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想起自己赐给璎珞的那一对浅褐色鱼鳔带架戟玉磬,于是一笑,口中赞道:好!这画儿这对联这摆件选的都好,和你的名字相符。顾沁在镜中对他微笑道:纳兰夫人就说,您一定会喜欢。
皇帝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后面,看着镜子里的顾沁。顾沁已经拿下了头套,脱掉了戏服,但贴片还贴在脑门上,眼上妆彩未除,素裹银装,别有韵味。皇帝问道:你想让朕叫你什么?顾沁道:奴婢原名飞瑶。皇帝道:好,飞瑶。你为什么愿意?
顾沁略向后,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道:为什么不愿意?就是死了也愿意!皇帝见她阖着一双妙目,心里激动莫名,将她横抱起来,顾沁忙道:皇上,奴婢还没有卸妆洗漱。皇帝不答,将她抱入里面的寝室。
两人上床后,顾沁便解皇帝的外衣,解完后偎依在皇帝怀里,皇帝听见她心里通通跳动的声音,鼻端是香浓的脂粉气,见她两鬓堆鸦,樱桃半露,风韵情思全在眼角眉梢,似喜似嗔,如怨如诉,又有十分的不安和忐忑,只觉得和她十分熟悉,远不止见过三、四次……于是说道:别怕。
顾沁早已神魂无主,绝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推半就……
一段盈盈,娇红膩白多艳洒。
春色无边,两点眉痕细;
斜单满云,映得庞兒媚。
声音美,低低俏俏,莺啭花荫里。
皇帝亲住她,将呜咽之声压住,顾沁疼得流下泪来……终于结束,顾沁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皇帝将她抱在怀里,见她哭得妆粉尽去,梨花春带雨的小模样,轻轻拍她。顾沁睁开妙目,看着皇帝,勉强一笑,道:奴婢就是死了也愿意!皇帝心里觉得前所未有的新鲜大畅。
顾沁忍痛起身后,将头上贴片和勒网子揭了,头发随意一挽,去外屋里洗了,又端水上来,服侍皇帝洗净,再去东厢厨下将自己存在灶上蒸笼里的两碗宵夜端了出来。皇帝见是红豆汤,不觉笑起来,入口欷钝糯润,连连夸赞。然后在灯下细看她,此时她脸已匀净,素浅婉约,眉眼低敛,吐气如兰,和戏妆包裹时判若两人……恍惚之间,重华宫大婚,在红盖头下,她羞涩妩媚,燕语莺啼……在长春仙馆那棵大梨树下,她满捧梨花,闭着眼睛,凑在鼻端,轻轻闻那幽香……一幕幕次第都推到眼前来,他如堕梦中,轻声唤道:容音,容音……
忽然,皇帝清醒过来,只见是顾沁站着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抚摸,脸都红了,刚要说话,顾沁轻轻“嘘”了一声,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道:皇上,虽然飞瑶难及先皇后娘娘万一,但奴婢会好好侍奉您。皇帝十分吃惊地看着她,顾沁柔婉地一笑,道:纳兰夫人都告诉我了,您要了奴婢是因为那年奴婢唱的《游园》《惊梦》。说着又唱起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hao3)是天然
一边唱还是一边轻轻抚摸皇帝的头,皇帝闭上眼睛,沉浸在她的声音里,落下一滴泪来……
顾沁重换床褥,拿出一幅桃红绸被。这一夜,皇帝抱着她,温存许久,才朦胧睡去。顾沁看着他阖着的眼帘,心里十分快活。刚才皇帝说,“这里就是他和她的家”。她明白,他把她当作少年容音,把这里当作他和容音的家,才说了那话,但她并不在意,还十分欢喜,假如,她真的是先皇后容音,那才好呢,立刻觉得自己是个伶人,这想法是辱没亵渎了皇帝和先皇后,便觉脸上发烧。到了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纳兰夫人说要成全自己,其实,她是为了皇帝,也为了怀念傅恒大人的姐姐,先皇后容音。
第二日才交五鼓,天还没亮,顾沁拿着灯,送皇帝到院子门内,下了门闩。皇帝抱着她,她低声道:您一定不要忘了先皇后娘娘。皇帝点点头,亲了亲她的面颊,道:朕再来看你。说着开门出去了,李玉已掌灯等在门外,一旁站着多罗,他二人昨夜就歇在离小院不远的值房。顾沁阖上门,笑容满面,如愿以偿。
待皇帝带着李玉和多罗二人,出玉京园后门回宫后,用了早膳,李玉以为他要去上朝,他却径直往隆禧馆走去。他走入内室,掀起床帐,容妃还高卧着,睡得正浓,一弯雪藕般的膀子露在被子外面,他一笑,坐在床前,摸了摸,再将她的手臂放入被子里。
这一动,容妃醒来,睡眼惺忪,看见他便微微一笑。他俯下身去,在被子外抱住她,鼻端都是她的香气……容妃问道:您想说什么?皇帝道:昨夜,我觉得好像容音回来了。容妃没说话,伸出双手去,摩挲他的头,等他继续说。皇帝道: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所以才答应的?容妃笑道:臣妾自然记得那个晚上。然后轻轻吟道: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然后说道:皇上,您去那里快乐吧?您要常常去。皇帝笑道:你休想!
