生气。
更生气的是赵员外,差点想把鲁达两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说出来,骂他们一声“有眼不识泰山”。
转念一想也难怪,凡是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学了几招花拳绣腿,长了百把斤笨力气,无不目空一切,都因坐井观天,所见太狭之故。要叫他们心服口服,第一先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样想着,便在席上先高叫一声:“路大哥,我陪你对一趟刀!”
说着飞步下场,从刀枪架子上摘下两把厚背朴刀,把重的那一把顺手一抛,抛给鲁达。
鲁达童心又起,笑吟吟地接住了刀,往地下一插,等赵员外走到面前,叫声:“赵员外,等俺陪那些小弟兄玩玩!”
“噢。”赵员外问道,“如何玩法?”
“不玩家伙,也不玩拳脚。俺只往这里一站,等那些小弟兄并力来推,看推得动俺推不动俺。”
赵员外犹未答话,那些小弟兄们已纷纷响应,扰嚷半天,推出个人来问道:“路大员外,如何算是推动了你?”
鲁达随随便便起左脚往地上一跺,提起足来,好深一个脚印。“看清了!”你指着地下说,“推得俺左脚离了这个脚印,不拘一分半分,都算俺输!”
“输了便怎么?”
这家伙出言无状,赵员外喝道:“你不先道你们推不动路大员外时便如何!却唐突贵客,好生无礼!我告诉你,果真推得动时,我替我路大哥做东道请你们。”
“好!果真推不动时,我们也出份子公请路大员外!”
等说定了,鲁达把左脚踏在那个脚印上,双手环抱,暗中凝劲。赵员外是行家,知道他此时开不得口,所以定睛,注视,看他已准备妥当,便招呼一声:“来吧!”
声音刚停,有个冒失鬼,扛起肩膀,埋着头,像条蛮牛似的直撞了过来。赵员外微吃一惊,怕这家伙要吃大亏,但亦无法阻止,唯有握紧了拳,眼睁睁看着。
鲁达自然也注意着,心里有个盘算,叫这家伙吃个亏,便是教了其余那些人的乖——使不得!
于是他微微收了些劲,等那人猛地撞了过来,他双足不动,身子略向后仰,劲道一卸,那人就如撞在个沙包上,虽也肩头生疼,到底未受巨创。还待再撞第二次时,却为他的同道喝住了。
“歇歇吧!你也把赵员外的朋友看得太不值钱了!”
是讥笑那个自不量力的家伙,却依然是轻视乍见面的生朋友。鲁达心里不免有气,胡子一炸,瞪圆了眼睛,害得赵员外又替他们好生捏一把汗。
那一面嘈嘈窃窃,商量定了一个主意:十二个人分作三行,头一排的三个,一个推肩,一个推臂,中间的那个弯下身来推鲁达的腰。后面的人又推前面,层层接力,跃跃欲试。
另有个人站在一旁,双眼盯住了鲁达的左腿,慢慢举起手来;蓦地里,挥手暴喝,只得一个字:“推!”
十二个人齐着力,势头极猛。鲁达原只用了六成的气力,上身略微晃了一晃,急忙又迸气加劲,随即稳住,就像座寺庙里的生铁大香炉,任凭你如何着力来推,只是纹风不动。
中间的那个人,来得刁滑,看看力敌不能,起了个促狭念头,伸手在鲁达腰上乱摸乱搔,痒痒的,叫人忍不住想笑。果真一笑出真声,必定泄气,浑身的劲道立即消失无余,那就非被推倒不可了。
一念及此,鲁达立刻还击,猛吸一口气,直到丹田,蓄势既足,猝然迸发,开声吐气,喊得一声“呸”,环抱着的双手,随即拆了开来。
先是一蹦,顺手又是一挥,那十二个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看得赵员外惊喜莫名,乐得鲁达哈哈大笑,摔得那些人目瞪口呆,而终归于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服了我这路大哥?”赵员外满面春风地问。
“服,服!”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于是这个执壶、那个捧盏,口口声声“路大员外”,一拥上前来敬酒。得意非凡的鲁达,来者不拒,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身在何处。
自此以后,鲁达便为众家供养,奉若神灵。一大老早,尚未起身,便有人来伺候起居,等吃了早饭,便在赵家演武厅中消遣。鲁达武艺虽高,却无那班跑江湖的教师爷的习气,一不卖弄,二无架子;而且一颗心最热,有从他讨教的,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越得人缘,到晚来争着延请到家,好酒好肉,殷勤款待。
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了有半个多月。忽然有一天,金老儿寻到演武厅来,把赵员外拉在一旁,低声密语。鲁达看在眼里,心中转念:这半个多月来,赵员外一直陪着自己住在七宝村,难得抽空进城,想必金家女儿空帏独守,有些耐不住寂寞,让她父亲催唤来了。果然如此,倒要劝上两句,莫叫金家父女心生怨嗔。
因此,等待金老儿去后,鲁达便特意走了去说道:“赵员外,俺有句话,你须听劝,习武的人,虽说不宜近女色,不过,不过……”不过如何呢?鲁达口拙,自己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嘻嘻,嘿嘿”地傻笑着。
赵员外愕然不知所答。“路大哥!”他唯有率直相问,“你老说些什么?”
