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先丽以为,一定是因为头昏的关系,让她作了个很美的梦。
“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竟让她再次受凉发热!要是本王不来,何时才会发现她倒在地上?你们——罢,她已退了烧……算了,全退下吧。”
她从没听过他声调如此严厉,彷佛极不开心。记得他是不发脾气的,就算有,也只是玩笑,所以她此刻必定是还在梦里。
作梦好。她不用顾忌太多,想说什么都能对他说。
“王、王爷,息怒吧……”她睁不开眼,脑子也浑沌昏沉,但那移动的柺杖声让她硬撑着。他来了。她忍不住欣喜展颜。“您肯来真好。这样,我甘愿走了呢。”
“丽儿,为何说要离开?你……怪我让你受了重伤险些没命吗?”
大掌探向她手腕,像正确认她的位置,慢慢抚到她肩头,然后将她缓缓扶坐起来,让她趴在一个十分暖和的大枕上头。她不由得挪了挪身子,舒服地喟叹一声。
这个枕头就对了!怎么之前侍女一直不肯拿出来?明明就有。
“我怎会怪王爷。王爷救过我多少次,为了王爷,我这条命豁出去又何妨?我只是不想像个废人似留在这当累赘。我想找点活儿做。”
“你是我的宾、客,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尽管开心过日子就好,还需要干什么活儿?”
“我欠王爷太多,没理由还让王爷盛情款待。不做点事情……有点难受。”
“不再试着练琴了吗?”他语带怜惜。
“只剩一只手,琴能弹得像样吗?与其侮辱师傅名号,我宁愿不弹。”
“我让你住这里,离琴房近,清静幽雅,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我听人说王爷想对我的箭伤负责,但那不必要,一切是我甘心领受的。如今伤已快痊癒,实在也没理由留下。王爷照顾一名陌生的卑微奴婢早已仁至义尽。我很感谢王爷。”
“什么奴婢不奴婢!到底是谁在乱嚼舌根的?”
语气显得不耐,将枕在他胸膛上的小脑袋压得更近一些。
“你这傻瓜。负责是一回事,担心你是另一回事。难道……难道咱们同行一路,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吗?”
“在意什么?”岑先丽随口应和,精神全集中在耳朵听到的规律声响。之前怎么没发现,她喜欢的这枕头还会发出奇妙的砰砰声?好有趣。这梦还真清晰。
她不敢睁眼,就怕梦醒。
她贪恋地伸出指头,在那底部坚实的软枕上面一圈圈柔柔划着圆,自顾自地嘻嘻傻笑。
“别玩了。”他声息不稳,喉间一窒,忙擒住她手腕。“你现在可是清醒地在听我说话?”
“我不确定。脑子里总有什么咚隆咚隆的怪声……王爷,丽儿有件事可以求王爷答应吗?”
“你说。”他重重叹气,拉过她两只软嫩小手往颈上搁,省得她挑拨得他无力谈正事。亲密相处多时,她以为他会随便让一名女子如此近他身吗?这傻丫头。不挑明说,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丽儿,我希望你能改口。我听厌你一直称我王爷,像是存心要撇清咱们的交情。”
“可以不称你为王爷吗?那就——阿藤。”她其实一直想再这么叫他一次。
她开心地圈紧手臂。“等我明早有气力离开时,你让我把枕头带走好吗?”
听她决定明儿个就走,俊颜已僵掉一半。他气窒沉声反问:“什么枕头?”
她甜甜回答:“我之前疗伤时,用的应该正是现在搂着的这只枕头,没这个我很难睡好呢。虽已不用趴睡了,但王爷若愿把它赐给我带走留念,我会很感谢王爷恩德的。”
“不可能。”他拒绝得斩钉截铁,但语气已不再像方才那般遍布阴霾。
她一愣,觉得有点儿委屈,语带哽咽,揪紧枕头舍不得放开。
“好小气。我并不要你什么金银珠宝,不过就讨一只软枕而已,贵为王爷的人给不起吗?”
“给不起吗?问得好。”他好气又好笑,将她扯离开来,长指扶起她小脸,大掌轻柔拍拍她嫣颊。
“醒一醒,丽儿。看清楚,你一直以来睡得极好的软枕——是我的胸膛。”
让琴神用天雷五十连轰也不过如此!
方才一直扰得岑先丽睁不开眼的瞌睡虫,霎时全被轰出她脑门。
梦醒后……美目眨呀眨,小脸烧呀烧,身子一寸寸往后挪移,她悄悄跳下床自动跪着认错。她真以为是作梦才敢那么放肆……
“怎么会是王爷亲至……您不是公务繁重,无暇进内府吗?”
怀中娇暖倏然消失,让伏怀风一时有些惆怅,握住空乏的拳头。
“再忙也是白昼时。之前你伤重,老呓语着说难睡。头一日,我让人取来鸟羽被正要铺上,你一不小心倒在我身上,嚷嚷睡得舒服,我只掂着让你好好疗伤才是要紧,直到你熟睡后才敢移你身子回榻上。之后怕你睡不好,我便每一夜都来陪你,天明前才离开。”
“可、可那侍女说王爷从没来过——”倏地住口,想起那时侍女表情确实挺古怪的。
“在你房里过夜事关名节,我打赏她们全封了口。尔后见你烧退好转许多,我就不再每夜过来。这阵子是真的极忙才没现身。听闻你要出府,我便抽空赶来问仔细。”其实是方才侍卫一通报,他便放下一切公务赶了过来,生怕没拦下她。
他促狭一笑。“如何?你还要讨枕头吗?”
