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出生时不会啼哭, 一度让人以为他是活不成的。长到两岁时候, 误伤族中年纪最长的公主, 也就是那时候,族里的人才发觉到他有返祖的征兆的。”
“皇族中人大多畏惧他, 却又不敢随意处置他。若是将他随意丢弃, 怕他会同前人一样, 在未知的环境中养成什么不好的心性;若是将他留在身边, 却又难免终日惶惶。所以, 从那之后,他便由他母亲单独照料,后来他母亲过世了, 他就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宫殿里。九岁之后,随他父亲前往藏山寺,一直住在后山。”
“就如同你说的那样, 对于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最好的法子就是甚么也不画。皇族打算将他留在身边,好生管束的同时,不加教养,尽量减少他和其他人、和外界的接触,让他一直保持这样懵懂无知的状态。这本是最好且最安全的法子……可太子终究是不忍心。”
“他狠不下心来,仅仅因为这个孩子返祖者的身份,就毁了他的一辈子。太子妃去世之后, 这孩子的一切就都由他来管。他是陪在他身边唯一的人, 小心翼翼地教他说话、识字, 慢慢地带着他长大。可他毕竟是在太子,平日里事务繁忙,能抽出来陪他的时间实在太少。所以,这孩子大多时间都是独自住在宫殿里。”
“后来,太子在藏山寺落发,放下了其他的一切,独独放心不下这个孩子。他为僧之后,倒是多了不少时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识字,读书,修行。”
“这孩子是世间难寻的聪慧,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学会,读过的书,一目十行也能过目不忘。可即便是这样,太子也不敢让他与过多的人接触,不敢贸然地让他去接触这世上的各式各样的情感。愉快、疑惑、好奇、平静……这样简单的情绪尚且好说,其他的诸如爱、憎、怨、怒,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复杂,也太过危险。”
“太子带他读遍了圣贤书,所以他知道什么样是善,什么样是恶,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他不懂为什么。因为他不懂悲天悯人,不懂嫉恶如仇,他只是知道遇到什么事该怎样做才是对,却不懂为什么人要做对的事……你觉得这样很奇怪,对不对?”
绮罗沉默着没出声,心底却波浪丛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刚刚遇见小迟子的时候,他那样特别。
他从书页里认识了这个世界,将它每一处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可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出门,第一次用自己的眼晴,来看这个热闹的人间。
一边无所不知,一边一无所知。
强大又简单,渊博又懵懂。
她又想到了,在冰火城里,陆云卿曾让她看见他的过去。
无论是空洞华丽的宫殿,还是自顾燃烧着的暖香,无论是阳光明媚的山林,还是简陋朴素的竹屋……都沉浸在一种极致的寂静中。
像是缓缓变幻的光影,孤独得连时间都将他置之度外。
原来,他是这样长大的。
“实话说,这一次太子竟然这样贸然就让他出了藏山寺,是我也未曾想到的……兴许是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吧。”莫凭风闭上眼睛,无奈笑道,“毕竟,他费了那样多的心思,不就是让这孩子最终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么。”
莫凭风说完,许久绮罗都没说话。
莫凭风抬眼瞧她:“孩子……你觉得我们心狠吗?”
绮罗仍旧没说话,她出神地看着迟悟,伸出手指,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然后顺着清秀的眉毛温柔地描画,一直画到了鬓角。
绮罗本以为只有自己是一个人努力地长大的,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一样。
真像是上天注定一般,她进入黄泉海里的三个月之后,他也去了藏山寺。
她无聊地在锁妖塔里看话本子的时候,他大约也一个人住在后山的竹屋里,轻轻地翻着书页;她拿着刀在墙壁上乱凿乱刻胡作非为的时候,他兴许在屋前笑吟吟地逗弄着刚出生的小猫崽。
她拥有黄泉海里中无尽的黄昏,他拥有藏山寺里第一场冬雪里的新梅。
多么奇妙。
他们在相遇之前,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瓜葛,却又活成了这样相似的模样。
就仿佛冥冥之中,他一直在陪着她一般。
陪她一道,执着又倔强地生长,连孤独也陪她一起。
绮罗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不觉得悲伤,反而觉得心里有点甜。她不自觉将怀中的少年搂得更紧了,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傻傻地笑了。
可这一切再妙,都抵不过,他们相遇。
从此之后,他们拥有了彼此拥有的。
半晌,绮罗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诚恳:“不,正相反,师公,我想谢谢你们。”她顿了顿,眼睛有点酸酸的,笑的却愈发甜了。
“谢谢你们,没有放弃他。”
-
“怎么还没醒,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你爹那个什么匣子到底……”
绮罗隐约听见长生微微焦躁的声音,可是眼皮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她似乎又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温热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拿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彻彻底底地从幻境中醒来。
一睁眼,就看见两个脑袋头顶着头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仰面躺在地上,这两个脑袋俯视着她,见她醒来,一时激动,齐齐要怼到她面前来。
绮罗:“……”现在都时兴这种吓人方式的吗?