“俺说——”鲁达终于想到一句话了,“你可也别冷落了你那个新娶的!”
赵员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了:“多谢你路大哥关爱。只是——”赵员外笑笑不再往下多说。
“这一说,是俺弄拧了?”鲁达问道,“可是金老丈来,又为了什么?”
“无非是琐碎私事!”
“既是私事,俺便不问。”鲁达把这件事丢开了。
隔了两天,金老儿却又到了七宝村,在演武厅中把赵员外唤了出去,一谈便是好半晌。光是这样,鲁达还不在意,但见金老儿一面嘴唇在动,一面不断把眼睛瞟过来,目光相接,便慌忙避了开去,那神情的诡秘,便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
鲁达心中好生不悦!既是至好,有话不妨直说,做出这等嘴脸来,是何用意?他是个一根肚肠到底的人,心里有了疙瘩,非把它消除不可,于是撒开大步,一径走到金老儿和赵员外面前。
这两个人也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一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便知他要说些什么。赵员外不容他开口,先就说道:“路大哥,有件事不敢瞒你。只是此时无法细说,到晚来再从长计议。”
到晚来在后园亭子里摆下酒果,赵员外吩咐小厮,不听呼唤,休来这里。鲁达这时再忍不住了,酒杯都不碰,睁大了眼,望着金老儿说道:“老丈,你要说实话!休坏了彼此的交情。”
“不敢,不敢!”金老儿惶恐答道,“为的恩公初到那日,员外误听人言,领人来闹了街坊。散是散了,街坊都有些疑心,沸沸扬扬地说些闲话,传了开去,前日便有三四个做公的,来街坊邻舍打听得紧。今日一早,越发敲门进来盘问,叫我支吾过去了。只是日长天久,怕的终有支吾不过去的一天,那便如之奈何?”
听完这话,鲁达仿佛春日梦醒,怔怔地想着梦里的光景,忘却了眼前。
“鲁大哥!”赵员外举杯相劝,“休得懊恼,我自有道理。且先吃酒!”
鲁达点点头,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了杯子,随即起身:“既是这等,不便再留,俺走了!”
“休走,休走!”金老儿慌忙又是拦腰一抱。
赵员外也起身相劝。两个人横拖直拽,意思极诚,鲁达便又坐了下来。
“鲁大哥,我有句话说。若肯听时,”赵员外亲自执壶替他斟满了酒,“便请满饮此杯!”
料他的话绝无恶意,鲁达极爽快地喝干了酒。
“事到如此,须有善策。”赵员外从容说道,“若留鲁大哥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如此反耽误了大事;若不留时,且不说在我决不做此无义之事,只怕鲁大哥亦无一处可去,依旧落在做公的手里,越发叫人于心不安。”
鲁达不曾开口,金老儿却不断点头:“正是,正是!员外,你再往下说。”
“我倒有个计较,叫鲁大哥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又得时时相聚,只怕鲁大哥不肯!”
“说哪里话?”鲁达欢然答道,“若有这等好地方,俺如何不肯?”