她螓首垂得极低,只能猛摇,身躯微颤,默然不敢吭半句。
脑中飞快回想,她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到底还同他说了多少不该说的事?
听她始终不答,伏怀风也敛起玩笑,离了床,拄着柺杖一步步往门外缓步走去。
她忙起身要扶,他才听她一道动静便挥手制止她。
“府中我行动无虞。”他伫足门边,回头勾唇轻笑。“我没法让你带走软枕,若你还想讨的话就留下来,迟早有机会好好枕着它。”
岑先丽脑海中近乎一片惨白。天雷好像又在狂劈了。
“丽儿,要讨的话,没人只讨枕头套子,得连这里头放的东西一并拿去。而我,绝不认为我给不起。”他倨傲地抬起下颔,反手以拇指比了比胸口心窝处。
“至于我肯不肯给……丽儿,一切全凭交情。”他神秘地扯扯唇角,语气微冷,仅留下一句骇人的谜题:“而你……究竟以为咱们交情如何?”
他一声声丽儿,唤得她俏颜灼红心跳急遽,几乎抽疼。
明知不该多想,却又克制不住。
王爷……该不会……与她有相同的感觉?除了同情,除了怜惜,除了歉疚,是不是还有别的?可是她若大胆地揣测下去——这、这太不像话了呀!
她当着他的面直嚷嚷不想留在王府作客想离开,怕是惹他不悦了。
次日一早,伏怀风便派人传话,若是爱当奴婢侍候人,今后就无须再作客,要有饭吃就得干活,命她搬到西侧一等丫鬟用的单人房。
又传令说他决定天天回内府过夜,她第一件工作便是与侍女总管带着一票侍女赶着布置许久未用的王爷寝房。
他还摆架子威吓说若他睡不好,所有人就得去外头值夜不准睡。
“姑娘到底做了什么让王爷动怒?王爷向来好脾气,从不为难下人,连坐惩处这种事更不曾有。这还是头一遭呢。”侍女总管李大娘直嘀咕不停。
“喏,姑娘快瞧瞧这桌椅布幔王爷喜不喜欢。不行的话,咱们快换。”
美眸瞪着宽敞的偌大房间。“我……我不知道王爷喜欢什么。诸位不是该比我清楚?”她认识的只有阿藤。阿藤喜欢穹苍为幕绿茵为蓆,由明月星子伴随入梦,她总不能让王爷睡回荒郊野外吧?或者……她抬眸看着屋顶认真地想——打穿它?
“王爷从不挑剔,不代表他真喜欢。”李大娘叹了气。“王爷近来操烦,夜不安枕,三更睡四更起,就算他不交代,咱们也要想法子尽点心意。就全靠您了。”
“靠、靠我?”她结舌,一时无语。她算哪根葱啊!
“您是王爷第一位带回府里的姑娘,惹王爷不快的也是您,自然是您负责让他息怒。好好干活,大伙今夜是否能安枕全指望丽儿姑娘了。”
午膳时,不再有专人送膳,岑先丽只能跟着侍女们一起吃大锅饭。
但她并不引以为忤。难得能像在燕家时一样,环绕着热闹人声,就算没插嘴说话,光听她们聊府内趣事,比起孤单一个人用膳,她反而觉得踏实多了。
听着听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事,忙向其他人打听起他平日生活。
直至深夜,伏怀风总算听完令人头疼的繁琐军情,绷着脸拄着柺杖穿过曲折长廊;他回内府时总会摒退侍从不让人扶,他信任底下人忠心,即使眼盲后也是如此。
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扑鼻香气,不是王公们惯用的调和薰香,却清新得像是山林里的草香木香。他往窗户方向走去,伸手确认窗上留有小缝,隐约听得见外头传来的虫鸣声。“……是在庭院里栽了新的花草还是换了香木?”
他徐缓绕圈,感觉房里透风却不冰凉。是屋内对角摆了炭盆,偶有木炭受热迸裂火星劈啪声;碰触到中央一探,设有摆着棋琴的小方桌与小长桌。
最后,他坐上床缘,伸手抚过软毯与厚实锦被。被上唯一一块图样,让他讶异地挑眉,继而淡淡浅笑。有道极轻极轻的吁气声,像是松了口气似在门边出现。
“明明人在旁边,为何不出声?”他冷冷叫住门外正蹑手蹑脚想要离去的娇小丫鬟,俊容上波澜不兴,难辨喜怒。
“……奴婢恭迎王爷。”岑先丽推开门,犹豫着是不是该靠近他。“我想王爷若是满意,丽儿就无须留下来值夜了。大伙已经先去歇着了呢。”
“对这房里布置你倒有自信。你认为,这便能让本王满意?”
