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叶仅犹疑片刻,旋即负手而立,又露出了她招牌的笑容,语气和缓道:“劝你?我当然不是来劝你的……你执意要做什么又岂是我能拦住的。”
“你不想找门神画的来处了?”
“当然想。”迎着对方微微凝顿的双目,梁叶一摊双手,“只是如今你不信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想做何事是你的选择,但莫要将我牵扯入其中,我还想给自己留些颜面。”
万言疏紧盯着她的双眸默了片刻,低低的笑声自唇角溢出,笑声中带着几分荒唐和了然:“如果不是我有利于你,你又岂会对我和颜悦色,果然,果然……”
果然和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什么不同。
她收敛了轻笑,遥遥望着不远处愈渐低沉的云空愣了片刻神,而后不紧不慢地将门神画胡乱塞进怀中,自树上一跃而下,径自向着小巷深处踱去。
“你去哪儿?城中如今不□□宁,你我此刻还是快些出城,门神画的源头晚些再找……”
万言疏并未搭理她,形单影只的模样尤显落寞。
不□□宁?这么多年来她又何尝过过安宁的日子……
如今画纸尚且还在对方手中,梁叶不得不随她跟上。她自然察觉到了适才对方沉闷的心绪,只是如今万言疏尚且未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加之其性情古怪,行事非同寻常,她随口说的话落在对方耳中尽数变了味儿。
她一边匆匆紧跟,一边思忖着如何才能令对方真正信任自己:“我方才的意思,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只是你若做些坑蒙拐骗之事,我绝不纵容。”
万言疏行进的步伐骤然顿住,回过身轻笑:“绝不纵容,怎么,你还想取我性命不成?”
她不知万言疏究竟经历了什么,缘何三言两语便认定他人会谋害自己,谨慎虽是好事,可若是失了对旁人的善意和信任,只怕今后的路很难走下去。
“你如何才能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
女孩儿微微抱臂,立在杂乱的篾席箱物中,沉沉打量着自己:“后头便是那支车马商队驻扎之地,行商之人身上财物数不胜数,我要你随我一道进去,偷些东西出来。”
“不行。”
“你不是说,会护我周全、永不叛离么……只需我动手,你在一旁护着便好……”
“不行。”梁叶斩钉截铁,一贯平和的眉眼微微蹙起,“我护你周全,却绝不能祸及无辜之人。”
“既然如此,寻门神画一事便免谈。”说罢,万言疏掏出怀中的红纸,正打算破罐子破摔将其撕了,突然不知何处传来轰鸣巨响,仿若雷霆乍泄、晴天霹雳,朗朗晴空立时被集聚的阴云覆盖,黑压压地笼于头顶。
狂躁的阴风席卷着残枝败叶冲入巷中,卷起二人的衣袍,冲天的怨气扑面而来,吹乱二人的青丝,万言疏身形瘦弱险些站不稳。她脸色一变,攥紧了手中的画纸,扶着一旁的矮墙微微弯下腰,将自己藏身于硕大的箱子后:“这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看向眼前背对自己、遥望远处岿然不动的红衣女子:“你能看见什么东西?”
梁叶四下巡视一圈,旋即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开一旁的院门:“先进去!”
万言疏不敢犹豫,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进了庭院内,恰巧与出门探查的院落主人撞了个满怀。院落主人一头雾水地瞧着两名不速之客:“你们是何人……”
彼时的梁叶已然将院门紧紧锁上:“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为何要躲,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的不打一声招呼便冲进来了……来人啊来人……”
“外头出事了!”梁叶骤然打断了院主人,身后雷霆轰鸣不绝于耳,众人却是将她严厉的话语听了个一清二楚,“先进去,找一间面朝南方、阳气旺盛的房子躲好。”
见她扭头欲出门,万言疏脸色微变:“你要去哪儿?”