“只鲁大哥肯了就好。”赵员外遥遥向北一指,“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叫作五台山,又叫清凉山,原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其中有座寺叫作显通寺,建于东汉年间,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方丈,法名智真,原是我族中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一口气说到这里,赵员外略息一息。鲁达心中纳闷,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于是问了出来:“赵员外,五台山虽好,与俺何干?”
“怎说无干?”赵员外又说,“我曾许下智真方丈,剃度一僧在寺里,一道‘五花度牒’,早已买下,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我这条愿心!”说着举杯喝了口酒,静静地看着鲁达。
“赵员外,”鲁达睁着眼问,“莫非叫俺当和尚?”
赵员外合掌当胸,朗朗然答道:“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鲁达笑了:“早知这等,该叫郑屠去当和尚,省了俺藏头露尾,见不得人。”
话锋不妙!金老儿一听,心里着急,便哀恳似的说:“恩公,你便就了这条路吧!祸事都从我女儿身上所起,恩公若有个风吹草动,岂不叫我父女一世不得安心?”
看金老儿这副神情,鲁达于心不忍,想了想问道:“当了和尚,可许吃酒?”
赵员外点点头:“佛法圆通,五台山上冷得紧,弄些酒挡挡寒气,倒也不妨。”
“可许吃肉?”
这句话问出来,赵员外便作不得声了。金老儿生怕鲁达不肯,赶紧接口:“怎的不许吃肉?”
说到这话,不独鲁达,赵员外第一个就不信。五台山上大小寺院,戒律森严,何曾见有和尚吃肉?却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金老儿倒有番急智,已是成竹在胸,便不慌不忙地向东一指:“大相国寺有个‘烧朱院’,恩公可知道?”
“有的。”
“嗯!”赵员外也点点头,“有的。”
“‘烧朱院’有个惠明和尚,烧烤的猪肉最好。因此上他所监的一院,人称‘烧猪院’,是宋学士说其名不雅,把个猪字,改作朱紫的朱,这是东京人人皆知之事,怎说和尚不许吃肉?”
“妙啊!”鲁达大为高兴,“又许吃酒,又许吃肉,俺便当个和尚玩玩,倒也使得!”
金老儿听他允了,自然如释重负。赵员外心中却不免嘀咕,生怕将来闹出事来,彼此面子上不好看。转念又想,智真老和尚,道行高深,善能说法,虽不致令顽石点头,也颇有那江洋大盗遁入佛门,受了他的感化而回心向善的。鲁达面恶心善,看似一尊怒目的金刚,若遇智真,自能叫他低眉。
一经说定,连夜收拾行李盘缠、缎匹礼物,准备动身。鲁达百事不问,只管自己喝得醺醺大醉,去寻好梦。
到得四更过后,被唤将起来,只见里外灯火通明,赵员外衣冠整齐,早已收拾妥当。鲁达匆匆漱洗饱餐一顿,等打六更——宋朝特有的规矩,不打五更,四更以后,即转六更——启程上山。金老儿送到村外,恓恓惶惶地有许多言语嘱咐,鲁达只是唯唯应着。
约莫辰牌时分,到了山下。这里专有供客游山赁用的骡子,赵员外叫人赁了四头,两头骑坐,两头驮行李,加上三名庄客,四名骡夫,浩浩荡荡,直上五台。
五台山五峰高耸,方位整齐,恰好称为东台、南台、西台、北台和中台。他们由南面入山,一路长松古杉,灵云怪雾,四月下半月的天气,山上积雪,不过刚刚融化。鲁达一路看风景,一路与骡夫闲谈,倒长了不少见识。
谈到天气,骡夫说道:“好叫大员外得知,这时候上山最好,山中天气,最妙不过五月六月。往后就多雨多风,从十月到来年三月,大雪封山,足足有半年的工夫!”
“噢!”鲁达问道,“五六月的天气,如何好法?”
“凉快啊!”这骡夫颇善辞令,“山下夏日炎炎,山上日薄无光,不拘如何,再也不会出汗。真不枉叫作‘清凉山’!”
