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

第222节

三人当中,以王泥鳅的水性最佳。事实上,整个水会里,除了年轻时候的郑龙王,也没有谁的水性能比他更好了。
下水后,他的两名手下在他的引领下,于视线几尺之外便只见一片混沌的江水里前行,到了距那条炮艇还有二三十丈远时,为防被觉察,待洗足了气,便完全地潜下了水面,闭气而行。
正午烈日当头,也算是上天助力,炮艇恰停了下来。凭着万里挑一的水性和丰富的经验,三人终于带着龙王炮,成功凫到了炮艇的附近,朝着船底深潜而下。
比起前面路程中的危险,这才是真正的考验,稍有不慎,人与钢铁的船体发生擦碰 ,伤筋断骨便在所难免。终于有惊无险,成功地将木箱拖到了船尾。这里是炮艇的视线死角,也是直到此刻,三人才终于能够得以接着艇身的掩护,上浮露头,换过气后,再次下潜。
桨叶匀速转动着,周围暗浪涌动。好在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回,那两名手下配合王泥鳅的指令,试过几次之后,终于将连着木箱的钩子挂在了桨叶上方的舵柄之上。
万事俱备,只剩最后绳索牵引爆炸的一步了。那两名手下照下水前商议好的步骤,掉头迅速离了船底,潜出去后,感觉不对,转头看去,见王泥鳅没有跟上,依然停在船底附近。
水会之人的水下活动是家常便饭,无论是打捞或者御敌,都需相互配合,为便于交流,自有一套自己才懂的手语。两人停住,隔着数尺之距,隐隐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马上离开,说自己再检查一下装置。
昨天就是这最后一环出了纰漏,前功尽弃。二人知他心思缜密,此举应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疑有他。
为了确保能够达到目的,箱中所填的炸药,是平日的倍量。一旦成功击发引线,爆炸势必惊人,若是不在安全距离之外,即便没有被碎片炸到,以人在水中的游动速度,也躲不过因巨大水压而导致的内脏破碎或是昏厥。于是遵照指示,奋力朝着前方潜去。
王泥鳅看着两名手下的身影消失在了混沌的江水之中,再等待片刻,估计已经脱离危险圈,随即攥住牵引绳,转身潜出不到一丈的距离,便就停下,在水中稳住了身体。
他根据昨天的经验,反复推算,知这个距离,是在水下能控制的最远的点了。再出去些,就会和昨天一样,无法成功引爆。
他也十分清楚,在这个点操控引绳爆炸,自己生还的可能性极小,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但他别无选择。
他停稳身体,仰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那尊炮艇,影子黑漆漆,犹如巨山压顶。他在心里骂了声狗日,再不多想,心一横,正要拉索,忽然这时,水下意外地传来了一道击打耳鼓的沉闷的嗡嗡之声,这声音震得他的脑壳发晕,他勉强定神,发现不远之外,原本匀速转动着的桨叶突然加速,迅速旋转,带得挂在舵柱上的用锚球停稳的龙王炮箱体猛地在水中甩了起来,那根连接着挂钩和箱体的五股麻绳也搅了进去,瞬间就被高速飞转的桨叶给打断了,箱体失了牵拉的平衡之力,晃晃悠悠地朝着江面上浮而去。
“不好!”
王泥鳅打了个激灵。
龙王炮一旦浮出水面被发现,也就宣告计划的彻底失败。
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临危不惧,很快稳住心神,双足一蹬,朝着脱离了位置的龙王炮追逐而去。
舰体微微晃动,开始移动,周围的水体被快速转动的桨叶搅得犹如一个沸腾了的无底旋涡,暗浪翻涌,望之生怖。王泥鳅凭着超人的水性,借江面折射入水的微弱之光,在水下奋力劈波追逐,终于追了上去,伸出手,猛地一抓,准确地抓住了那根在水中动如游蛇的麻绳。他心一宽,正要拖着箱体下潜,不料斜侧一股暗流又朝他涌来,一下将他冲开,待他再次稳住身体想追,已是来不及了。模模糊糊地,他看见那口木箱晃晃荡荡,在他头顶之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王泥鳅心中一阵绝望,身体便随之失控,几乎就要呛水岔气。然而宛如奇迹一般,这时,那口本将就要出水的木箱仿佛又受了什么力量的阻止,瞬间被压住,接着,竟缓缓下沉。
他精神一振,脑子迅速清醒了过来,紧跟着,控制住了身体,随即再次定睛望去,见混沌翻涌的江水之中,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正是那人及时到来,出手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王泥鳅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手下去而复返了。但很快,他就隐隐地辨了出来。
这道身影,他太熟悉了。那就是和他同舟共济,带着他行走了几十年水道的结义长兄,郑龙王!