他大手抓皱被单,星目微眯,彷佛怀怒。“你欺本王看不见,拿这种图样简陋的素被敷衍了事?王府多的是精致织绣,取来这种货色,你当本王是什么人?”
“请容丽儿侍候王爷更衣。”她咽了咽唾沬,大着胆子往他走去,在他跟前行礼,伸手为他取下紫冠,解开束发巾子,赧红着脸略略偏过头,不敢直视地卸下他身上长袍与中衣,最后为他脱去靴子。
“这屋里一切若由德昌王爷来看,自己喜不喜欢会先搁一边,随遇而安;而若是、若是阿藤的话,他一定知道我的想法。这被子颜色是蓝的,是晴空万里的颜色。”
她轻扯着他大掌按住的被褥一角。“阿藤虽看不见,可手感敏锐。若选太过繁复的图样,会让他感觉太多,没法静心歇息。至于唯一用的这个花样……我让绣娘赶细工,能有这进展已不错了。我的……阿藤相公会喜欢的。”
“把琴谱当成花样放在上头,你大概是第一个了。”他颊面放软,朝她伸出手。“那,你这回……究竟把我当成是谁?”
见他不再端着王爷架子,她迟疑一阵,略显不安地抬眸将带着寒意的小手交到他大掌中,任他拉近,踰矩地跟着坐上他身侧床缘。
“我认识王爷这人不多,我只认得阿藤。若要让‘您’满意,我也只能选我比较熟的那个来想,看看这样能不能套点过往交情让王爷息怒了。”
“你才知道我生气?还敢提交情?”他冷哼,大掌刷过她冰冷指掌,微微皱眉。
“府里人人都知道王爷动怒了。您若要对我生气请冲着我来,别让其他人为难,那会折损王爷名声的。”
她低低回应,却心惊他竟将她的手扯近至唇边呵暖。她想抽手,他却不让,只能羞窘地任他握着揉弄,感觉他唇里呼出的热气往她身躯点点扩散,惹得她周身发烫,嫣颊几欲生烟。
“都祸到临头了,你还有心思替别人想?”
“若是阿藤……他不会对我生气的。”她轻啮朱唇,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告诉他:“王爷想说的,王爷气恼的,就是这件事吧?阿藤……还在这里。”
明明他一直就唤她丽儿,回府后也不曾改变,但她却迳自抹杀阿藤的存在。
“过了几天而已,你真想明白了?”
“王爷身分何等尊贵,要找能说体己话的知交不易。丽儿知道以这出身怕连洒扫丫头都构不上格,但您若不嫌弃,我愿像之前一样,每夜在星空下陪阿藤谈心。就算没法为您分忧,听您说说话我还能办得到。丽儿明白,王爷希望咱们——依旧是朋友,一辈子。”
朋友两字让他错愕手一松,她趁隙抽走小手。他唇瓣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隐忍下不满。或许就先这样吧。他一直知道她有多单纯固执、谨守分际。急不得。
在她搀扶下,他躺上舒适床榻,指尖抚过被单一角,不掩对她巧思的赞赏。
“这曲谱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看呢,彷佛听得见它起音。我不记得有任何这曲子的印象,但看来不差。曲名呢?”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她还没有勇气承认一切。
“我……是从琴房里随便挑出来的。阿藤喜欢就好。”
这一小段开头写的是初春,写景颇有琴仙先生曲子的风格……琴房的谱他本本都记得清楚,这首肯定是丽儿脑袋中的东西。大概是琴仙先生留给她的吧。
他抿起唇,察觉到她似在躲避什么,立刻拦住要起身的她,将她按回榻上维持原样坐着。
“我要睡了。”他一把甩开高枕,大剌剌地将脑袋枕上她双腿,冲着她一笑。
“当朋友要公平,我也想要讨个好睡的软枕头,你肯给吗?”摆出阿藤嘻笑口吻。
“但、但是……我得回房。”
“不用回去了。今晚我很不满意,你得留下来值夜。”换成端王爷架子了。
“让人知道,会、会有人说话的……”
“府里谁敢多嘴?我倦了,明晨还有军机会议,不快入睡不行。”就是硬要她留下,他耍赖地打了个呵欠。“我改变心意了,你唱首曲子来听吧。”
岑先丽见他当真疲累至极的样子,只能无奈问道:“那……唱什么曲?”
“我其实想听琴,可现在没琴也没琴师,只好勉强听曲了。没要你唱多难的曲子,唱首摇篮曲儿总行吧?还是你要难一点的,凤求凰或是鸳鸯赋?”
“……摇篮曲就好了。”她臊红着脸,小手也不知道能放哪儿,最后只能一手搁在他胸前、一手梳拢他长发,自喉间极轻极轻地逸出柔中带刚的婉转歌声。
明明还是一样动听……这声音,让他等了足足三年哪……
伏怀风懊恼地想着她的事。
他在失去光明前,最惦记的影像便是那有着明眸大眼的绿袍小姑娘。
就算不是琴师,光这歌喉就能教人如此心荡神驰,这丫头到底认为她有哪点不如人了?他忍不住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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