“妙啊,妙啊!”鲁达骑在骡上,欢喜得拍手,“俺就怕热,怕出汗!这回可是来避暑了。”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到了中台东南灵鹫峰下的显通寺。鲁达与赵员外在山门外的亭子里歇脚,随唤一名庄客,进寺通报。
寺中知客,见是有数的大檀越到了,不敢怠慢,一面着个小沙弥去告知长老,一面慌忙迎了出来。
知客眼中只有财主檀越,殷殷勤勤周旋了一番,猛抬头看见鲁达,不由一惊!原来赵员外还有同伴,怎生得好怕人的相貌?心里发虚,便不敢失礼,看着赵员外问道:“这位施主是?”
此时还不便引见,赵员外含含糊糊答道:“原是为他才上山来的。”
“既如此,施主请!”
知客领了赵员外和鲁达,后面跟随挑了行李、礼物的庄客,一起来到寺前。智真长老得知消息,早已率领寺中有身份的和尚,迎在那里,打过问讯,寒暄着说:“施主上山辛苦!”
“有些小事,特来宝刹奉求!”
“好说,好说!”智真长老单掌当胸,肃客入寺,一面细细打量着鲁达。
鲁达却不顾长老,东张西望,只管看这显通寺的里里外外,心里在想:名山大刹,倒也见过不少,似这显通寺的气派,却还罕见。不做和尚便罢,要做和尚正该在这里做才有面子。
这样想着,便不敢乱来,斯斯文文随在大众后面,曲曲折折到了一处禅房。只见长楹舍正中,悬着块朱漆黑字的小匾,上书“方丈”二字。到了里面,智真长老把员外延入客座。鲁达却不必长老费事来邀,就在赵员外下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见他这个样子,赵员外颇不以为然,俯身过来,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在长老面前便坐下来?叫人看着,背地里道你不懂规矩!”
“俺不省得!”鲁达慌忙起身,站在赵员外肩下。
这时庄客已把礼物送了进来,四个盒子,一齐打开了盒盖,请智真过目。
“檀越布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赠?”
“些许薄礼,聊表敬意。”赵员外看着智真身旁的侍者说,“请收起来吧!”
收了礼物,献上茶果,赵员外看看已是说话的时候,站起身来,朝上一揖,朗朗陈告:“一事上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宝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今日,我这个至好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杀伐太重,情愿弃俗出家。”
这话一出口,先就惊了知客,几乎跳将起来。只是此时赵、鲁二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在智真脸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见到。
智真长老一样也是惊异!白眉一扬,慈祥的双目中,陡见精光,定睛看了鲁达半天,微微地笑了。
这一笑,赵员外才得放心,便接着说道:“万望长老,大慈大悲,收录剃度,成全了我的这至好,也了却了我一条愿心。”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长老又来看鲁达,又来微微发笑。这一看一笑,倒把从不知什么叫难为情的鲁达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么客气话来解一解尴尬,却是想来想去想不出,只好把个头偏了过去。
只听智真长老,微咳一声,徐徐说道:“好一重因缘,光辉了老僧山门。赵檀越,我许了你就是!”
赵员外一听这话,随即来扯鲁达。鲁达听他摆布,被扯到中间,头被一揿,扑翻在地,向长老拜了几拜。等站起身来,只见长老已自禅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斋食,接待施主。”
说完,长老退入净室,召集首座、监寺、书记,还有退院的老僧,一起来商议剃度鲁达。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赶了来,有话要说。
“长老!”知客气急败坏地说,“此人相貌狞恶,必非善类。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门。”
“你是知客,须知应看赵檀越的面子。”智真转脸来问首座,“你可有话说?”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长老的师叔,道行高深,一向认为佛门广大,无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赞成的态度,所以这样答道:“这位鲁施主,老僧未曾得见,虽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开口,知客抢着说道:“首座若是见了此人,就不说这话了!哪里来的向善之心?”
“休妄语!”另一个长老告诫知客。
于是智真继续指名征询,有的顺着智真长老的意思说;有的模模糊糊,说些仿佛玄妙,其实毫无主张的空话。正待问到一个年轻的执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一着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闷气的知客,一听这话,好不高兴,大声赞道:“好禅机,好禅机!到底有人说了公道话!”