迟悟面露喜色,不禁将她的手又握的紧了些:“你终于醒了,我险些以为你滞在幻境里了。”
绮罗心道:还不是那个老头子干的好事,有什么事不能出了幻境再说。
再看长生,见她醒了明显松了一口气,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下一刻,就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绮罗:不是吧,嫌弃我嫌弃成这个样子……
绮罗一个用力坐起来,将他俩推开,深深吸了两口气,真情实意嫌弃道:“你们都堆到我这里干什么,闪开闪开,闷死人了。知道的是我睡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你们一边一个给我哭丧呢……你们怎么不堵到师公那去。”
她尚未说完,那边莫凭风已经坐直,拍着大腿号啕起来:“嗐呀,逆徒不肖啊!我这徒子徒孙这么多,这么长时间没醒,竟然都没人来关心我啊!见色忘师啊!当真是太不肖啦!”
“……”
莫凭风扭头猛然见洛洛在她身边,改口嚎道:“还好,还好,还有个孙女在我这边!还是姑娘好啊,你们这些小没良心的!”
洛洛心里斗争了片刻,还是诚实道:“主要那边太挤了,我就过来看看。”
莫凭风:“……”
再次嚎啕:“啊,逆徒不肖啊!”
其余四人:“……”
长生听他聒噪,面上已生不耐,起身欲走,却冷不防地被绮罗一把揽住了脖子。他心中猛然一跳,险些要炸毛:“你、你干嘛?!”
绮罗左手搭着迟悟的脖子,右手揽着长生,不由分说将二人拉过来。三个人头顶着头凑在一起,绮罗不紧不慢道:“就在刚刚,我貌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我们待会有事情做了。”
这语气,这姿势,长生再熟悉不过。她小时候有了什么鬼主意的时候,都是这么撺掇他和洛洛的。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绮罗出现在了龙首台东面的一处。
他们在那书阁里耽误了不少功夫,此时,再出来,屠龙仙岛早已陷入一片混乱中了。死伤的修士到处都是,暴.乱和自相残杀仍未停止。
绮罗一路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收拾了不少人,情况却没能好到哪去。
当然,她也没在这些人身上耽误过多的功夫,毕竟她的目标是……
绮罗忽然眼前一亮,一抹迅捷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不禁狠狠咬了咬牙。
一身白色战袍的女子站在一片狼藉中,她一手拔出一具修士尸体身上的长刀,在战袍上擦了擦。原本干净的白袍上已经被鲜血染出了深浅不同的痕迹,彻彻底底变成血袍子了。
可她仿似毫不在意。
她手中八柄明晃晃的长刀却仍旧干净,映着寒光,裙摆上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喂,够了吧。已经杀了不少人了,该适可而止了。”
铃兰回过头来,看见绮罗站在高处,俯视着她。因为逆光,她只能看清她黑色的轮廓,瘦小却挺拔。
那黑色的轮廓在光下发生了变化,女孩显出了三头八臂。阳光太刺眼,铃兰眯着眼,往旁边挪了几步,这才看清了她面无表情的脸。
虽说是面无表情,可那一双赤眸着实抢眼。那猩红的眸子里那目空一切的狂妄神气,像极了什么人。
像极了……什么人?
她想不起来了。
绮罗将面前这个美的惊心动魄,却又冷的像冰山一样的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中难受的厉害,面上却只是轻轻蹙了蹙眉头。
她举起一柄长刀,居高临下地指向了她,刀刃一转,在阳光下映出了金灿灿的光,她一字一顿道。
“母上大人,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八斩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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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炽炀就给绮罗灌输了“你娘刀法天下第一”的思想,不知说了多少次。所以在绮罗心里,也一直骄傲地坚信着,魔族的姽婳公主,刀法一流,天下无敌。
她没想到这样正式的较量和传承,会是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她也没想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能和那个爹爹一直交口称赞的女人匹敌的地步了。
甚至更强。
绮罗比铃兰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她不仅继承了她矫健敏捷的体魄和身手,还继承了另一个家伙太多的无赖脾气,从不讲套路。
“这样野路子的八斩刀,没给您丢脸吧,母亲?”不知战了多少回合,绮罗将铃兰击倒,用火焰的刀刃将她困死在地上。
铃兰的面容因暴怒而变得狰狞,绮罗跨坐在她的身上,一边死死地压制住她,一边幻出一柄匕首。剑尖朝下,直指她的胸膛。
她迟疑了一瞬,眸中的狠厉和痛意汹涌翻腾却又被死死地压制,缓缓地将匕首向下推去……
快出现。
为什么还不出现。
该出现了。
你不是要找我么,我就在你眼前。
绮罗咬牙默念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汗水从额上滴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轻得若是不注意听就根本听不见,却很是悦耳。
绮罗松了一口气,浑身力道猛然一滞,而后瞬间又紧绷起来。
她缓缓回过头来,看见了那人,他着了一身将头脸都遮挡住的黑袍。袍子随风而动,一尘不染。
“又见面了。”绮罗先是面无表情,而后不禁失笑,“现在,让我猜猜你是谁,如何?不多,我也就只有十成的把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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