两人正笑闹着,只见李玉匆匆进来,跪在床前,皇帝问道:什么事?李玉耷拉着脑袋,声音颤抖地道:十四阿哥……两人都大吃一惊。李玉继续道:张院判和叶大夫刚一起来回,说十四阿哥种痘不顺,看样子过不去了,就这两日,叶大夫也说无能为力……说着叩头不起。
皇帝身子一僵,眼睛闭了闭,长叹了口气,道:不要告诉令贵妃。容妃也意外之极,忙掀开被子,坐起来,抱着皇帝,皇帝将头和她的头靠在一起,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容妃轻轻地抚摸他的头脸,心里十分难过,只是想,七格格种痘都好好的。
皇帝依旧去上朝,只有李玉知道他心里的煎熬。容妃起床后,默默地吃了早膳,去了永寿宫。早在永璐种痘之初,福康安已被暂时移去了阿哥所。她走入后殿十四阿哥的寝室,只见十四阿哥烧得满面通红,庆妃还不知情,坐在床边,正在给他敷额头,又在一旁宽慰他道:永璐乖,等痘出来就好了,没事,宝贝,没事,母妃知道你难受……容妃不忍说话,便对一旁站着的铃子摆摆手,自己转身出去了,心想那时候自己还欢喜庆妃得了永璐,没想到,倒教她经历生离死别……
接着她去了储秀宫,见皇后也在,便请安见过。魏湄正兴高采烈地在案前作画,容妃瞧那画是一株桃树,笔法轻快疏秀,花之媚,叶之柔,平淡超逸,很有春回大地桃花含烟带雾的诗意和自然天趣,皇后正在夸赞她画的好,便默默不语。
那拉氏见容妃的神情便问:妹妹是有什么事吗?容妃忙勉强笑道:没有,看贵妃妹妹画的好入迷了。魏湄画好了,又在边上题字“富贵长春”。那拉氏见容妃始终不说话,便说自己告辞,让她两个说体己话儿。魏湄忙笑说自己没有秘密,容妃只淡淡一笑。皇后走后,容妃见魏湄脸色红润,心情闲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湄问道:姐姐,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容妃于是笑看她还平坦的小腹,问道:这次是阿哥还是格格?
魏湄笑道:姐姐觉得呢?容妃道:定是阿哥!魏湄笑着点点头,道:希望让姐姐如愿。容妃又道:皇上说今晚来储秀宫。魏湄高兴地点点头。她这次怀孕后,皇帝经常会来陪着她同眠,她知道皇帝是因为去年她小月的事歉疚和害怕,想到此处,甜甜一笑。容妃在心里叹了口气,告辞出去,自去宫中的痘疹娘娘庙里祈祷,再去皇后的早会。
这天晚上,皇帝陪魏湄同寝,约四更天时,李玉进来,才打开床帐,皇帝立刻就醒了,李玉耷拉着脑袋,悲伤地点点头。皇帝闭上眼睛,流下泪来。在被子里,魏湄侧靠在皇帝身上,兀自好睡,脸蛋儿红扑扑的,李玉看了她一眼,转身默默地走出去,关上了门,悄悄去告诉并吩咐李氏。
第二日,皇帝一早起身便去了永寿宫,院子里太监宫女又跪一地。庆妃一夜未合眼,还坐在床边,皇帝走到床前,看着还未满四岁的十四阿哥,可怜小身子已冷,气色已白,眼睛闭了……庆妃惊觉,忙起身跪在皇帝面前道:皇上,都是臣妾没有照顾好十四阿哥,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见她神情凄苦而憔悴,鬓边散乱,一言不发,将她拉起来揽入怀里,庆妃忍不住失声痛哭道:臣妾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令贵妃……皇帝心里大痛起来,泪水也汩汩而下。庆妃哭得更加厉害,李玉和铃子跪在下面,也泪如泉涌,外面院子里随之响起一片啜泣之声,因皇帝来时便教关闭了永寿宫宫门,不准院子里的人哀哭。
皇后一早也得了信,明白了昨天容妃的神情,皇帝教后宫封锁消息,不告诉令贵妃,免动胎气,她自然遵旨。珍儿见她泪水涟涟,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三阿哥同样是痘出不来,也悲伤起来,一起抹泪。其实十三阿哥并非痘觞,就是小儿发烧惊厥没缓过来,但太医院为了安慰皇后,只说他是痘殇,后来报知了皇帝,皇帝叫他们不必改口。种痘而亡亦非寻常之事,因痘苗毒性不强,永璐一向身体也好,竟连叶天士这样的医中圣手儿科专家也无能为力。皇帝于是又命悄悄彻查永寿宫和太医院。
为了不让令贵妃知晓,皇帝依然忍痛上朝,军机诸人都从李玉那里知道了,跪下请皇帝节哀。颖嫔奉旨去永寿宫陪伴安慰庆妃。皇帝本要接着去陪魏湄几晚,但李玉和容妃商量不让他去,他看见魏湄会更伤感,尤其是魏湄什么都不知道,若提起永璐来,就更麻烦。