王泥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王走后,至今忽忽已是一年有余了。王泥鳅每当感到重责压肩全凭咬牙方能勉力支撑下来之时,就会情不自禁想到郑龙王的一生,想到他对自己的嘱托,想不知何日,此生是否还有可能,再和他会面。
这个时候,他没在那埋葬了他少年时代的旧地守着群山和魂灵,竟出现在了这里?
正当王泥鳅震惊之时,见那道正在水中控制着木箱的身影仿佛回过头,朝自己招了招手。
确定无疑了!
龙王来了!他的结义长兄!大当家!他终于回来了!
刹那间,王泥鳅热血激荡,胸中的那口气几乎再次失控。他极力定下神,潜凫靠近助他,很快,稳住了那口危险的箱体。
王泥鳅这才睁大眼睛,望向郑龙王,见他近在咫尺,朝自己微微颔首,随即做了个手势。
他明白了,龙王让他耐心等待,等时机到来,再次行动。
王泥鳅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主心骨。
一个能将水下的一切悉数掌控在手的人。
一位坐镇着古老王国的王。
他回来了。
所有的压力,也全都消失了。
他当然知道,人在水下,情绪激动是大忌,按下心中的兴奋之情,回复明白。
炮艇渐渐远去。抓住机会迅速换气之后,再次龟息闭气,静静停在水中。
炮艇在江心来回又游弋了几趟,终于再次停下。两人合力推着木箱靠近,再次潜到船尾底下,熟练地配合,顺利将断了的绳索接回在了仍留在舵柄上的挂钩上。
王泥鳅随即转头望向郑龙王,想让他离开,却见他已抓住引索,迅速缠了几圈,牢牢地缠在了他的手腕之上,随即冲着自己勾了下拇指,指了指远处。
他在让自己离开。
王泥鳅怎肯。伸手去夺那根已缠上他手腕的引索。郑龙王在水中一个腾挪,人便漂了出去,身形利落,宛如有股看不见到底力量在托着他悬空。
王泥鳅夺了个空,正要再追,却见他已踏水停稳身形,朝自己再作手语。
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你的本事比我好吗?
有必成的把握吗?
离开,这是命令。
头顶水光模模糊糊,混沌的江水正不停地冲刷着他的双眼,酸而疼。他看不清楚郑龙王的面容,却能感觉的到他神色肃穆,如一尊漂立水中将一切悉数掌控手中的神o,凛然而巨大,完全不容半分的反抗和质疑。
王泥鳅定住了。
他依然想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在对面那个熟悉的人的威逼之下,他竟无法反抗。就在他愣怔的时候,又一股暗流冲了过来,他被冲得在水中翻了个跟头,正当他极力稳住身形之时,身后突然又多了一股极大的力道,仿佛有人重重推了他一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随暗流晃荡着飞漂了出去,等他终于能够再次自控,转头,眼前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了,他极大睁大酸痛得几乎就要流泪的眼,眨了一下,再次睁开,眼前已变成混沌,什么都看不见了。
江口的那头,苏雪至和水会的人已经苦苦等了超过半个小时了。不见他们回来,无论是王泥鳅还是他的两名手下,也不见远处那条炮艇有异动。它依然是老样子,时而在江心移动,时而停下,炫耀着它的威武。正当她焦心如焚坐立不安,几名水会帮众商议要下水过去探查情况之时,忽然,她的耳中传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之声。
这声音如开金裂石,余音若雷,在江口两岸的对峙山峰之间嗡嗡回荡,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阵气血沸腾。
苏雪至猛地看去,见对面远处那条炮艇的尾部掀起了一排几丈高的巨大白浪,浪墙砸下来,将正在炮艇尾部的一个人卷下了水,瞬间吞没。