“咄!”智真长老喝道,“各去持业!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将这句偈语点破,以后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着那年轻和尚身上问道:“既然‘一着袈裟事更多’,何不脱了它?”
“原想脱却袈裟,无处安身立命。”
“原来如此!”智真长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轻和尚语塞。此外亦再无人更有异议。
智真长老便又说道:“莫说鲁施主相貌生得狞恶,依我看来,便似文殊菩萨的坐骑,好一头青毛狮子!”
大家想一想鲁施主那张青毵毵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果然智真长老的形容绝妙,便都笑了。
在禅房设斋待客的知客,此时倒又换了一副神色——既然挡不住智真长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结个善缘,所以频频劝餐,意思殷勤。鲁达吃惯了大鱼大肉,此刻吃顿斋,倒觉得别有滋味,心里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语:“只见和尚吃斋,不见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头上炙艾,烫得眼泪直流,只许念佛,不许喊痛,那刑罚可受不住!
转到这个念头,胃口就倒了,手里捏着半个白面馒头,看着知客问道:“俺有句话动问,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问出这等可笑的话来!赵员外正咽了口汤在嘴里,赶紧转过脸去,把口汤喷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鲁达着恼,说一句“俺不干了”,岂非功败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说:“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鲁施主你还只是个沙弥。要等修持期满,定期开坛,好时再经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谈得到受戒。”
“怎么?”鲁达豹眼圆睁,瞪着知客问道,“等俺剃度了,还只是个沙弥?”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里在骂:这杀才,好恶的形象,且吓他一吓!
“好办,好办!”知客显得极有把握地说,“等我上启方丈,专为鲁施主开一坛。香洞也别炙得多了,炙九个。不过疼个两三天工夫,便即无事!”
“你待怎讲?”鲁达的双眼睁得越大,“疼个两三天?两三个时辰都难熬!”
“那你依旧是个沙弥!”
鲁达想了一会儿,把手中半个馒头往口里一塞:“沙弥就沙弥,反正是个秃头!”
赵员外倒又笑了,但却笑得凄凉!这么个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诚有趣的好朋友,只为误犯人命,硬生生让他隔绝尘缘,遁入空门,可不是作孽?
知客却大为得意,心想这厮原是个没用的草包,也像头蛮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条绳,牵着它要东是东,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着走?
鲁达哪里猜到他的心思,吃饱了摩着肚皮问道:“何时剃度?”
何时剃度,要问长老。知客陪着赵、鲁二人跟方丈商量,说定就在后日。赵员外叫鲁达向智真长老磕头,改称“师父”。鲁达无不依从。
于是监寺打了账单。赵员外取出银子,叫人买办物料,接着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都在一天里赶了出来。
第三天一早,鲁达从上到下,一身簇新的僧衣、僧鞋,却仍戴着幞头,由知客带领,赵员外相陪,先到铜殿后面的禅堂静等。
显通寺的铜殿,在五台山上,名气甚大。殿高二丈四尺,铜壁铜柱,正中供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尽皆以铜铸成。殿内殿外还有铜塔,殿内四座,大的十三级,小的七级;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东南西北中,象征五台山的“五台”。如果天气不好,风雪严寒,朝山的信士善女,上不得“台”去,在这五座铜塔前顶礼一番,就算伸了“朝台”的诚心了。
智真长老为了表示看重鲁达,特意选定这铜殿作为他的剃度之地。好时辰将到,知客“引礼”将鲁达带到殿前。只见殿内殿外,“观礼”的僧人俗子,不计其数。因为智真长老久已不剃传弟子,于今听得特开铜殿,为人剃发,不知此人具何大根器,都要来瞻仰一番。自然,也有些人,不存好心,见鲁达相貌威狂,行止鲁莽,思量着在这庄严肃穆的典礼中,必如“强盗扮书生”一般,大出丑态,要来看他的笑话。
鲁达全然想不到此,他就如校场较射比武似的,人越多越得意,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走将进来,便要上殿。“引礼”的知客慌忙将他一扯,低声嘱咐:“向菩萨顶礼三拜!”
“呃,呃!”鲁达想起知客原是教过这些仪节的,一笑致歉,“俺差点忘了!”