容妃送信给璎珞,说此时皇帝不宜去行宫和别处,但让皇帝去玉京园小住几日,对宫中只说去畅春园陪陪太后。璎珞便把实情告诉给了顾沁,教她说话行事都要小心,好好安慰皇帝。然后由傅恒晚面时给皇帝提议,皇帝本不想去,但李玉和容妃都一力赞成他出宫散心,还是由多罗一人护驾便可,皇帝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三月十一的晚上,皇帝又微服入了玉京园顾沁的小院,顾沁给他脱了外衣,服侍他净面等,说自己十分高兴他这么快又来了。皇帝神思不属,一句话也没说,顾沁便不再言语,只扶他上床去,然后给他盖好被子,自去厨下收拾。
小火上正煨着老鸭汤,她收拾好后,切了葱,放入汤里,拿汤勺搅了搅,一屋子都是香气。忽听皇帝在身后道:飞瑶。她忙转身,见皇帝披着外衣,脸上全是泪痕,她忙扶着他,道:皇上,您怎么起来了?小心受风。说着扶他回去正屋里,让他在桌边坐了,又说自己去端汤进来。
汤端进来后,她便拿勺子喂皇帝。皇帝看着她,立刻想起自己的生母,当年,钱夫人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地为皇考侍疾吧,虽然她长什么样子不知道,连一副小像都没留下……心里只觉得酸楚愧疚,各种难受,喉头梗堵,摇了摇头,推开了她的手。
于是顾沁用手绢给他擦去眼泪,皇帝便抱着她,然后絮絮地讲了很多话,她听了好一阵,才明白皇帝在讲二阿哥和七阿哥,纳兰夫人都告诉过她。听皇帝说的悲切,心里也十分酸楚,眼泪滚滚而下。晚些时候,又哄劝,说才做的汤新鲜,还是给皇帝进了一碗。
这一夜,顾沁抱着皇帝,十分心疼。后来她把皇帝说的那些话告诉给了璎珞,璎珞心里本就伤感,也泪流不止,知道因十四阿哥,皇帝又勾起了旧日伤痛。她还说,皇帝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她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并不讲究。璎珞在泪光中勉强一笑,道:在你的小院儿里,你就让他做一个普通的男人吧。
皇帝在顾沁的小院儿里住了三日,心情平复了好些,才回宫。这三日里,顾沁因“身体不适”没去戏园,但她的小院里经常飘出她唱戏的声音,和素日并无分别。皇帝走后,容妃便亲自去畅春园将噩耗告诉给太后,并和舒妃一起陪伴安慰太后。舒妃虽然对令贵妃颇有微词,但小儿夭折也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亦十分感伤。太后长叹一声,说好容易再得的一个阿哥,又和上一个一样没了。庆妃后来听说了这话,又痛哭失声,自责之极。
不久,顾沁的小院儿门上挂了一块匾,上书“梨院”二字,是名家题笔,而她院儿里移栽上了两株梨树。容妃还自己来看过。去小院儿之前,璎珞告诉容妃,说自己拦着皇帝,不让他亲自题匾,免人猜疑,容妃只是笑。顾沁曾见过容妃两次,一次是在玉京园,一次是在宫里,此次便大礼拜见了容妃。
容妃送了一盒巴旦木零食给她,说皇帝喜欢这个,教她也尝尝,并温言嘱咐她好好侍奉皇帝,皇帝每次来的时候,要让皇帝满意舒心,说皇帝定然不会亏待了她。顾沁一一答应了,说纳兰夫人待自己已经非常好,自己再无要求,璎珞和容妃便相视一笑。
容妃走后,顾沁对璎珞感叹,说容妃这样地位尊贵的美女,竟然这等的有器量,且自己出身贱籍,她对自己也和主母璎珞一样和蔼可亲,还给自己送东西,实在是受宠若惊。璎珞只笑道:她就和先皇后姐姐一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人,我们心里都没有贵贱之分。十四阿哥薨逝,你安慰了皇上,就是大功一件,我们和皇上都不会忘记。你现在可是皇上的人了,玉京园怎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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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上,十四阿哥永璐是在种痘过程中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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