王泥鳅下水去炸炮艇之事,那些一同被困在这里的船家并不知晓。已经三天了,对面那条炮艇丝毫没有要走的迹象,众人早就怨声载道,不知何时是头,突然发现如此大变,顿时兴奋了起来,呼朋唤伴,翘首观望,议论纷纷,眼见那炮艇被浪涛给冲得开始在江心胡乱打转,仿佛喝醉了酒,再不复之前的威风,且不止如此,渐渐地,船尾下沉,而船头大有翘起之势,原来竟是船身也被刚才那一下不知因何而来的爆炸给炸坏了,后头进水,就要沉下去了,又见艇上的人开始张皇奔跑,大声呼号,风吹来,入耳之声竟隐隐仿是日人鸟语,这下众人愈发激愤了,大声痛骂东洋杂种狗碎,吵嚷之时,那炮艇越沉越快,最后在江面挣扎了一下,彻底地消失不见。
“日本人沉船了!走了!可以走了!”
江口处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似的欢呼之声,不知哪条船上,竟还带着爆竹,没片刻,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人人喜笑颜开,已被堵了三天的众人纷纷争相掉头,沿江岸奔回到自己的船上,数百密密麻麻停泊着的船只开始动弹了,很快,前头的船争先朝江口顺流而下,当来到那条炮艇沉没的江心附近时,发现还有几人仿佛会水,竟坚持着仍未被江涛吞没,见船来了,本能求生,口中嘶声力竭地喊着“他斯开台“――众人不知这是在喊救命,只幸灾乐祸地指着那几颗在江涛里上下浮动着的人头笑。一个船夫冲着奋力游来的日人狠狠地呸了一声:“他死开抬?我看是你妈死了抬!你爹死了抬!你全家死了,一起抬!”近旁另个船夫的同伴便在三天前那条被炸烂的船里,人早不知所踪了,恨得牙痒,红着眼,举起手中的船桨,对着一个已经游来伸手要攀上船舷的日人的头狠狠地拍了下去,那日人惨叫一声,脑瓜开瓢,红的白的溅了出来,眼睛一翻,人往后仰去,就被一个打来的江浪吞没,不见了顶,只江面变成了一簇脏红的颜色。船夫这才放声大哭,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船底,流着眼泪,用力地砰砰叩头,也不知是在拜天,拜地,还是拜水上人自古以来便奉谢着的水中龙王。
堵了三天的船只纷纷顺水而下,渐渐地,拥塞而嘈杂的江口变得疏通。苏雪至和水会的人却依然等不到王泥鳅他们回来,众人沿着江岸喊名字,水性好的,纷纷跳下了水,正到处找着,有人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夫人!三当家上来了!三当家在那里!”
第203章 (封了三天的江口随了那一声...)
封了三天的江口随了那一声爆炸, 终于恢复了畅通。随王泥鳅下水的两名手下先找到了,平安无事, 但王泥鳅却还是不见人。两人回忆和他分开前的场景,这才顿悟,红着眼睛说,三当家当时可能是打算自己近距离地引爆龙王炮,将他们给遣走了。
苏雪至的猜疑,得到了证实。
她不愿相信,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 真就这样消失了, 下水后,再也出不来了。她在心中盼望着, 奇迹能够出现,那个面孔黧黑、粗豪中又带了几分狡黠的精干汉子,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水会之人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气氛无比压抑。她也被心中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给压得难以呼吸。就在她没了希望的时候,突然听到说找到了人, 狂喜难以言表。
在距离数百米外的一片江口的乱石滩上。远远地,她看见了王泥鳅的身影。她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喊着三当家,冲了过去。见王泥鳅全身上下, 头发、衣服,在不停地淌着水, 人向着江心,跪在乱石滩上, 额头触地,一动不动。看着应是体力消耗过大,正在缓气。近旁,一个最早看见了他的水会之人,欢喜地向同伴讲述着刚才的情景,“……我在水下找了一会儿,光线太暗了,水也浊,暗流又急,我实在吃不消了,浮上来透口气,忽然就看见几丈外的水上,三当家也冒出了头……”
“三当家真英雄!”“这是上天保佑!”“回去了就祭神!”