拜完菩萨,知客又提醒他:“观礼大众,亦须顶礼一拜。”
观礼大众分列两旁,鲁达拜了东面,又拜西面,拜罢起身,赵员外特地来附耳关照:“行动要斯文,休叫人看了笑话去!”
鲁达一听这话,便把头低了,合掌当胸,慢慢地走上殿去。只是天生斯文不来,一斯文便变成扭捏了——这么个魁伟大汉,学着妇道人家走路,一步一顿,一动一摇,反惹得那看热闹的轿班、脚夫,个个匿笑。
小说推荐
-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 其他综合高阳未知
- 最新章:下章
- 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 字数2310579 已完成 伴花眠清·情痴反正道人第一回悄夫妻藉酒赴阳台第二回两情兴浓酒饵迷离第三回闰阁间欢语戏风情第四回娇奴儿初试云雨情第五回采花不成遭蜂蛰蕊第六回多情公子力战群芳第七回佳公子错将桃认李第八回闰阁内外春意无惧第九回主奴巧定佳期偷情第十回撩春意帘内暗消魂第十一回时穷情急误陷春阁第十二
- 其他综合韩江未知
- 最新章:伴花眠
- 杰夫里·迪弗侦探小说精选集(全11册)
- 杰夫里·迪弗侦探小说精选集(全11册)
- 其他综合[美 杰夫里·迪弗未知
- 最新章:第三章
- 女神算命手册[古穿今]
- 前尘缘事皆忘,而后忆起。一代天师季童上一世做了无数利社稷的事结善缘得善果得此重生(划重点:女主穿到现代是之后才慢慢想起自己以前的事情的)ps:1.雷点女主美,很美,非常美2.无逻辑,苏爽文,小白苏3.涉及到玄学的我都会尽力去求证,求证不了的请勿考究4.看文愉快,作者文笔还需努力,若是觉得不佳还请右上
- 其他综合时头未知
- 最新章:分卷阅读407
- 权臣生存手册[古穿今]
- 柳璟做了三十年的世家勋贵,十年的当朝权臣,一穿成了啥也没有的社会主义平民更可怕的是,身边世界变成了女人生孩子最可怕的是,她很穷看女尊权臣穿成现代穷鬼,照样走上人生巅峰,出任娶白富美萌雷自取和现代社会略有出入,绝转载张嘴吃安利▼w▼渣女重生手札女重生还是渣[寡夫从良记刚完结可以吃帝女她心很累马他长得太
- 都市言情长乐思央未知
- 最新章:第003章
- 古穿今之异世高手
- 前世她是高贵的皇族,琴诗书画,毒术医药,只因得到一件绝世珍宝被当权者追杀,被家族亲人出卖,强撑身体报完仇,她含笑离世,灵魂游荡几千年彻底掌握了那件绝世珍宝,把里面的东西也用千年时间学习的异常精通,这世她是政界世家的千金,从小被青城山老祖带回山中学习武功,十岁归来跳级初中一年级,15岁考入大学,这一世
- 玄幻奇幻莲宝未知
- 最新章:第二十二章 过年(六)
- 我是小说里共同的大反派
- 穿越到了众多小说组成的世界,成为了其中共同的大反派 不好意思,以前的反派没智商,但我有 所有原著书中的角色,不过是我的提取逆命点的工具而已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反派 备注:本书里的所有的小说,都是虚构,并不是同人作品,并不是同人,不是同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本书以爽为主,不喜欢爽文的,
- 玄幻奇幻大火力小铳未知
- 最新章:上架感言
- 古穿今之我的高冷女友
- 文案孟源逸是女生口中的高冷男神,高!冷!还男神 直到他遇见了比他更高冷的苏瑾 他就成了暖男 女主穿之前是外冷心黑的大师姐,穿越之后是沉默寡言武力值爆表的“好学生 男追女,请大家多多支持收藏O∩_)O 推荐自己的另一篇在更文古穿《男主穿越后[文案]我叫寒,前世是游离在世界各国的活在黑暗中的人,拿钱杀人
- 科幻灵异桥边落木连载
- 最新章:第63章
- 美人boss再攻略手册小说
- 美人boss再攻略手册小说
- 其他综合佚名的小说未知
- 最新章:一生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