“我前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你们一定藏好,若我未回,千万不可出门……还有,将那门神画贴于屋前,可供暂时抵御之用。”
女孩儿漆黑的瞳仁定定地盯着红衣女子良久,想说的话卡在喉中,被其生生咽下。院主人瞧见黑压压的天色风雨欲来,鬼魅哭嚎声早已将其吓破了胆,颤着一双腿竟动弹不得。原本向着屋子跑去的万言疏见状,嫌恶地折回此处,提起院主人的衣领便将他扯进了屋子。
待院门紧紧闭合,梁叶回过身去,仰头盯着愈渐弥漫出的怨气,低声呢喃:“如此重的怨气,想来绝非一朝一夕形成,你说呢……”她微微侧过头,盯着院门之上贴着的绘有门神的红纸,抬手轻轻一敲,“别等了,百姓为了安宁供奉你于庙堂,是时候该履行你的职责了。”
话音落下,阴风拂起门神画的一角,只见红纸之上的画像愈加模糊,一道明光落下,渐渐幻化出一道身姿清瘦的人影,来人一身湖蓝长衫,姿色清雅,腰间别以两枚玉环,行动起来叮咚作响很是清脆,她手中的文人扇正不疾不徐地轻微扇动,扫开了积郁在眼前的丝缕怨气。
眉眼正染着笑意:“说了多少回,我乃一介文人,行的是助功利、降祥瑞之责……”她微微抬起折扇,半掩住自己清秀的面颊,“驱鬼除恶之事,自然是由你们武门神出手。”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狰狞可怖的冤魂顺着巷子扑面而来,直奔二人身后的院落,她手中折扇几乎下意识抬起,略一挥动,便驱散了那横冲直撞的黑影。持扇的手僵在空中,涂遇青只得笑着打哈哈:“这户人家好歹每月进庙宇供奉我,司门守卫又何妨……”
梁叶自然知晓离开院门驱鬼除恶已然超出了对方的职责,回过头去,径直遥望着不远处的重重危机:“我本不强求你随我一道,只望你将这城中的消息告知上头,令众多门神打起精神来,莫要让这些鬼魅伤及百姓。”
“这是自然。”涂遇青微一点头,笑着上下扫了她一眼,“也望梁大将军早日去除心障、重归神位……”
眼见梁叶不动声色地顺着巷道渐行渐远,涂遇青收起手中折扇,回身望了一眼院中多出的那位不速之客,眯了眯眼。
此人,怎么如此眼熟……
屋内早已乱作一团,那院主人正抱着他的妻女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门外鬼魅哭嚎声愈是可怖,几人便愈是惧怕颤抖。万言疏甫一贴好门神画,回头便撞上了一双硕大浑圆的眼睛。
缩在父亲怀中的小女孩儿睁着无辜好奇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怪姐姐手中的动作。只见怪姐姐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顺着一旁的桌椅入座。
“爹爹……姐姐……”
院主人慌忙抓着女儿的手缩了回去,捂住女孩儿的嘴示意她莫要出声。且不说外头如何危机四伏,眼前这个陌生女子看起来也绝非等闲,来人虽一身粗布脏衣,一双眼却如狼似虎,比之郊外遇见的豺狼还要阴沉可怖。只是此刻为了妻女的安全,他不敢动弹。
“爹爹,画……”
院主人顺着小女孩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窗纸外影影绰绰地透出一张画卷的影子,想必那就是适才红衣姑娘口中所说的门神画了。提及门神画,院主人仿佛忆起什么,回过身便往几人身后的箱中翻找起了东西。他一时松懈,只听得一旁夫人低呼一声,再回头望去,自己的小女儿竟笑呵呵地跑向了屋内另一头的女人。
万言疏正闭目休息,听闻声响时睁眼,视线径直对上了一双干净清澈的眸子。她抬起目光望去,另一头的夫妻二人面色惊忧,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带着祈求。
“姐姐,画……画……”
她盯着小姑娘胖乎乎的手指示意的方向,轻轻挑眉:“你认得这张画?”
小姑娘拍了拍手,口中溢出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听:“爹爹也有画,姐姐也有画……”
“囡囡快回来!回爹爹这里来!”
万言疏径自忽略眼前夫妻二人焦急的神色,缓缓弯下腰,盯着女孩儿单纯干净的眼睛:“你爹爹的画在何处?”
只见小女孩儿笑着跑向她身后的书桌,从卷缸中取出了一张卷得分毫未乱的画纸,递与她:“姐姐,给你。”
被一双单纯的眼睛如此信任地盯着,万言疏眉眼一僵,心中生出了几分不自在。她打开对方递来的画卷,只见鲜红的画纸之上,绘着的并非梁叶,而是一个手持折扇、风姿清丽的女官。
眼底几不可见划过一丝失落,她故作端详画纸:“这又是哪位门神……”
“那是一位前朝的女官,腹有诗书、落笔成章,其果敢谋略不输男儿……”生怕对方伤及自己的女儿,院主人只得开口引开她的注意,一旁的夫人则压低身子吸引女儿的视线。
只是女孩儿全然没发现父母的意图,只顾自扬着天真的笑容指着画上的门神道:“爹爹说,只要我用功读书,门神姐姐便会保佑我,我也可以做一个响当当的女官……”
持着画纸的手微微一顿,众人并未察觉她眼底划过的情绪,只见万言疏不以为然地将手中门神画扔在一旁,冷冷道:“都是骗人的……”
女孩儿一惊,连忙拾起画纸:“是真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门神……”
“有!”此时女孩儿的语调中已然染上了几分哭腔,她无措却又坚定认真地反驳,“有的,我见过门神姐姐,她让我好好读书,好好侍奉父母……是真的……”
“就算有这世上有门神,你以为这女官是想做便能做的么,简直痴心妄想……”
话音落下,屋内骤然发出一声哭号,女孩儿哭着扭头便跑,躲进了父母怀中。夫妻二人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小心警惕着。
万言疏注视着此刻温馨的画面,却觉得无比刺眼。她咬咬牙,一脚踢开落在脚边的门神画,心底只剩下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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