众人本都以为他凶多吉少了,幸好虚惊一场,无不兴高采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苏雪至觉得王泥鳅有些不对劲,从兴奋中平缓下了情绪,走到他的身旁问道:“三当家,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众人被她的问话提醒了。
刚才只顾高兴,粗心忘了这个,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的情况。
苏雪至问完话,见王泥鳅的头颈若有千钧之重。他动了一下,终于,艰难无比地慢慢抬头。众人这才看见,他双目赤红,竟在流泪,不但如此,额头应也被膝前地上的乱石给磕绽开来,鲜血不停流淌,沿着他的面容滴落,他却仿佛浑然未觉,目光悲恸至极。
众人大吃一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英豪如他,谁见过他这般落泪。何况这个时候,当庆贺才是,他怎失态到了如此的地步。
周围安静了下来。众人望着王泥鳅,不敢发声。他缓缓地转向苏雪至,哽咽着道:“夫人……大当家……大当家他回来了……刚才……他让我走……”
苏雪至的心跳猛地加快,心里涌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王泥鳅的话语焉不详,但苏雪至却一下就明白了。见他停了下来,她飞快地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大江。
眼前江水涛涛,一片混浊,哪里还有什么人的踪影?
她扭回脸,直勾勾地盯着王泥鳅,心中怀着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念,艰难地问:“人呢……龙王他人呢?”
王泥鳅闭目,再次睁开,在苏雪至的注目之下,颤抖着声,将水下的最后一刻讲了一遍。
他的牙关微颤,额角迸着青筋。
“等爆炸过后,我再潜下去,我到处地找他,我找不到他了……”
“夫人,大当家他――他没了!”
这个粗豪汉子说完,再次俯在江边,不停地朝着江心叩首,砰砰作响,任自己额上皮破肉绽,鲜血横流,卵石染得斑斑红痕。
苏雪至手脚发冷,整个人无力地软坐了下去,望着江面,潸然泪下。
“大当家!”
水会之人从震惊中回过神,但凡能凫水的,纷纷再次跃入江中,在爆炸的江心一带上下往返,努力寻找。王泥鳅的体力恢复了些,也再次入江,扩大搜寻水域。
日头渐斜,水下光线愈发暗了,几尺之外便是昏黑。众人出水,沉默着,一个一个,相继上了岸。
那样的情况之下,便是真的龙王,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何况肉体凡胎。下去找,不过是不愿接受,心存最后一丝侥幸之念罢了。
众人上来,有的坐在江边默默流泪,有的跪在乱石滩上,如孩子般,伤心嚎啕大哭。
王泥鳅湿漉漉,脚步蹒跚地来到了苏雪至的身后。他在水中浸泡过久,伤口发白,两手的手掌皮肤,也变得发皱。
“夫人,对不起……大当家是替了我,这才没了的……是我没用……”
这个强硬的汉子,此刻说起,依旧再次哽咽,嗓音哑得无法顺利发声。
苏雪至慢慢地收回了凝落在大江之上的目光,擦去眼角的泪痕。
“三当家不要自责。龙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生豪杰,他既然回来了,那样的情况之下,不一定是替你,无论是谁,他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绝不乐意看到你这样。我们当做的,是继续前行,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
她在江畔跪了下去,向着那片亘古东流永不枯竭的滚滚波涛,深深地叩首。
“陈英还在等着。我们上路吧。”最后她起了身,说道。
王泥鳅抹了把脸,红着眼,扭头朝手下人嘶声吼道:“都听到夫人的话了吗?收拾一下,上路!”
船过江口,抵达联络点,一行人终于与陈英顺利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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